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用輪椅推著媽媽出去曬太陽，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醫院附近的一間很小的書店門前，媽媽說，她想進去休息一下，於是我就推著媽媽走了進去。圖書館內正在以極小的音量播放著巴赫的《G大調無伴奏大提琴獨奏組曲1號》，我推著媽媽在有限的幾排高大書架間，緩慢地走著，直到我們來到最後一排書架的盡頭，媽媽讓我停下。此時，書店的音樂已經變成了《D大調第三管弦樂組曲》。我們都沒有說話，金色的陽光灑在我們剛剛走過的書架和地面上，似乎將這稍縱即逝的寧靜映照出了優美的形體。而此刻的我們恰好停在陽光能夠照到的地方之外。在媽媽被歲月留下斑駁漣漪的臉上，一滴無聲的淚水悄然流過。最後一排書架的最高處，六本關於神學的書籍上布滿了灰塵，媽媽靜靜地看著它們，她的眼中除了那滴淚水之外看不出任何情緒，時間靜靜地流淌，陽光緩慢地向窗戶褪去，最終母親收起了目光，在她的眼皮向下垂落的瞬間，我感到她畢生的悔恨與委屈如大川般流進我的心裡。媽媽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用很小的聲音說道:“如果我有資格閱讀它們，該有多好。”

　　回到醫院之後，媽媽跟我說了很多，其中包括她那早逝的母親、嗜賭如命的父親、早夭的兒子、拋妻棄子的丈夫以及那逼良為娼的天價醫療費用。但她說的最多的還是關於我的事情，我覺得她可能早已忘記了我不是她的親生女兒這件事，其實從感情上我也早已將她當做了我的親生母親。從和媽媽的談話中，我能明顯地體會到，她雖然嘴上說著不想再花更多的錢治病了，但其實她對我非常牽掛，她生怕我在沒有她指明方向的人生路上誤入歧途，而步她的後塵。她的擔心是合理的，我確實比其他人更有可能走上那條道路，因為從小我就在她的工作環境中長大，雖然我從未踏進過她工作的地方，但我認識的叔叔哥哥們不是幫派裡的人就是洗浴中心裡的人，我認識阿姨姐姐們幾乎都是妓女。所以即使她足夠相信我，但以她的閱歷，她也一定不敢相信這個世界。

　　第二天下午，我給了安桐答覆，我可以到人世天堂去上班，但我絕不做妓女。安桐爽快地答應了，並且保證會在在繁複的關系環境中護我周全。

　　噩耗總是比預期來得要早，就在我來人世天堂上班的第七天，媽媽的主治醫生向我傳達了，媽媽的病情急劇惡化，需要及時手術，並且費用十分高昂的消息。我沒有向媽媽隱瞞這件事，而是按照她提前對我交代的，當晚就在病榻前將醫生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媽媽得知這件事後，似乎反而沒有以前那般難舍牽掛了。她開始平靜地囑托我她走後的事情，並反覆強調，自己對生命沒有過分的渴望，不要為了給她治病而花費太多的錢。在我們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心中並沒有太大的波瀾，也似乎隱約感覺到自己已經為獨自生活而做好了準備。

　　然而就在我走出醫院看到外面的天空時，我卻確確實實地看到它塌下來了。我感到悲傷的巨浪在我狹小的內心中瘋狂翻湧起來，我一次次地看到媽媽的背影從我目力所及的盡頭遠去，淚水猶如浸溺天地的大雨灌滿我的雙眼，最初我還能抑製住自己的情緒和喉嚨，但隨著內心的悲傷無休止增長，最終我嚎啕大哭起來，以至於最後變成了竭力地呐喊，直到我完全失聲。當我的情緒稍有平息，至少能夠勉強自控時，我一邊哭著一邊撥通了安桐的電話，

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麽，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有聽到他說了什麽。我隻記得自己在一直重複著一句話:“我媽媽要死了，你救救我媽媽吧，求求你救救我媽媽吧。”　　掛電話後，不知過了多久，安桐的那輛巨大的黑色SUV停在了我的面前，彼時我還在不停地抽泣著，但已經能夠正常與人談話了。安桐來到我的面前，沒有說話，而是遞給了我一支香煙，我點燃了它，就像一個老煙民一樣吸了起來，沒有咳嗽。他一言不發坐到我身邊的馬路牙子上，陪了我很久，直到破曉時分。

