又是一個周一,花超照例套上衝鋒衣,趕上定點的公交,準時來到了公司。剛剛坐到自己的格子裡,打開電腦,王斌那張永遠掛著黑眼圈的臉就從隔板上升起。只是這次那張通常陰沉的臉上堆著詭異的笑容。:“花超,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個事找你聊。”
花超來到王斌的辦公室,那是一間沒有窗的亂糟糟的小房間,最好的辦公室都被老板的真正親信佔據了,比如老板的妹妹,財務總監;老板的大學同學,CTO;老板的妹夫,銷售總監;老板的秘書,漂亮的小妞。但是王斌每次都帶著驕傲的口氣對自己的下屬說,“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畢竟他是每天加班編程的碼農中唯一一個有獨立辦公室的人,雖然這間辦公室有點像儲藏室。
花超還沒坐下,王斌就開始講話,絮絮叨叨的還是每次都要重頭說起的他的英雄史,剛進公司時如何被老板看不起,如何忍辱負重,每天努力加班,得到了老板的器重。連續工作48小時趕工發布了公司第一個遊戲產品。老板如何請他到家裡吃飯,老板娘親自下廚做了餃子。
十分鍾後,花超終於把這些讓耳朵起繭的故事又聽了一遍。王斌終於進入了正題。“花超,你還年輕,你有大把的機會,關鍵是機會來的時候你要抓住。要抓住機會,投機取巧肯定是不行的,要像我一樣不斷的努力。”
聽完這句話吧,花超有了一種不詳的感覺。
“公司要發展的好,一定要有危機感。老板經常說,公司不可能永生,我們要活的長一點,就要不斷新陳代謝。我跟老板主動申請要從我們部門提升銷量,加速人員優化,老板非常支持。”
“好吧,該來的還是來了。”雖然是一個情商極低的理科男,但話說到這個份上,花超也已已經明白王斌到底要說什麽,內心裡有一種空空的,但是解脫的感覺。
“離開公司,對自己也是一次改變的機會,是一件雙贏的事。”
花超看著王斌的臉,王斌這樣一個頭腦簡單的人,講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假大空話,讓他感覺一切都不太真實,有一種滑稽的感覺。
花超沒有多廢話,他很想抓起什麽直接砸到王斌臉上,內心中那個懦弱的自己還是按住了這個念頭。但當他站起身準備轉身離開的一刹那,王斌平時呆板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絲洋洋得意而輕蔑的微笑,從花超的眼睛直刺進腦漿裡。花超感覺頭嗡了一下,從桌上抄起一個玻璃杯就扔進了王斌的腦門。背對著一聲慘叫,花超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清爽通透了,於是決絕的走了出去。
走出辦公樓,時間還很早,今天是個好天氣,天空藍的通透,點綴著幾條絲絮狀的白色雲朵。陽光透過白雲,投射出一棱一棱的光帶,好像陽光射入一整塊藍寶石中似的。花超環視著周邊這片被玻璃幕牆圍繞的街區,雖然兩年來每周有五天的大多數時間都在這個地方,但每天的繁重工作和生活瑣事就已經耗光了他的精力,他其實對這塊街區的主要認識還只是自己那個不到兩平米見方的格子間和為數不多的幾家快餐店。今天一切枷鎖都已經卸下,他在這一刻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探索欲望。他懶洋洋的,整整花了兩個小時把周圍的幾條街逛了個遍,這個世界在他眼裡忽然充滿了生機和細節。雖然是上班時間,街上仍然來往著形形色色的人。透過他們,他看到了很多種不一樣的生活可能。有安坐在街邊條凳上,神態安詳專心聽著廣播的老人;有穿著短褲背心,
在街上慢跑的妙齡少女;有西裝革履,坐在咖啡店門口,端著咖啡杯談著生意的銷售人員;有斜靠在街角,守著一個破鐵盆和幾行描述著悲慘經歷大字的乞丐。但在這一刻的陽光下,每個人好像都充滿了愉悅和滿足,似乎融化在當下裡,忘記了自己。花超也是這種感覺,他找了一處馬路牙子,就地坐下,融入了明媚的陽光中,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好像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隨著過去那些心裡總盤旋著的瑣碎陰沉的想法逐漸退去,這個時候一個念頭從內心深處慢慢浮了起來。劉文,雖然背叛了他,但這是他在這個城市中的唯一一抹亮色。花超想,一定要把劉文找回來。 花超撥通了李向北的電話,電話那頭是李向北明亮急促的聲音:“兄弟,請好假了嗎,什麽時候走?“
花超有點哭笑不得,幾天前還是情敵,一起喝了個酒,就變成了兄弟,真的是生意人。
“我這周都可以了,看你時間。“花超回答。
“好吧,那就周三走,我們先去趟徽京,看一下劉文的父母。”
商定了周三的行程,花超在麥當勞隨便吃了個漢堡,便回到自己的小屋裡開始定機票。查了下自己的銀行帳戶,兩年來,花超也隻攢下了三萬多存款,看到這個數字,花超暗自算了下,省吃儉用,也只能維持自己最多一年不至於露宿街頭。查了下機票,後天去徽京的機票已經只剩了兩千一張的,雖然李向北說他來承擔住宿費用,但還是真的是肉疼。“回程就坐火車回來吧,去程別讓李向北看扁了。”花超咬了咬牙想。
