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看書著迷,尤其是志怪小說,迷進書裡就不聞飯香不知日落,非要通讀才覺得酣暢淋漓。
這次就是如此。
天色昏昏,想看清字跡已經頗為吃力。
但周原還是伏在案前看書。
古書裡講一種精通變化的大魚,能生出六翮化為巨鳥,振翅而飛。
周原頭腦中立刻就出現了一條黑色的大魚,在怎麽看也無邊無際的海中上浮又深潛。
忽然,大魚似乎惱怒這水澤困住了自己,怒而騰空,鱗甲遇風變為飛羽,化為巨鳥!
巨鳥爪推日月,身披漫天星辰,竟追天而去!
“生為大魚,遊於九澤四海,窮盡陰陽之變化,生六翮為鳥,高飛於玄冥之上,推月披星,這是何等的自由暢快!”
“這是何等的無羈無束!”
周原激動地不住顫抖,身上起來一層層雞皮疙瘩。
他感覺自己在變得“輕”,變得“失重”,像隨著風去到很高地方的蓬蓬草。
“大兒子,還不睡覺?!”
周擒虎拄拐走過來,蜷起中指對著木案猛地一敲,聲音響脆。
周原被嚇得不輕,身體立刻變成秤砣,從玄冥降落人間。
很明顯,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生,周原和周擒虎抱怨了幾句,就隻好收拾收拾準備睡覺。
周原躺在床上睜著眼,等周擒虎打呼嚕。
沒一會,聽到熟悉的呼嚕聲,周原立刻把手伸進褥子底下摸索。
掏出兩根指長的蠟燭,這是他用壓歲錢和平時攢的零錢湊出來的。專為應付現在這樣的情況。
蠟燭把黑夜燒出一個圓圓的破洞,周原透過這個“洞口”偷白天的時光。
大魚的故事不長,沒一會周原就讀完了它。
“怎麽這麽短,感覺很殘缺啊。”周原趴在床上摩挲著書頁,他感覺這故事只是一鱗半爪,對於大魚變化巨鳥的事情隻提了一點作為引子。
周原心急,想看更多關於這大魚的東西,借著燭光,快速的翻這本書,可惜從頭到尾再沒出現過。
隻這一個小故事有所提及。
“可惜!”
周原暗歎一聲,無奈合上書,周擒虎曾經給他講過,說世上的最大的魚叫‘鯨’,在海裡可鼓浪千仞,曾有人用巨牛去釣,飽食一洲之民。
鯨雖然很大,但還不是書上講的“鯤魚”,不然怎麽會被人用巨牛釣上來,如果是那樣的話,“鯤”展翅就會化為“鵬”遠走高去。
周原不相信鯤魚是人杜撰出來的,要是鯤魚是假的,那世界上就沒有能高飛的魚了,那所有的魚不就永遠困在水裡啦?!
魚只能永遠困在水裡遊?!
周原想想都覺得可怕,那樣世界就太單調啦。
肯定是自己老爹周擒虎見識太少,畢竟他只是個瘸子,又懶得很。
哪裡走過那麽多的路去聽說鯤,哪裡讀過那麽多書去見識鯤。
這樣一想,周原心裡舒服不少,手指長的蠟燭已經燒完一根,第二根也只剩一半。
周原滿意地吹熄蠟燭,小心翼翼地藏好。
少年蓋上被子躺好,滿腦子都是周遊星海的大魚,眼裡熠熠若有光。
一向睡覺如死豬的周原,今夜卻多夢。
夢裡有什麽?夢裡見大鵬。
自那天之後,周原就總是托腮發呆。
有時還張開雙臂,上下揮舞,在雪地裡跑的越來越快。
周原舉動實在怪異。
沒多長時間就引起了周擒虎的注意。 周擒虎眼皮下的周原是比絕大多數同齡人都要安靜的孩子,
小時候,只會玩泥巴。
大一些之後,別人的孩子已經漫山遍野地撒歡了,有些淘的厲害的,要父母滿冬城的找,然後擰著耳朵回家。
只有周原還是懵懵懂懂,只是從玩泥巴變成捏泥人。
後來和秦照做了朋友,性子才野了一點。
再後來就是跟著付先生讀書識字,識字之後就更加老實,整日抱著書啃。
偶爾出去玩耍也是秦照帶著的。
這麽多年了,朋友更是只有秦照一個。
周家院子裡有顆桂花,按理說極寒的冬城養不活這四季常綠的花樹。
可周擒虎在意極了,悉心養護,竟真的讓這桂花樹在冬城扎根幾十年。
現在周擒虎就正靠在自家桂花樹上,
看著在自家院子裡上躥下跳的周原,懶洋洋問道:
“大兒子,你新學了猴子跳舞?”
