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 G省Z市
周明從座位上站起來,看了看醫院實驗室的窗外,深夜2點的大街上,早已沒有了白日的喧囂,來自北方的寒潮終於給這座南方大都市帶來了幾分寒意,偶爾經過的路人也全都緊裹著外套,步履匆忙地穿過空曠的街道,很快就消失在暗夜的某個角落。整座城市猶如一隻受傷的巨獸,在暗處悄悄地舔舐著傷口。可是周明卻沒有一絲睡意,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又坐回座位繼續用冷峻的眼神死盯著電腦屏幕,仿佛要將屏幕上的每個字都吞掉一樣,其實不用看他也可以背出上面的內容,這份文檔他已經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這是一起凶殺案的警方調查總結卷宗,而凶殺案的受害人就是周明的父母。周明閉上了眼睛,卷宗裡的文字慢慢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1995年12月17日(星期天)上午8點17分,。。。接到群眾報警。。。西部某省C市。。。機械廠家屬院6號樓301室發生入室搶劫殺人。。。。民警到達現場時,發現犯罪現場已經被試圖救助受害者的圍觀群眾嚴重破壞。。。死者周偉新,男,39歲,機械廠停薪留職職工。。。死者張潔,女,38歲,系周偉新妻子,機械廠職工。。。。二人被捆綁後胸腹部遭利器多次捅刺。。。失血過多死亡。。。死亡時間介於17日凌晨1點至4點之間。。。經過創口比對研究,凶器應為刀身長度15厘米的彈簧刀,現場提取到兩枚來歷不明的不完整指紋以及部分掌紋。。。從女死者的口腔內提取到疑似為凶手的部分皮肉組織,應為雙方搏鬥所致。。。。通過對周圍群眾走訪。。。前一晚11點半左右,出租車司機李某曾經搭載兩名外地男性乘客從紅棉歌舞廳出發,跟隨一輛小轎車在機械廠家屬院門口下車。。。兩人在車內用方言交談,李某雖然聽不懂兩名乘客的對話內容,但是斷定兩人說的就是港台電影裡經常出現的東南G省方言。。。兩人中一人個子較高,另一人較矮。。。天色太暗,而且兩人都戴著帽子和圍巾,李某沒看清楚兩人的長相。。。通過對全市彈簧刀銷售點的排查,在紅棉歌舞廳附近的一間小賣部找到了疑似凶手購買凶器的地點,其購買的彈簧刀規格與法醫鑒定結果一致。。。購買者為兩人,一高一矮。。。二人均戴著帽子、圍巾和墨鏡,無法看清面容。。。在G省公安廳配合下,將案發現場提取的不明來歷指紋與該省公安廳指紋庫中的指紋進行逐一比對,未發現匹配結果。。。”
案發後,C市警方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進行調查,但是一直沒有找到真凶。雖然警方已經鎖定了凶手是說G省方言的男性,並且獲得了凶手的指紋和DNA信息,但在中國說G省方言的人數超過一億,想通過指紋來找到凶手,無異於大海撈針,而現在周明做的事情就是在大海撈針。
周明在十年前入職了這間G省規模最大的醫院,在醫院檢驗科的分子生物學實驗室工作,除了本職工作,他還負責管理檢驗科廢棄生物標本的處理工作,這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沒人願意做,而周明一做就是十年。同事下班後,周明的工作才真正開始,他要在檢驗科每天接收的上千份生物樣本中找出與凶手DNA有親緣關系的樣本。
周明估算過,如果一天可以完成300份樣本檢測,一年就可以核查10萬人,十年可以核查100萬人。為了提高檢測效率,周明想了很多辦法,他隻檢測男性的Y染色體基因,
受檢樣本的身份證號碼不是粵語區的不做檢測,曾經做過檢測的受檢者不再重複檢測,周末則集中時間檢測本周沒處理完的樣本。他相信只要花上足夠的時間,凶手或者凶手的親屬一定會來這間省內最大的醫院就診。 周明把案件卷宗在腦海裡過了一遍,然後睜開眼睛,看了看旁邊PCR檢測儀的屏幕,此時屏幕上出現了一條完美的S曲線,周明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他知道出現如此完美的S曲線,代表樣本的受檢DNA遺傳位點與凶手的高度吻合。在過去的十年間,周明也碰到過很多次假陽性的案例,但是從來沒有碰到過吻合度這樣高的情況,周明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正在接近真相。周明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一天到來時的情景,到時自己會欣喜若狂還是嚎啕大哭呢?但什麽也沒有發生,因為周明知道他還要完成很多後續工作才能確認最終目標,此時理智戰勝了情感。
為了加快檢測速度,周明是把16份樣本混合在一起進行檢測的,現在他需要從這16份樣本裡找出那一個與凶手DNA位點匹配的樣本。周明立即行動起來,他首先將這16份樣本分成兩個8份,然後各自進行檢測,接著再將有陽性反應的那部分樣本分成兩個4份,各自進行檢測,依次類推,經過4輪循環就可以最終確定那個目標樣本,這是周明的學霸朋友趙偉教他的“二分查找算法”,周明用的檢測試劑也是趙偉的公司為他特意定製的。
一直忙到早上7點多,周明終於找到了那個目標樣本,他趕緊根據樣本上的編號查看受驗者的資料:黃東曉,男,61歲,市公安局退休幹部,ICU送檢。
此時實驗室已經開始有同事陸續到崗了:“老周,昨晚又沒回去啊?又在做實驗?”
