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城的雪從來都是這樣大。

　　很久之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蕩下來，很輕盈的樣子，可這雪到了地上就變成了和白沙子一樣松散硌人的東西。

　　臘月的寒風卷起這些雪沙子，專找人漏在外面的皮肉，一刀一刀地割。

　　“爹說，寒風主刑殺，身子虛弱的人熬不住冬城的雪。”

　　周原蹲在家門口不無擔心的想到。

　　周原縮在燈火裡，怔怔地看著門外的大雪。從小他就喜歡滑雪，溜冰，打冰球，下雪對他來說是個可以暢快玩的好消息。

　　但是今年不一樣，中秋的時候，小城裡唯一的學塾裡唯一的先生就病倒了。

　　雖然及時請了郎中來看，各家也都有幫襯，付先生還是在深秋時節病的臥床不起。

　　冬城說是一個城，其實隻比一般的村子大一些，而且位居偏僻，所以學塾也不過是一個村塾，付先生來之前，小城裡並無學塾。

　　付先生病得厲害，卻不願意別人照顧。

　　開始時，還有幾戶人家去看，付先生不願見人家，時間久了，就只有他的幾個學生偶爾探望。

　　周原經常去看付先生，最近一段時間，付先生衰敗得厲害，原本就有些瘦弱憔悴，現在更是虛弱的像一盞搖搖晃晃的油燈豆火。

　　周原擔心付先生熬不過冬城的第一場大雪。

　　雪撲得越來越急，漫天鵝毛墜了鉛一樣的滑，看來今夜是決計不會停的了。

　　周原抽了抽鼻子，回頭看了看鼾聲如雷的老爹，捂緊懷裡的小物什，一頭扎進雪夜裡。

　　天太冷，在外面多待一會都凍得受不了。

　　周原就這樣悶著腦袋，一路大跑向付先生家趕去，這條路，他熟。

　　“吱呀~”

　　隨著付先生家裡還算結實木門被周原頂開，一陣寒風帶著雪花也向屋子裡衝去，本就冰冷的屋子又添寒意。

　　“咳咳，咳咳”

　　付先生劇烈地咳嗽起來，周原手忙腳亂地從屋子裡面關上木門，又頂上木棍，防止大風吹開門戶。

　　城裡唯一的學塾其實就是付先生的家，開了門就是幾張落了灰塵的小木案、小凳子，每個木案旁都有一個泥築的小火爐。

　　木案是李章娃的爹送過來的，上面有簡單的雲紋，是好東西。

　　小凳做的粗糙，因為不是木匠手藝，都是付先生閑時手作。

　　冬城天大寒，筆硯堅如鐵。

　　往日都是來學塾的學生自己帶些木炭，上課前要在小泥爐裡生火，一是為了暖和筋骨，二是要化開凍得硬實的墨水硯台。

　　現在付先生的家冷的厲害，因為沒了火氣，也因為沒了人氣。

　　周原緊了緊懷裡的小東西，快步走到付先生臥病的裡室。

　　屋裡炭盆燒的灰暗，周原呵出一口白汽，掂了幾塊牆角堆著的學生送來的木炭堆進盆裡。

　　“咳咳，你怎麽這時候來了呀?小周原，咳咳”

　　付先生躺著對著周原笑了笑，但是咳得厲害，笑得勉強了些。

　　周原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有點羞怯地朝付先生舉了舉。

　　“日曦瓶”

　　周原說道。

　　付先生有點奇怪:“日曦瓶?”

　　“先生去年借我的書我都看了，有本書上說，大日破曉時的第一縷曦光有新生的妙力，久食可以讓人齒落更生。”

　　周原頓了頓，又小聲解釋道:

　　“先生纏綿病榻，

我怕，我怕......不好，所以每天用這個瓶子收集破曉時的第一縷日曦。　　所以我把這個瓶子叫日曦瓶，希望它能讓先生能熬過這個冬天。”

　　“要是能好過來就更好了！”周原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周原小心翼翼地拔下瓶子上的軟塞，把看起來空空的瓶子擱在付先生枕邊。

　　付先生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又止不住的咳，讓他說不出一句話。

　　周原覺得自己這麽多天惦記的任務總算完成，急忙忙地對著床上的付先生鞠一躬，說了句:“先生好好休息！”

