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十二年初春，東桓山的天氣依舊料峭，天地間偶爾散落幾點細碎的雪，枯枝上裹著一層薄冰。雪粒飄進山間的峽谷裡，落在橫穿峽谷、方圓數百裡內唯一一條官道上，很快便被馬蹄鐵踩成泥濘。

　　一支商隊，十數匹馬在官道上緩慢前進。前後的幾匹馬上，腰間掛著刀劍的護衛身上大多掛著彩，傷口上纏著青黑色的細布，隱隱看得見血跡。中間的矮腳馱馬拉著貨車，車身的木板上到處是箭孔。最後一架貨車被空出來，上面躺了五六個重傷的漢子，身上一層棉布一層雪，幾乎沒有聲息，只有偶爾因為顛簸而發出呻吟，才透出點可憐的生氣來。

　　一陣寒風從後方追上商隊，隊尾的棕黑馬背上，裹著棉袍的劍客不由得縮起脖子，將手捧在面前呵出幾口白氣。他看了看前面，夾著身下的馬快步向前行了幾步，趕上前面一人，與其並行，然後低聲說道:“未午，我感覺有些不對。”

　　被喚作未午的年輕人愣了愣，湊過頭去，同樣壓低聲音說道:“怎麽了?”

　　“氣氛不太對勁。”劍客一邊說著，眼神示向隊伍前方。

　　年輕人不理解:“昨夜遇到山賊，隊伍頗有些傷亡，雲家的親丁，還有同我們一樣從漆吳城募來的護衛都折了幾個，回頭撫恤之類的少不得出一番血，又丟了兩箱財貨，氣氛自然壓抑。”

　　劍客搖頭:“我們兩個被打發到隊伍末尾，那劉管事幾次看向我們，又和旁人說了些什麽。”

　　年輕人還是沒有明白劍客的意思，後者歎了口氣，觀察了一會兒，確定他們的談話沒有被人聽到，這才說道:“雲家做的什麽生意?”

　　“有幽郡的山裡產上等瓷土，漆吳城的商人十有五六做的瓷器生意，雲家是其中之一。不對，這你也是知道的，為何問我?”

　　劍客接著道:“那你再回想一下昨夜所見，還有劉管事的話。”

　　年輕人皺眉，低頭思索片刻，終於想到些什麽:“你的意思是那箱東西有問題?”

　　劍客點頭:“黑色粉末有股刺鼻氣味，當時並未在意是什麽，隻覺得有點印象，現在回想起來，我懷疑箱子裡裝的是火藥。”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別的原因，馬背上的年輕人猛地一激靈。他伸出手，摸了摸掛在腰間、用粗麻布仔細包裹的刀鞘，心裡這才安定幾分，開始回想某些細節，思考劍客的話意味著什麽。

　　倚帝山脈山勢自東南向西北，其間兩千六百余裡崇山峻嶺，諸多山匪強盜藏匿其中，山脈最北的東桓山亦不例外。雖然天寒地凍的時節山匪也很少出沒，但總有幾夥缺衣少食的不得不出來殺人截貨。昨夜山谷有雪，雲家商隊在一處兩側都是密林的地方遭遇襲擊，雖然最終成功將歹人擊退，但自身損失也不小。

　　當時兩人一刀一劍，奉命守護其中一箱貨物，激戰間木箱破損，連帶著裡面的油紙也被扯開一角，一抔黑色粉末從中散落，灑在雪地上。事後商隊姓劉的管事稱這是最上等的瓷土，準備運到此行的目的地，空音郡郡府落槿城再作使用。同劍客一樣，那時他並未在意——如果是火藥的話，他們想要做什麽?火藥是朝廷嚴禁民間持有和使用的軍國重器，而為何一家普通的商賈會持有大量的火藥?

　　在那一瞬間，許多種可能性出現在這位使刀的年輕武人腦海裡。他右手伸進懷裡，像是要摸出什麽東西來，但停頓了一會兒，還是縮回了手。

　　看著年輕人這般反應，

劍客苦笑一聲，輕聲說道:“那時我多注意了兩眼，管事便解釋說是瓷土，那時你也在旁邊。如果他已經起了疑心，認為我們可能知道了是火藥，或者認為我們並不知道，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會怎麽做?”說到這裡，他與年輕人對視一眼，沒有繼續說下去。　　身負劍鞘，劍鞘上幾處血跡已然乾涸，馬蹄踩碎山路上的積雪，一片雪花落在劍客的眉間，他眯起眼，歎了口氣。沉默片刻，他突然說道:“未午，等到了桓陽城，我們便找個借口向管家請辭，就說準備北上投奔親戚，等領了錢就盡快出城。”

　　年輕人點頭，“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商隊繼續前進，不知何時飄雪不見了蹤影，密不透風的陰雲散開，向地面透下幾點陽光來。山勢逐漸低矮，翻過一處緩坡，便看見白茫茫一片平原。平原上幾點村莊，偶爾車馬來往，遠處一道連天的黑線便是桓陽城的城牆。

　　山路苦遠，眼見馬上可以進程休整一番，商隊的眾人似乎終於提起了些許興致，連帶著胯下的馬兒也小步快跑起來，不過大半個時辰就到了城門口。

　　身形矮胖的商隊管事翻身下馬，小跑到城門當值的守衛面前，陪著笑遞上路引和一個小小的絲綢錦囊，後者便心滿意足地放行，甚至並未做任何檢查。

　　平民不得於城中騎馬，眾人下馬而行，踏行在泥濘的青石板上，徑直穿過街面上的人群和吆喝聲，在靠近內城的一處宅院門口停下。

　　“山路難行，路上還遇到歹人襲擊，諸位辛苦了！”站在宅院門口，劉管事笑著高聲說道，“諸位且先進院子裡休息，待安頓下來後到我這裡領二十銀銖的賞錢，至於受傷和不幸遭難的兄弟，我另有安排。”

　　二十銀珠不是個小數目， 管事的這番發言自然贏得了一片歡呼，而他也暗自松了口氣。雖然丟了一箱瓷器，但那不過是作掩人耳目之用，家主吩咐的重要貨物並未被搶走。叫好聲中，他看見一個腰間掛著刀的年輕人走到他面前，拱手說道:“劉管事，我和太叔兄打算向北投奔九韶的親戚，只能就此別過了。”

　　年輕人說完，管事長著肥肉的臉上笑容凝固成一副奇怪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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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位客官想要來點什麽?”小二熱情的招呼。

　　“幾個葷素小菜，半壺‘醉滿山’，再給馬尋點吃食。”劍客一邊說著，一邊尋著一張靠牆的木桌坐下。

　　“每人八十五銀銖錢，比在漆吳城出的價低不少。”年輕人走進店，把一個錦囊扔給劍客，然後坐在對面。

　　“桓陽離落槿城還有一千多裡路，雖說已經走完最危險的一段，但行程不過一半，錢自然要少很多。八十五銀銖不是個小數目了，足夠使好一段時間，”劍客解下背上的劍鞘放在一邊，補充說道，“吃完我們就出城，你有什麽打算嗎?”

　　“我想向南走，去嶧陽看看。”年輕人答道。

　　嶧陽?劍客想了想，說道:“我也同去。”

　　酒店裡突生變故，一陣喧嘩，劍客回頭，披甲執刀的捕快堵住了出口，一位捕頭打扮的壯漢走進門，高聲說道:“有幽郡漆吳人蕭未午、太叔灝，勾結山匪劫掠商隊，我奉命前來捉拿你二人！”

　　捕頭身後，雲家商隊的劉管事看著正打算吃飯的兩人，眼裡有嘲弄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