“嗯,嗯。”周明隨口應了一句:“昨天有個數據一直有問題,重複做了好幾次忘了時間了。”
周明知道自己在同事的眼裡是一個笑話般的存在,為了掩飾這十年來的秘密工作,他一直對外宣稱自己在實驗室長期加班是為了寫一篇劃時代的論文,可是十年過去了也沒見他發表過一篇像樣的論文,唯一的變化是同事對他的稱謂由小周變成了老周。雖然沒有什麽學術成果,不過在領導眼裡周明還是很不錯的同志,每天工作任勞任怨,從來不在獎金提拔等方面提要求,領導也就由著他把實驗室當成家了。
周明跟同事打完招呼,趕緊奔向ICU,一進門就聽到護士站的幾名護士在那裡嘀咕著:這個黃東曉的排場可真大,不就是個分局局長嘛,快趕上部長了。
“什麽八卦啊,讓我也聽聽。”周明跟她們開著玩笑。
“周醫生,你不知道啊,昨天下午收了一個心梗的患者,結果到了晚上一堆的老戰友、老部下過來慰問,我們跟他們說ICU不開放探視,結果還和我們吵起來了。”
“說是剛退下來的區公安分局的局長。”幾位護士七嘴八舌地告訴他,由於工作的關系,周明與ICU的護士們比較熟悉,所以大家並不忌諱跟他聊聊八卦新聞。
“他在哪個病床?”周明裝出好奇的樣子,“我也去看看。”
周明站在黃東曉的病床旁仔細地端詳著他,此時黃東曉還在睡覺,他面色蠟黃,兩鬢斑白,除了身材比較高大之外,看不出與公園裡晨練的那些退休老人有什麽區別。周明閉上眼睛,想從黃東曉的樣貌裡想象出另一個人的樣子,但是大腦裡一片空白,周明沉思了一會,然後走出ICU撥通了好友趙偉的電話。
“老周,還好我在美國,不然又被你在大清早給吵醒了,什麽事?”趙偉在電話裡問道。
“我找到了!找到了!”周明盡量壓低自己激動的聲音,“Y染色體匹配度接近100%,常染色體的匹配度50%,可以確定他是凶手的親兄弟!”
“太好了,老周,太好了!立刻報警,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啊!”電話那頭傳來趙偉興奮的聲音。
“我還沒有報警,我要跟你商量一下,這個人的身份是區公安局局長。”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你覺得他涉案了嗎?”趙偉問道。
“我也不知道,也許只是巧合,但是這麽多年警方在G省的調查都沒有進展,這是事實。”
“我覺得先不要報警。”趙偉沉吟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們先自己查?”周明問道,“你有查詢個人信息的渠道嗎?”
“我認識一些做網絡黑產的人,他們可以查到公民個人信息,我們先鎖定凶手,再看看下一步怎麽搞。我明天就回國。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一旦走漏了風聲,凶手再躲起來,甚至逃到境外,那就永遠找不到了。你這麽多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你可別忘了你這麽多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周明當然不會忘記過去25年自己付出的一切。
父母去世時,周明才剛上初中一年級,那天晚上他去參加同學的生日聚會,由於玩的太晚就住在了同學家裡,最終躲過一劫。事後他被接到爺爺奶奶家裡一起生活。父親在世時,由於頭腦靈活經商有道,家裡很快富裕起來,他們家是機械廠家屬院裡最早富起來的一戶,家裡甚至還買了一輛當時頗為稀罕的私人轎車,相比周圍處於下崗邊緣的鄰居來說,他們家是財富和嫉妒的代名詞。但是父親出事後,他的生意夥伴們巧取豪奪,很快就將他名下的資產侵吞得乾乾淨淨,周明只能依靠爺爺微薄的退休金勉強生活,為了補貼家用,年事已高的爺爺奶奶還經常要去街邊擺攤來賺幾個小錢。也許是逆境磨礪的原因,之前學習成績很一般的周明,初中畢業時竟然考上了C市最好的高中,他就是在那裡認識了趙偉。
第一次認識趙偉的情景,周明至今記憶猶新。
1998年 C市
那是高一開學的第一堂課,班主任首先給全班做了一次愛國主義教育:“新中國戰勝了帝國主義列強,領導中國人民擺脫了列強的殖民統治,新中國一成立,就從帝國主義手裡收回了中國的租界。去年香港回歸祖國,明年澳門回歸祖國,大家今天的作業就以香港和澳門回歸為主題寫一篇作文。“
這時前排的角落裡有人舉起了手:“老師,我能問個問題嗎?”