　　周原覺得雪夜給先生送藥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他激動地一路大跑到家裡，輕手輕腳地掩上門扉，匆匆脫掉外衣，坐在床上發傻，被自己“古之豪俠”的行為感動地一塌糊塗。

　　至於“古之豪俠”這四個字自然是和書裡借來的。

　　周原傻坐了一會，才慢慢平複下了粗重的呼吸，鑽進被窩。

　　沒一會被窩就被暖得熱乎乎的，屋子裡炭爐也燒的橘黃溫暖，

　　雪夜的大風不斷地撞擊著小屋，反而讓人生出倦意。

　　沒一會，周原就朦朦朧朧的睡著了。

　　此時，屋外，星月隱耀，雪沙擊窗窮響不絕，除此音外，四野靜寂。

　　。。。。。。

　　雪果真下了一夜未停。

　　清晨周原起床時，天上還下著一點小雪，但是看起來不似昨夜那樣凶狂，溫和許多。

　　可能是因為多日惦念的事完成了，並且不用天沒亮就起來收集日曦，周原覺得睡得很舒服，醒來之後神清氣爽。

　　伸伸腰臂，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音，看來還在長個子。

　　周原滿意地拍了拍手，穿了衣服洗漱一下，簡單的吃了點東西，就要去探視探視付先生。

　　一夜急雪，路面上雪沙已經松松軟軟的積了周原小腿那樣深。

　　不知道大人是不是瞌睡蟲比小孩多，昨夜早早入睡的周老爹還在睡覺。

　　周原出來的太早，小城的道路還沒有人打掃，周原便只能趟著雪走，雪路上走得艱難，但是對一個不過十四歲的男孩來說，雪地行走的樂趣更多。

　　有時身體不平衡，周原就會順勢摔倒在雪裡，聽著“咯吱，咯吱”壓雪的聲音，在雪地裡壓出一個“大”字，紛紛揚揚弄得一臉白霜。

　　周原在去付先生家的路上玩的不亦樂乎，冬日裡人急躁，第一場大雪最能清涼人心。

　　周原到了付先生家，門虛掩著，沒用橫木頂上，倒省了周原費力氣。

　　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屋，走到裡室，炭盆燒的紅熱，比昨夜暖和多了，床前站一個和周原差不多高孩子。

　　周原看見男孩眼睛一亮，看到付先生熟睡，於是壓低聲音說道:

　　“秦照，竟然來的比我早?！”

　　被喚作秦照的男孩扭頭也低聲說道:

　　“剛來沒多久呢，就添了一簸箕炭的功夫你就來了。”

　　小城學塾裡攏共七八個孩子，其中周原和秦照玩得最好，幾乎形影不離。

　　周原識字很快，付先生便借了一小箱書給他，書雜亂得很，有佶屈聱牙的學問文章，有說工農製藝的農工典，也有各種志怪的雜談和前人野史小說。

　　日曦瓶的主意就是周原從不知哪本志怪雜談中得來的。

　　他想好計劃以後，興衝衝地告訴了秦照，秦照也知道大雪天最殺病弱的人，一時間也對用“神仙辦法”解救病弱先生的主意大感興趣。

　　兩人原本約好要一起摸黑收集“日曦”的。

　　只是秦照瞌睡實在太大，起的比太陽晚。

　　一開始還隔幾天就陪周原收集日曦，時間長了便徹底起不來了。

　　不過周原也不介意，畢竟秦照白天還要做工的，不像自己。

　　周原每日勤勤懇懇地收集太陽初升的第一縷曦光，為的就是在冬城第一場大雪來時能收集到足夠多的日曦。

　　要收集多少?周原不知道，日曦這東西是看不見，他甚至不知道小瓷瓶能不能裝得下日曦。

　　但總歸不能白白看著先生病下去，該做的還是要做啊。

　　周原和秦照兩人小聲的說了幾句話，看向床上的付先生，付先生睡得很熟，面色雖然依舊蒼白，但呼吸順暢許多，也不再咳嗽，看起來比昨天晚上要好不少。

　　巴掌大的小瓷瓶安安穩穩地躺在付先生枕邊。

　　兩人把燒好的熱水擱在床邊矮幾上，又收拾了一番，就小心翼翼地退出付先生的屋子，帶上門鎖。

　　秦照興奮地對周原道:

　　“日曦瓶真的有用！”

　　周原心下高興，覺得自己近兩個月的努力沒有白費，便道:

　　“是唄，說不定付先生的病在這個冬天就好了，春歲過了還能和我們一起迎火神呢。”

　　秦照接道:“和去年一樣。”

　　“啊不對，迎火神是正月的事兒，是和今年一樣。”

　　周原看著付先生的屋子，輕輕說道:“是啊，歲歲有今朝”

　　雪大了點，懶洋洋的往下落，不凶。

　　秦照拉著周原往院子外邊跑。

　　冬城北面的小湖凍的厲害，冰結得厚實，是滑冰刀的好地方，秦照心癢癢，好兄弟在這，下雪又停工，怎麽能不滑上兩圈。

　　兩人跑到周原家裡拿了冰刀鞋，很快就到了北面小湖，湖面整個凍成圓潤白冰，像一塊不太美的瑕疵玉石，岸邊又被白雪覆蓋，高一些的枯枝稀稀落落的頂著雪冒出來。

　　周原滑入冰湖，腳底冰刀切割出一道漂亮弧線，曲線劃向湖心，圍著湖心枯草茂密的小沚打轉。

　　這湖心的小沚現在有點荒草萋萋的意思，但是入夏的時候，蘆葦水草長的葳蕤，蘆葦叢中還有群野鴨，常上岸與家裡散養的雞掐架搶食，極有生趣。

　　周原張著雙臂滑行，冰刀飛舞，忽然有一雙手猛地在他肩上一拍，嚇得他一個趔趄。

　　身子穩下來後回頭看，正是秦照一臉賤笑的對他招手，此時，秦照早就和他滑開了一段距離。

　　周原活動活動肩膀，大喊道:

　　“小小蟊賊，看大俠手段，站住！”便加速向秦照滑去。

　　秦照看周原上鉤，做了個搞怪鬼臉，趕忙轉過身，要和周原拉開更大的距離，加速前還不忘拍拍屁股，以激惱周原。

　　“哈哈哈，抓到了吧！”

　　“什麽啊，這把不算，我剛剛轉身沒轉好，你這次再來試試！”

　　跳躍，疾行，旋轉，舒展，兩個人在雪花中你追我趕，這遊戲單調的要死，但好像就這樣一直玩下去也不會乏味。

　　可惜天黑了就要回家，雪下的大了也必須回家。

　　周原和秦照在岔路口分開。

　　周原拎著兩個人的冰鞋晃晃悠悠地回到家裡。冬日裡，天黑得實在早，老爹已經做好了飯，有醃菜，可惜沒有兩片油汪汪的臘肉片。

　　“下著雪還和秦照小娃滑冰刀?”老爹在燈下修著什麽小玩意， 隨口問道。

　　周原捧著大碗，嘴裡剛喝一口湯，答得匆忙:

　　“唔，一點小雪，又沒事。”

　　一豆暖黃的燈色下，老爹又和周原搭話:

　　“大兒子，你捏的那些個泥人小心凍裂了...”

　　周原聽的出來老爹話裡關切的意思，但只是抱著大碗暖手，低著頭不吭聲。

　　父子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周原就收拾了碗筷，打算睡覺了。天黑的太快，油卻價高，冬夜裡實在做不了什麽事自然也讀不了書。

　　周原摸了摸自己床邊上的一排小泥人，還好，沒有凍裂，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愛好。

　　檢查完泥人的周原翻身上床睡覺。

　　本就睡得香甜的周原，瘋玩一下午後睡得就更是香甜了，無夢無囈語無呼聲。

　　天沒亮的時候周原就醒了，只是賴床。

　　天大白時才起床，收拾好後，周原要把昨天的老爹修好的小銅件送給城西的王老頭。

　　下午又去把王老頭的信送到城南驛站，順便中途約好了秦照吃過晚飯去看付先生。

　　是夜，周原到了付先生家裡，沒一會秦照就來了。

　　秦照早上就來過了，現在只是來陪周原。兩人看到付先生好好的，便又輕松不少。

　　邊聊天邊收拾熬煮過的藥渣。

　　不知道是不是說話聲音大了還是怎麽，付先生竟然醒了，看著兩個小娃，眼神平靜澄澈，也不咳嗽，好像好了不少。

　　兩人很是驚喜，呼道:“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