　　他對我說:“林，我其實是幫不了你的。”

　　聽到這裡我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隻大手狠狠握了一下。我剛想要罵他，他接著說道:“我會盡量想辦法，我雖然一下子拿不出這麽多錢，但我會盡力想辦法的。”

　　想來也是，對於棘哥來說媽媽並不是什麽重要的人，況且債務還清之後，媽媽也上了年紀，但棘哥還是收留了她，讓她在人世天堂有一份收入，如今讓棘哥來出這份錢，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安桐自己並沒有那麽多資產，更沒有立場去挪用幫派裡的錢，所以他的難處我是應該理解的。安桐送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林林，蘭媽對我很好，我一直拿你當我的妹妹，也拿蘭媽當自己的媽媽一樣看待，我現在不能勸你放寬心，但是至少我們一起想辦法，最起碼也要無愧於心吧。”

　　之後他便離開了，但這句話後來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日子一天天過去，但是媽媽的醫藥費卻遲遲沒有著落，雖然我每天都發幾百條信息，向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們商量借錢，但是能夠籌集到的數目與需求相比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五天之後，主治醫師通知了我手術時間，並希望我及時繳納費用，我雖然嘴上滿口答應，但其實心裡完全沒有把握。當晚我在前台值班時，一名服務員來找我，還給我帶來了一套新的工作裝，他對我說:“林姐，安哥讓你換上這套衣服，一會九點半左右，他會帶重要的客戶過來，讓你到大門前接一下。他還特意讓我叮囑你，別帶帽子。”

　　九點二十五分，我換好衣服，站在門前等候，不一會一輛黑色豐田阿爾法和安桐的凱迪拉克XT6一同來到人世天堂大門前停下。安桐先下了車，來到阿爾法後排車門前，一名穿著深藍色西裝的男人從車上走下來，他頭髮很短，留著兩撇小胡子，舉止雖然略顯儒雅，但銅絲眼鏡下的雙眼中流露出難掩的痞氣。他和安桐兩人一起走到我面前，安桐對我說道:“這是張總，你認識一下。”

　　張總向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了握他的指尖。

　　安桐對張總說:“這是林林，我們這兒的前台經理，以後如果自己來玩，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找她。”

　　張總對我微笑著說:“你好， 林小姐。”

　　“您好，張總。”我略感尷尬地回答。

　　接著兩人說笑著走進了大堂，幾名助理也和他們一起走了進去，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後，我也轉身進入大堂，此時我看到張總在回頭朝著我微笑。我暗自想說，這個人真猥瑣，但一瞬間又覺得他的笑容很有親和力，我為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感到疑惑，有一種似不祥的又說不清的預感爬上心頭。果不其然不到兩個小時之後，剛剛的那名服務生又來找我說:“安哥讓你到504包間去一趟。”我暗自想到該來的總還是來了，但我心中清楚的知道，安桐這麽做一定和媽媽的手術費有關系，因此內心並沒有抗拒。

　　來到五樓時，我看到安桐在504包房門口等我，他看到我之後向我迎了過來，接著他對我說:“林林，陪我們喝點酒聊聊天，他如果......”

　　我打斷他問道:“能給多少錢?”

　　安桐回答說:“一半。”

　　聽完他的回答我暗自心中一橫，想到我的貞操就放在今夜了。我大步流星地走到504門前，滿臉堆笑地推開門對張總說:“張總您叫我。”

　　張總看到我進屋竟然站了起來，同時他向一側的單人沙發伸出手說:“林小姐，快坐快坐。”

　　此時安桐也走進了包間，他們兩人坐在了同一個三人沙發上，聊了很久我聽不懂的生意上的事情，我就在一旁為他們倒茶斟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最後張總說:“正事就先聊到這裡吧。”

　　安桐回答說:“好，您的意思，我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