班主任點了點頭。
發問者站了起來,他戴個眼鏡,個子不高,說話慢條斯理的:“老師,1943年蔣介石的國民政府與英美兩國談判後,英美兩國放棄了在中國的租界,日本和法國也在同年放棄日租界與法租界,1945年抗戰勝利後,中國終於在事實上收回了除香港新界之外的關內所有租界,而新中國要到1949年才成立,所以新中國是如何從帝國主義列強手裡收回租界的?”
班主任的臉一下子漲的通紅,然後慢慢地變為蒼白,她每年都會給高一新生布置類似的作業,這是第一次被人反駁,她冷冷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趙偉。”
“現在全班根據身高重新調座位,趙偉,你先坐到那裡去!”老師指了指最後一排靠牆角的位置。
而周明因為個子比較高,也被安排到了最後一排,就坐在趙偉的旁邊。
周明很快就發現自己的這位同桌從來不聽課,因為他學的東西早就超出了正常的教學進度,當老師還在教集合、函數的時候,趙偉已經在研究微積分了。每次考完試,趙偉的理科成績永遠都是全年級第一,但是文科成績卻只能排在最後一檔。
趙偉並不喜歡與其他同學交流,每天都在獨自研究自己的東西。老師們也不怎麽管他,似乎已經放棄他了,只要他不在課堂上發出驚人言論擾亂課堂秩序就可以了。唯一的一次例外發生在班主任的課上,那天趙偉照舊不聽課,埋頭只顧編程,大概是過於投入到了忘我境界,居然在課堂上拿出麵包和火腿腸啃了起來,班主任大怒,罰趙偉到教室門外站了一節課。
周明還記得班主任的名字是蘇嘉荃,她在羞辱和體罰學生方面頗負盛名,別看她在學生面前凶神惡煞一般,但是在校長面前,她卻變得謙遜可愛,而且居然可以很溫柔地用娃娃音講話。久而久之,蘇嘉荃的名字在學生口中就變成了“家犬”。
這次罰站事件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讓周明與趙偉真正成為了好朋友。
罰站事件之後沒過幾天,趙偉就編寫了一段密碼,號稱誰能破譯,他就給誰100塊錢。那時候100塊錢可不是小數目,這段密碼很快就傳遍了全年級,同學們課後都在討論密碼破譯的問題,據說還有老師也加入了研究。周明本來就對打賭沒什麽興趣,所以一直也沒參與,但是他看到過了半個月也沒人破譯成功,不禁來了興趣,趁著晚自習,他也抄了一份密碼,開始研究起來。
密碼由10個數字以及幾個標點符號組成,趙偉事先聲明密碼明文是英文,每個單詞用空格隔開,此外就沒有任何其他提示了。
927 9761270 357; 9205?32 927 3697 379; 2707 95 2?09 927 2705 825 769 259 453; 6!4 619; 6 25:7 453 95 2?3 270 354 927! 927 263 059697; 605?!4 927 354 6; 927 :55! 605?!4 927 76092 ;27 457;!59 1607 827! 59270;:51) 270
周明拿著密碼看了幾遍,似乎發現了什麽門道,開始在紙上寫劃起來,過了不到半小時,周明就把破譯好的明文交給了趙偉,“如果密碼被班主任破譯了,你可就麻煩了。”周明不動聲色地說到。
“你是怎麽做到的?”趙偉沒想到自己身邊居然坐著一位不顯山露水的高人,立刻對周明有了興趣。
“其實也不難,”周明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解法:“在英文裡面,最常出現的單詞是the,在這段密碼裡'927'這個組合出現了7次之多,遠遠超出其他組合出現的幾率,所以基本可以判定927對應的就是the這個單詞,也就是說9對應t,2對應h,7對應e。”
“我另外注意到密碼裡面有一個'2707'組合,前面已經知道了2和7分別對應h和e這兩個字母,所以2707就可以翻譯成he_e,很容易就可以猜到這個單詞是here,於是就可以得出結論:0對應的是r這個字母。我又注意到有一個;27組合,根據前面已知的信息,;27可以翻譯成_he,這個單詞只能是she,所以;對應的是s這個字母。”
“接著我發現6這個數字與其他組合不一樣,它是單獨成為一個單詞,在英語裡面只有a和I會單獨組詞,但是沒法確定是a還是i。不過通過密碼中的769;這個組合可以判斷出這是eats這個單詞,所以6對應的是a這個字母。”
“通過類似的推理思路,很容易就可以推斷出3697是gate這個單詞,從而知道6對應的是a這個字母。9205?32是through,從而推斷出5和?分別對應o和u。9761270是teacher,從而推斷出1對應c。453以及354對應dog和god,從而推斷出4對應d。605?!4是around,從而推斷出!對應n。825是who,從而推斷出8對應w。25:7是home,:51)是mock,:對應m,)對應k 。”
“這些字母都破解後,密碼的明文就出來了:the teacher goes through the gate gets here to hurt the hero who eats hot dogs and acts a home dog to hug her god then the hag rotates around the god as the moon around the earth she does not care when others mock her.”