但是到了出發的這天,花超還是有點扁的感覺。李向北買的是頭等艙。花超一年隻坐一次飛機,就是一年一次過年回家的時候。跟著李向北進了貴賓休息室,休息室裡有吃有喝,坐著舒適的沙發,但花超感覺小時候穿著過年時媽媽買的大了一號的新衣服,有種說不上的局促。
作為一個生意人,李向北特別會照顧人。他看出花超的尷尬,於是他忙前忙後,自己倒了一杯茶,就給花超拿一杯咖啡。自己拿盤水果,也給花超帶一盤。但登機時,尷尬的氣氛還是到達了頂點,花超和李向北走向了兩條登機走道,好像標志著兩個人的階級歸屬。
這班飛機的商務艙很空,整個商務艙只有兩個人,李向北是其中一個。而在商務艙另一角的乘客卻看起來有點古怪。他整個人被一件暗黃色的連帽風衣裹得嚴實,看不到臉,全身只有一雙手露在外面,在昏淡的暗黃色的襯托下,那雙手蒼白的嚇人,青黑色的靜脈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膚下清晰可見。飛機飛平後,空姐過來詢問早餐的餐食需求,有炸醬面和廣式早點兩個選擇。今天的空姐很有幾分姿色,李向北一本正經的詢問廣式早點有幾個,分別是什麽類型,是甜是鹹。而空姐服務頭等艙的乘客久了,見怪不怪,知道對面客人在搭訕。看著李向北那張圓胖,但寫滿了富裕的臉,也實在討厭不起來,於是微笑著一言一語的攀談起來。而另外一角的黃衣人卻一個字都沒講,直接擺了擺那隻煞白的手,把服務他的空姐趕走了。然後繼續把自己縮在衣服中。
飛機開始下落,空姐走過來提示乘客調整座椅時,一股亂流忽然經過,飛機劇烈的顛簸起來,剛才服務李向北的那個漂亮空姐驚呼了一聲,趔趄著整個人斜著飛向了黃衣人的身上。李向北剛想著這古怪的家夥豔福不淺,念頭還沒沉下去,空姐的身體就停在了半空。那隻煞白的手像一道白色的閃電一樣飛出支住了空姐,接觸到空姐身體的只有指尖。這個時候,飛機仍然在劇烈的顛簸,而空姐的身體卻像被施了魔法一樣,以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靜止在半空中。黃衣人的身體這個時候也轉了過來,露出了半張臉。那張臉同樣白到不自然,但五官卻像經過藝術家刻刀雕琢一般的優美,如同古希臘的神像。這一切發生在只差不多一秒鍾的時間,空姐站穩後一臉的驚詫,顯然被這一切不太正常情況嚇到了,呆呆的盯著黃衣人,連道歉都忘記了說。而黃衣人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又把自己縮回了衣服中。
飛機落地了,李向北想跟上那個神秘的黃衣人好好端詳一下,但剛轉了個身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黃衣人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過了好一會,花超才跟著經濟艙的人流走了出來。李向北看出他興致不高,於是堆著笑臉想打個趣:“你知道徽京人最愛吃什麽嗎?”花超沒應聲。李向北便一如既往自顧自的講下去:“鴨子,沒有一隻鴨子能夠活著走出徽京。”然後他也沒管花超是不是覺得有趣,自己大笑起來,花超感覺整個氣氛都被他的笑聲溫暖了,嘴角也被帶著揚了起來。
“去吃午飯吧,我帶你去吃徽京最有名的小吃,鴨血粉絲。”李向北看到整個氣氛緩和,覺得一陣輕松,雖然在飛機上吃了一大盤廣式點心,但肚子又抗議似的響了起來。
出租車疾馳在機場高速上,正午的陽光灑在車內,早春清涼的空氣混雜著草木新生的氣息從車窗縫裡湧進來。李向北貪婪的吮吸著這混合著明亮陽光的家鄉空氣,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簡單而快樂的童年,好像這一刻的空氣一樣。
李向北引導著出租車在幾條小街中兜兜轉轉,停在了一家破爛的小店面門口。兩人提著行李坐下, 小店的收銀和灶台都集中在了一個窗口。窗口裡支著一口大鍋,國內乳白的湯汁中幾隻煮酥的鴨子和黑紅色的鴨血上下浮沉著。李向北走到前台熟練的點單:“兩個粉絲,兩個蒸餃。”鍋前那位粗壯的大嬸把兩卷粉絲放在漏杓中,熟練的在湯汁中上下涮煮,粉絲很快就從白色轉為透明。大嬸撈起粉絲分別倒進兩個碗裡,又抄起一個大杓把熱騰騰的乳白湯汁帶著幾塊鴨血舀起來,注入粉絲中。“鴨肝,鴨腸,香菜還要啊?”大嬸程式性的問。看李向北堅定的點頭,大嬸知道是老吃客,於是兩大杓綠油油的香菜就落到了碗中的同時,一邊又默認的把鴨肝,鴨胗,鴨腸各式的鴨下水用小杓快速加入碗中。李向北拿了一個塑料托盤,把兩碗鴨血粉絲湯和疊在一起的兩籠熱騰騰白胖胖的蒸餃端到了桌上。一陣的香甜的熱氣就湧入了花超的鼻腔,讓他的胃劇烈的抽搐了一下。他抄起杓子剛想啟動,李向北擺了擺手,把桌上的醋和辣椒油向兩個碗裡各加了一點。這個時候兩碗粉絲湯呈現了真正完美的狀態,乳白的湯汁,黑紅的鴨血,透明的粉絲,綠色的香菜,紅豔的辣椒油。花超舀了一杓湯進嘴,一股溫暖和渾厚的味道就從口腔充滿了全身,那是一種有別於普通肉湯的味道,鮮香中帶著一種淡淡的野性味道。再夾起一個蒸餃咬一半在嘴裡,蒸餃是筍丁鮮肉的餡料,肉餡中夾雜著爽脆的口感,讓人有一種咀嚼的快感。已經是接近下午一點鍾的時間,兩個人呼哧呼哧的把粉絲湯和蒸餃吃了個乾乾淨淨,感覺每個毛孔都溫暖而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