周原正惱自己老爹見識短淺,沒聽說過大魚‘鯤’。
聽到周擒虎話裡的調侃,言語也犀利:
“我正在演示由陰而陽的可怕變化。”
周原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高深莫測。
他想建立一道語言的牆,把周擒虎這種在他看來不值得分享秘密的老爹隔離在外。
“這是從‘鯤’身上衍生出來的,很深的學問,你不懂吧?!”
周原接著補充一句,目的已經昭然若揭。
“什麽是‘鯤’?”周擒虎隨口問道。
“秘密,天大的秘密,不足為老爹道也!”
周原看自己老爹迷茫的樣子,志得意滿地神氣。
打擊周擒虎之後,周原更加得顧盼自雄,他想把這個故事趕緊分享給自己的哥們秦照。
在周原看來,這種秘密只有兩個人能知道。
但是,周原又想:
“如果周擒虎不笑話自己的話,也勉強...勉強能讓他知道一點‘鯤的內幕’。”
這樣就有三個人知道了,三個人,嗯,不能再多了。
周擒虎把手背在脖子上,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切,什麽秘密啊,我有一大堆秘密和學問呢。猴子跳大舞的秘密誰稀罕知道啊!”
周原臉都氣紅了。
“收回!收回!周原收回剛剛的想法,
周擒虎被踢出小組,還是兩個人叭!”
周擒虎看著氣炸了的周原,笑的捂著肚子直不起腰。
周原大概有著全冬城最不靠譜的爹。
周擒虎比周原還像孩子。
因為喜歡喝酒就開了一家店賣酒。
說是賣酒,新酒上市都是周擒虎自己先喝的爛醉,心滿意足之後賣給客人剩下的。
周原記憶中的夏天,都是周擒虎躺在桂花樹下的躺椅上喝酒。
盛酒的碗是寬口的粗瓷,有時風吹下桂花就徑直掉進碗裡。
周擒虎喝酒愜意極了,只是一口一口地呷淹了桂花的酒液。
兒子周原就蹲在他旁邊,有時候發呆,有時候捏著泥人的同他聊。
一呆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天光完全隱去,周原才拍拍屁股回屋裡睡覺。
其實,如果把周擒虎當成一個好哥們而不是親爹的話,他還是很稱職的。
沒認識秦照之前,他們一塊在玉米田裡鬼鬼祟祟,一起在夏末的午後看日落,一樣懶懶散散的發呆,一樣讓風吹落的桂花隨意停在身上。
那是酒香和桂花氣味的過往。
“人如果沒有夢想,和無憂無慮還有什麽區別?”周擒虎說的。
周原覺得他說得對。
“所以我給你起這個名字,周原,就是呆在原地不動的意思。”
“夠意思吧!”周擒虎有些得意的補充道。
周原想了想回答說:
“是挺夠意思的,但是聽起來像王八。”
周擒虎大惱,覺得自己的才華被大兒子小看。
周原聽過很多遊俠的故事。
那些追求夢和遠方的年輕人大都被更年輕的人砍殺了,
江湖上的大俠總是一波一波的換。
只有故事裡老老實實種地,還總被惡霸欺負的小農民順其自然地長成了老農民,還生了一堆小農民,看來是最大贏家。
其實呆在原地也沒什麽不好的,只是這一眼就能看到結尾的人生讓周原略感難過。
就像水裡的魚,被水保護著,囚禁著。
周原心裡一跳,一頭玄黑的大魚在心頭浮現:
“魚生來囚於水澤,有的魚不甘於此,躍出水面,見到了真實的世界圖景,可終究還是要落回水裡。
除非...除非它能化鵬!展翅而去!”
“你知道冬城之外是什麽嗎?”
周原突然換了話題,他從沒走出過這座小小的城。
“大山,大山,還是大山。”周擒虎終於止住了笑,一臉輕松地回答道。
“那大山之外呢?”周原再一次追問。
周擒虎有點正式了:
“往北去是大荒所在,不知多少萬裡寥無人煙。往南去,翻過了山,就是數不清的城。”
“過了山海,就是人山人海了。”
院子裡一時有點沉默。
你看吧,男孩不是去年的男孩了,他開始問山海之外,開始憧憬更大的世界。
吹過野草的風也吹過少年的心,少年心思也便野草般的瘋長起來了。
一時間,冬城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