“看來你對班主任很不滿啊!這裡說的上帝大概就是指校長吧。其實只要看過愛倫坡的《金甲蟲》那部小說,就可以很容易破譯出這個密碼。另外那100塊錢也不用給我,我對打賭沒有興趣。”
“就算班主任破譯了也沒關系。”趙偉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到:“她的智商也根本不可能破譯。既然你不要錢,我就請你吃火腿腸吧。”
從此周明的課桌裡就經常莫名其妙多出一些火腿腸之類的小吃,周明也來者不拒,通通拿來祭了五髒廟。
備注1:
此段英文大意如下:老師跨過大門來到這裡,傷害了吃熱狗的英雄。然後扮成一隻家犬擁抱她的上帝,女巫圍繞著上帝旋轉,就像月亮圍繞著地球旋轉一樣。她並不在意別人鄙視她的眼光。
備注2:請原諒趙偉糟糕的英文語法水平。
過了幾天,又是晚自習的時候,趙偉突然神秘地靠近周明的耳邊悄聲說到:“我知道你是3年前機械廠凶殺案的幸存者。”
“你胡說什麽,誰告訴你的?”周明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發青,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
“你別急,你別急,你先坐下來。”趙偉沒想到周明的反應這麽大,趕緊小聲討饒:“你看大家都看著你呢,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我的判斷,沒有其他意思。”
周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度,趕緊坐了下來,等到大家不再注意他們的時候,他轉過頭鐵青著臉對著趙偉:“誰告訴你的?”
“不是別人告訴我的,我是推理出來的。”趙偉趕緊解釋:“我知道你非常喜歡看犯罪推理小說,然後想起上次家長會你父母沒出席,是你爺爺來參加的,另外我發現大家在討論自己父母的事情時,你從不發言,還有我發現你用的飯盒上面印著機械廠的標志,我就想起來3年前那件著名的機械廠凶殺案。為此上周末放學回家時,我還特意跟著你坐了同一趟公交車,我看到你在機械廠附近下的車。本來我還不能完全確定,但是看到你的反應,我就知道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周明沉默了一會,隻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訴其他人。”
這件事情之後,周明和趙偉的交流慢慢多了起來,周明發現趙偉其實是個很有趣的人,知識廣博也樂於助人,周明碰到了理科方面的難題就去請教趙偉,趙偉總是能從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去找到解法,慢慢地周明在理科方面的成績也逐漸進入了年級前列。周明發現自己和趙偉的共同點還挺多,除了都喜歡看推理小說,他們也都喜歡繪畫,此外兩人還都熱愛踢足球,對各國球星的技術數據也是了如指掌。除了愛好,兩人的家境也有些類似,趙偉的父母離異,然後各自又組織了家庭,雙方都不想管趙偉,所以趙偉和周明一樣,也是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趙偉的爺爺是教育局的退休領導,所以學校的老師也不敢太過於刁難趙偉。
周明發現有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也不是一件壞事,他可以把自己對凶殺案的推理分享給趙偉,然後和趙偉一起分析案情。周明還把趙偉邀請到家裡,把自己保存的父母的血衣拿給他看。在聽說作案工具是彈簧刀後,兩人甚至還特意買了一把與凶案同款的彈簧刀來模擬案發現場。雖然最後他們也沒找出什麽新的破案線索,但是周明感覺到有一個知心的朋友在關心著自己,自己不再是孤單的了,這種感覺讓他很受用,自從父母離世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周明剛剛返回學校宿舍,人還沒有坐定,趙偉就拿著一張報紙跑過來,低聲對他說到:“我找到破案的方法了,走,到外面去,我跟你細說。”
兩人走到宿舍樓下,趙偉指著報紙上的一條新聞說:“你看,中國準備加入人類基因組測序計劃。”
“基因組測序?“周明有點沒反應過來:“這跟破案有什麽關系?”
“人類基因組測序跟我們之前做的密碼破譯遊戲一樣,就是要破譯人類的基因排序密碼,每個人的基因排序密碼都不一樣,通過這個密碼就可以反過來確定具體的人,而在有親緣關系的人之間,他們的很大一部分排序密碼是一樣的。凶手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了一模一樣的Y染色體,整個家族所有男性的Y染色體都是一樣的,這樣我們即使沒有找到凶手本人,但只要找到了這個家族中任意一個男性,就可以定位到凶手。這種查找方法相較指紋比對高效的多,每個人的指紋都不一樣,指紋比對必須找到凶手本人,而基因比對只需要找到凶手家族的某個人就可以了。”趙偉越說越激動:“警方一定收集到了現場凶手的生物樣本,用這個就可以找到凶手!周明,你應該去讀法醫專業,將來一定可以找到凶手的!”
周明高中畢業後考上了位於C市的那所全國知名大學的醫學院,這所大學有中國最好的法醫專業,畢業後他通過考試進入了C市公安局擔任法醫。在擔任法醫期間,周明獲得了凶手的生物檢材樣本以及相關案件的卷宗副本。但是周明很快就發現體制內的法醫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和資源為自己的父母破案,那個時代當地公安部門對於陳年積案也沒有放太多精力。周明遂決定換一個途徑,從凶手所在地查起,為此他考取了G省知名大學醫學院的檢驗專業研究生,畢業後順利進入了當地最大醫院的檢驗科,開始了這項大海撈針的工作。
而趙偉則在高二時加入了競賽班,之後進入了國家集訓隊,然後被保送清華大學,畢業後先是到美國留學,過了幾年又回國創業,目前在Z市經營著一間不算小的人工智能生物科技公司。周明做檢測用的試劑等相關耗材就是趙偉的公司為他特意定製的,周明全部的收入都拿去買耗材了,至今也沒結婚買房,他自己就住在醫院附近租來的一間單身公寓裡。
周明決定接受趙偉的建議,先找到凶手再決定下一步的計劃。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收到了趙偉發來的微信:黃東曉是家中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的名字是黃東革,1966年出生,未婚,案發時29歲,一直沒有固定職業,最近幾年都沒有他的納稅和收入申報信息,應該已經退休。微信裡還附上了黃東革的照片和在Z市的住址。
周明趕緊找主任請了假,隨即打車前往黃東革的住地。
黃東革住在Z市西邊老城區的一個舊式居民小區裡,隨著Z市的經濟中心逐步向東遷移,西邊的老城區已經日漸蕭條,再加上疫情的影響,幾十年前曾經是這座城市中心地帶的老城區已經不見了往日的繁華,街邊隨處可見已經停業的商鋪,不多的還在營業的小店也大多掛著“旺鋪轉讓”的標牌。從街邊拐上一條小路,再往前走沒多遠,就到了黃東革住的居民區,這裡是附近的工廠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為職工修建的單元住宅樓,如今工廠早已拆遷,只剩下十幾棟舊住宅樓還趴在這裡,黃東革就住在小區最裡面的那棟單元樓裡。
整個居民區裡看不到幾個人,只有幾個老人聚在一起閑聊。周明觀察了一下,小區裡很多房間門窗緊閉,陽台上也空空如也,估計至少一半的房子都沒有人居住,從斑駁的牆體和坑坑窪窪的路面就可以看出,這個居民區已經到了廢棄的邊緣,只剩一些老住戶還住在這裡。周明走向最裡面黃東革住的那棟單元樓,他住的101號房是1樓最邊上的一戶,緊挨著居民區的圍牆,本來居民區裡就沒有幾個人,到了這裡更顯荒涼。
現在是白天,從外面望進去雖然沒法看清楚房間裡面的狀況,但還是可以判斷出屋裡現在並沒有人在。單元樓樓梯口的防盜門緊閉著,周明沒法進去,於是他又繞到房子的後面打量起來,房子後面是一間被幾塊木板完全封閉起來的陽台,陽台上開了一個小門供人出入,此時小門也緊閉著看不清裡面的情況,但透過木板的間隙依稀可以看到陽台裡晾著幾件衣服,說明這間屋子還是有人居住的,只是現在暫時沒人在家。周明圍著房子轉了兩圈也沒看出其他什麽情況,隻好在附近找了一個石凳坐了下來,靜靜地等著房間的主人回來。
快到中午12點時,周明看到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提了一袋東西向這棟樓走過來,周明一眼就認出這個男子就是照片裡的黃東革,周明盡量壓製住自己想要撲上去的衝動,裝作在看手機的樣子,眼睛卻悄悄地觀察著來者。黃東革身高大概1米8左右,戴著一頂深褐色棒球帽,穿著一件灰色的套頭衫,面無表情地從周明面前走過,手裡提的塑膠袋上寫著“如意酒家”四個大字,看來他剛在這家酒家喝完早茶,提著一些打包的食物準備回家,周明看著他打開101號房的房門走了進去,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他提著塑膠袋進了廚房,看來是在準備午餐。周明又盯了好一會兒,但是再沒有其他人往這邊走了,看起來黃東革似乎是獨居的。
周明擔心自己在這裡坐太久,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於是起身離開,去附近找了一家餐廳吃午飯。
午飯後,周明又回到黃東革住處附近繼續查探,此時黃東革房間的臥室窗簾已經拉上了,看來他正在睡午覺,周明於是找了一個離黃東革住處較遠的石凳坐了下來,繼續監視著他的房間。到了下午兩點半左右,黃東革從屋裡走了出來,依然是上午的那身打扮,他慢慢地踱步到了居民區中間的一塊空地上。空地的中央有幾棵大榕樹,樹下有十幾個老人圍成幾桌正在下象棋或是打麻將,黃東革走到其中一桌棋局前停下腳步,找了個凳子坐下,靜靜地看著別人下棋,自己並不吭聲,下棋的人已經換了好幾撥,他卻一直坐在那裡沒有挪窩,看來整個下午他都準備坐在這裡了。
周明決定做一件大膽的事情,他在上午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黃東革家陽台的後門安裝的不是防盜鎖,而是老式的單鎖舌門鎖,周明在公安局工作的時候就知道,這種鎖是很容易被撬開的,他決定趁著黃東革屋裡沒人,到他屋內搜查一下。周明悄悄走到黃東革家的陽台前,看看四下無人,把手裡的銀行卡插入鎖舌處輕輕一撥,門開了。
這是一個兩房一廳的舊戶型,房間裡沒有幾樣家具,客廳的電視櫃上擺著一台舊式電視機,電視機前是一張雙人沙發,離沙發不遠的進門處擺著一張飯桌,桌上的一個茶杯裡裝著一大杯還冒著熱氣的菊花茶。一間臥室裡擺著一張單人床,另一間臥室裡堆放著一些紙箱、尼龍繩、舊報紙等雜物。廚房裡則扔著一大摞如意酒家的打包塑膠袋,看來黃東革是這裡的常客。周明在房間裡快速地搜查了一下,並沒有發現任何相冊或是筆記本之類的東西,周明不敢久留,他小心地從茶杯上提取了幾枚指紋和掌紋,又從黃東革的枕巾上取了幾根頭髮就趕緊離開了房間。
周明趕回醫院的時候,同事們已經在準備下班了。“老周,你怎麽又回來了,大家都說你請假回老家相親去了,這麽快就相完親了?”同事們跟他開著玩笑。
“哦,我今晚的機票,趁著還有時間回實驗室再測幾個數據。”
周明趕緊找了一台PCR檢測儀,開始對黃東革的頭髮樣本進行測試。不出所料,測試結果顯示黃東革就是凶手本人。指紋的鑒定結果也出來了,與凶案現場發現的其中一枚指紋相符。
周明再次撥通了趙偉的電話。跟他講了一下今天的進展。
“看來你的鑒定結果很準確,黃東革就是凶手,下一步你準備怎麽辦?”趙偉問道。
“我想繼續跟蹤他幾天,看能不能找到另一個凶手。”
“我也是這麽想。我已經訂好了明天回國的機票,但是抵達國內後還要再隔離兩周,你可以在這兩周時間裡繼續跟蹤黃東革,看能不能找到另一個凶手。兩周後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必須去報警,不過不在Z市報警,我們直接找C市公安報警,然後異地出警,跨省抓捕,到時候就算黃東革在Z市有關系,也幫不上他了。”趙偉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好的,就這麽辦。不過我現在這樣近距離跟蹤黃東革有點危險,我擔心被他發現。”
“看來需要遠程監控,我有個辦法,等會我給你發一個木馬程序,你找個機會把它植入到黃東革的手機裡,到時候就可以遠程監聽和定位他,不用再近距離跟蹤了。”
“嗯,植入木馬的問題不大,我已經采集了他的指紋,我有辦法打開他的手機。”一個計劃浮上了周明的心頭。
第二天一大早,周明就已經坐在如意酒家裡等著黃東革的到來,他知道黃東革是這裡的常客。沒過多久,黃東革果然出現了,他找了個靠櫃台的小桌坐下,把手機擺在桌面上,然後點了一壺茶和幾樣點心,接著掏出一張報紙自顧自地看起來。
沒過多久,酒家就已經滿座了,四處人來人往、人聲鼎沸,大部分顧客都是附近的退休老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邊吃邊聊,不時發出一陣哄笑聲,想來又是在回憶自己年輕時的威水史。不過周明旁邊的一桌卻坐的是幾個年輕人,他們並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默默地刷著手機。
周明突然站起來朝這夥年輕人使了個眼色,然後向黃東革的座位走了過去,似乎是要去他座位旁邊的櫃台結帳。剛才還安靜著的那幾個年輕人突然爆發了爭執,當周明剛走到黃東革座位旁邊時,他們的爭執升級了,其中一個年輕人把手中的茶杯“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頓時整個房間的人全都安靜下來看著他們,黃東革也扭頭望向那邊。趁著這個機會,周明迅速拿起桌上黃東革的手機,用套上指紋膜的手指解鎖了手機,接著立即將一個U盤插進黃東革的手機裡,然後他快速地在屏幕上點擊了幾下,完成後就拔掉U盤將手機放回了桌面,整個過程只花了幾秒鍾的時間。當黃東革把頭轉回來時,周明已經在櫃台那裡開始買單了。
這夥年輕人自然是周明請來的臨時演員,這次計劃實施得堪稱完美,黃東革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機已經被人植入了木馬。當黃東革還在如意酒家繼續喝著早茶的時候,周明已經坐在自己家裡對黃東革的手機研究很久了。讓周明沒有料到的是,黃東革的手機和微信裡既沒有任何聯系人,也沒有任何通話記錄,手機裡除了微信和幾個新聞類APP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東西,這讓周明大失所望。黃東革就像一個已經與世界脫鉤的人,躲在城市的角落裡苟延殘喘,周明的直覺告訴他,想通過黃東革找到另一個凶手幾無可能。
周明連續監控了黃東革好幾天,發現他每天的活動軌跡都是一樣的,早上去喝早茶,然後回家睡個午覺,下午看人下棋或是打牌,晚飯後看一會電視或是手機上的新聞,然後就上床睡覺。這些日子也沒有任何人打他電話或是上門拜訪他,他完全處於一種與世隔絕的狀態。
周明對這個發現有些沮喪,他撥通了還在隔離期的趙偉的電話。
“還是和昨天一樣,這個家夥沒有任何社交,跟個原始人一樣。”周明向趙偉抱怨著。
“哈哈,那不是和你一樣。”趙偉想開個玩笑舒緩一下周明的情緒:“看來我們要想點新辦法才行。”
“是的,我也想過了。我想偽造一條新聞,就說25年前的C市凶案有了新線索,警方已經重啟調查,然後把新聞推送到黃東革的手機上,他看到這條新聞後可能會聯系他的同夥商量對策。”周明說出了自己的辦法:“不知道你的那個木馬程序能不能做這個事?”
“聰明!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不愧是能破譯我密碼的人,你這招叫打草驚蛇、聚而殲之。那個木馬程序需要修改一下,讓我想想。。。。”趙偉沉思了一會,接著說道:“我可以模擬新聞App的彈窗,把假消息推送給他。給我點時間,我修改一下木馬程序,然後把新木馬程序遠程安裝到他的手機上去。另外你要答應我,這段時間不管發現了什麽,都不要單獨行動,等我出來之後再一起行動。”
黃東革還是跟往常一樣,一大早就坐在如意酒家裡看著報紙,這個習慣他已經保持5年了,自從5年前生意失敗後,他決定退休,搬到了父母留下的這間老屋來居住。剛開始時他還同親戚朋友有些來往,後來看到警方用新技術手段連續破獲多個陳年懸案的新聞後,他有點緊張起來,雖然他不太明白新聞裡說的DNA檢測、人臉識別的具體原理,但他還是決定徹底斷絕與其他人的往來,不再拋頭露面,只在自家附近活動,他這幾年一直保持著茶館、小區的兩點一線的生活,他覺得這樣應該就可以避開那張恢恢天網。
黃東革讀完報紙之後,又拿起手機刷起了新聞,突然手機的通知欄彈出了一條突發新聞:記者近日從C市公安局獲悉,C市警方自年初啟動“雲劍行動”以來,已經連續偵破多起命案積案,其中20年前的積案3宗、15年前的積案2宗、10年前的積案4宗。23年前的連環碎屍案、25年前的機械廠入室搶劫殺人案等群眾關注的大案要案的偵破也取得重大進展。人命關天,命案偵破工作直接關系著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直接關系著人民群眾對公安機關的信任感和滿意度。命案不能偵破,凶手逍遙法外,直接影響公安機關的執法公信力,更加影響對犯罪分子的震懾力。。。。
接二連三地,幾個新聞App都彈出了類似的新聞。黃東革隻覺得一種莫名的恐懼感突然從心底的某處被釋放出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就戰勝了恐懼。這些年來,他從來不會被噩夢驚醒,甚至從來就沒有夢到過受害者,至今連受害者的樣貌都記不太清楚了。不像他的同夥李洪斌,自從出了那件事之後,這個膽小鬼就跟丟了魂似的,他甚至跟黃東革說,自己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受害者的慘叫聲。現在黃東革才知道,其實恐懼感從來就沒有遠離過他。
一想到這個同夥,黃東革心裡就有點不安,如果他看到了這條新聞,知道公安機關的偵破工作有了重大進展,他會不會去自首?這家夥整天求神拜佛的,也許真的會去自首。想到這裡,黃東革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恐懼,他要在事態進一步惡化之前,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他必須去警告李洪斌,不要忘了我黃東革手裡握有的有利證據,如果你敢去自首,倒霉的只會是你自己。
黃東革決定立即駕車去找李洪斌,雖然兩人已經十多年沒有聯系過了,但是黃東革知道李洪斌一定還住在那個老地方。
黃東革的車就停在小區的車庫裡,是一輛黑色奔馳SUV,這是他多年前生意順風順水的時候買的,這輛豪車在這個平民車庫裡顯得特別突兀。
黃東革駕車駛出城區上了高速,向北開了一個多小時才駛下高速拐上一條山路,沿著山路上又開了大半個小時,遠遠地就看到半山腰的一小片平地上出現了一座不大的寺廟,一道低矮的院牆圍著幾棟陳舊的建築。汽車駛近之後可以看到山門牌坊上刻著“陸玖寺”三個金光大字,不過因為久未修繕的原因,大字上面的貼金已經明顯有些斑駁。黃東革將車停在大門旁邊,急匆匆地走了進去,這座寺廟跟他十幾年前來訪的時候相比,幾乎沒什麽變化,時間仿佛在這裡停滯了一般。
黃東革穿過大殿,向左拐進一個小院,馬上就被一個僧人攔住了去路:“對不起,這裡是僧舍,不對遊客開放。”
“我找李洪斌,哦。哦。。不對,是空淨法師,麻煩通報一下,就說黃東革找他,有急事。”
“煩請在這裡稍等,我去知會一下空淨法師。”
僧人快步走進院子最裡面的一間小屋,過了一會,一名乾瘦的老僧跟著他從房間裡走了出來,老僧個子不高, 形容枯犒,須發花白,穿著一身陳舊的灰布僧袍。
“洪斌,好多年沒見了,你怎麽老了這麽多?”黃東革看到李洪斌現在的樣子,頗為詫異。
“請隨我來屋內一敘。”李洪斌將他迎進了自己的房間。
“洪斌,最近過的可好,看你頭髮都白了?”
“人生如夢幻泡影,一切皆空,無所謂好壞。”李洪斌面無表情地回復道。
“好,我也不說廢話,我找你是跟C市的那件事有關。”黃東革壓低了聲音:“警方已經重啟調查了,據說已經有了重大進展。”
“阿彌陀佛,一切皆有因果,也許到了報應的時候了。”說罷,李洪斌不再理他,閉上眼睛開始念起了佛經。
“你他媽的少給我裝好人!”黃東革看到李洪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不禁勃然大怒:“你可別忘了,C市那個案子你是主犯,我是從犯,這些情況你早就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了,這張紙我可是一直好好地保管著的,那上面還按了你的手印。我警告你,別想著去自首減刑,你就算自首至少也是死緩,而你寫的情況說明書可以證明我是從犯、沒有殺人,再加上我哥是公安局長,我最多坐兩年牢就出來了。”
“唉。。。當時要不是你對女事主起了淫心,也不會有後面的血光之災,種下孽因,必有惡果。”李洪斌突然睜開眼睛看著黃東革:“也許自首真的是一個解脫的辦法。”
“丟你老木!”黃東革不禁咆哮起來:“你要是敢自首,別怪老子六親不認,老子什麽事都做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