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末,天色昏沉。
許平安很是滿意的提著鐵爐回到了小院,手中鐵爐遠比自己構圖來的精巧,外觀錚亮,厚薄均勻,細微之處可見千錘百煉。
“咕,咕,咕……”
推開院門,自家師傅正追得小翠滿院亂飛,臉上沾滿灰層,幾根稻草還斜插在發間,餓得眼中直冒著綠光。
“咳咳……”
“乖徒兒,回來了?”
胡癲子聽見推門聲後輕咳了兩聲,擦了擦臉上的灰塵後,神色如常的看向許平安開口道。
“回來了!”
“可曾受傷?”
“不曾。”
“不錯,為師這般年紀也是如此。”
胡癲子扯下發間插著的稻草淡淡道。
“咕,咕……”
話音未落,胡癲子的肚子確是不合時宜的叫了起來,突聞此聲樹杈上站著的小翠嚇得瑟瑟發抖,連帶著望向許平安的眼中都帶著些許人性化的幽怨。
“嗯?”
“嗯!”
許平安聽著自家師傅腹中的輕響,神色有些慚愧,自己倒是忘了師傅還餓著肚子,若是在回來得晚些,恐怕已經自己來之前已經陪了師傅多年的母雞小翠就要遭遇不測了。
“師傅且在涼亭中歇歇。”
“徒兒現在就去準備食材,想來那惡蛟的肉用來涮火鍋,味道還要勝過羊肉幾分。”
“蛟肉?”
“咳咳,為師倒也不餓,只是怕這蛟肉有毒,待會定得先行替你嘗嘗。”胡癲子擦乾淨嘴角的哈喇子後高呼道,隨後便哼著小曲悠哉悠哉的走向涼亭。
“師傅,有心了!”
許平安輕念一聲後安撫了一會小翠,便小跑去菜園割菜去了,畢竟師傅的早飯還指著小翠下蛋補充營養。
小半個時辰後,
許平安端著裝滿木碳的鐵爐往涼亭走去,身後還背著一簍洗淨的綠菜,行走間上水滴搖晃格外喜人,腰間葫蘆掛著的則是自家師傅心心念念南春燒。
“師傅,這位是?”
走進涼亭,
不知何時自家師傅身旁坐上了一個頭戴鬥笠,滿面風塵,看上去好生落魄的劍客。
“胡伯是我家師傅的至交好友,這趟遊歷至此,自當拜訪,許兄弟既然是胡伯的徒弟,不以年歲相稱,喚我李十二便是,只是恰好撞上吃食,還得勞煩許兄弟了。”
那落魄劍客抬了抬鬥笠走到許平安身前輕笑道,可目光卻一直沒有移開過他腰間的酒葫蘆。
“原來是李兄!”
“久仰大名!”
許平安拱了拱手後放下鐵爐,背簍,脫去衣物後很是自然的看向李十二邁步走去。
“這是?”
“許小兄弟,使不得!”
那落魄劍客看清許平安的動作後罕見的有些慌亂,年少便仗劍去國,辭親遠遊,踏遍三川五湖四海,故交好友遍及天下,本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自己也算見過諸多豪放的友人。
早年間便有個姓汪的對自己極為推崇,寫信將自己騙過去後,陪吃,陪喝,陪玩,談天說地,也可也遠遠沒有眼前這剛認識的小兄弟來得這般直白。
“撲通……”
那落魄劍客話音未落,只聽得撲通一聲許平安便一躍跳入了水中,往那涼亭下鑽去,冒了幾個水泡後便不見了蹤影。
“我這徒兒,時常瘋言瘋語。”
“每逢生人,開口便是久仰大名。”
“賢侄倒也不必當真。
”胡癲子神色怪異的瞥了那落魄劍客一眼打趣道,後者訕訕地坐回了原位。 “這許小兄弟還真是個妙人!”
李十二看著平靜的水面大笑道,也不知是指涼亭底下潛藏的半截蛟龍屍身,還是說方才的誤會。
十幾息後,
許平安手中提著一大塊黑蛟肉從水中躍出,這是蛟龍的背脊肉,自己特意取了其中最為嬌嫩的一塊,給自家師傅和這位遠道而來的友人打打牙祭。
至於李十二這個稱謂,許平安前世倒是頗為熟悉,便是說陰魂不散也不足為過,要是沒有他,自己小時候得少死多少腦細胞啊?
眼下卻也沒有多想,
畢竟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去了,按照李唐這邊的風俗,親近之人多按家中輩分相稱,尋常人家也就罷了,若是遇上大門大戶,在算上旁支不曉得天底下有多少個李姓的人喚作十二。
何況,
記憶中那人,
不應該是個虎背熊腰的七尺大漢嗎?
畢竟年少時便遊遊山玩水,賞花賞月,烹羊宰牛,動輒還要宰幾個山賊助助酒興,在這方世界遊歷還免不得遇見個山魈鬼魅,狐狸精,沒個好身體怎麽撐得住?
而眼前這劍客,
看上去頗為清瘦,雖然不修邊幅,可觀這面容和氣質,雖然趕自己差了些許,但想來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極其清俊的少年郎,和想象中那人不能說一模一樣吧,簡直是毫不相乾。
“師傅,蛟肉切好了,等到水沸起來就可以下鍋涮肉了。”許平安將切得薄如蟬翼的蛟肉放在鐵爐邊上叮囑道。
“乖徒兒,再去賒一壺酒來可好?”
“師傅理應給這賢侄好好接風洗塵才是,可吃肉沒酒,食之無味。”胡癲子看著桌上的蛟肉搓了搓手道。
“倒是徒兒考慮不周了!”
“師傅,十二兄,你們且先吃著。”
許平安點了點頭便轉身往小鎮走去,畢竟記憶中劍客都是好酒之人,這幾兩酒怕是還不夠人家一碗喝的,若是招待不周,墮了師傅的面子反倒不美了。
“多年不見,你這混小子混得忒落魄了些,出門在外便是酒也不帶,也好意思自稱酒中仙人?”
胡癲子看著許平安走遠後,撿起地上的酒葫蘆,拔開酒塞深吸了一口酒香,倒也沒喝,而是徑直拋給倚靠在亭邊的眼巴巴饞了許久的李十二。
“那年離京,千金馬,五花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狷狂何在?”胡癲子起身故作豪放狀看向李十二打趣出聲。
“陛下欽點,非有詔不得畫!”
“窮極丹青之妙,獨佔天下近甲子。”
“吳伯,如今不也喚作胡?”
李十二仰頭灌下一大口南春燒後揶揄道。
“得了,得了……”
“你我二人在這自吹自擂有何意思?”
胡癲子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翰林雖是閑職,可常伴在那人左右,按理來說應該忙得脫不開身才是,這趟為何突兀離京?”胡癲子看了一眼平靜的水面開口問道,
“諸事纏身,累得慌,小子這趟擅自離京也是想著探望下師傅他老人家,順道看看沿途景,權當散散心罷了……”李十二眺望著長安的方向輕歎了一口氣。
“朝堂可不比江湖來得那麽直白,裡面的彎彎繞繞多了去了。”胡癲子目光落到李十二身上,也猜到了他如今在宮中的境遇。
“如今朝堂奸佞當道,你小子本就是狷狂的性子,行事不通圓滑,偏偏又深的那人寵信,長此以往不遭人妒恨才是怪事。”胡癲子猛然吃下幾口蛟肉燙的齜牙咧嘴道。
“有些倦了,”
“這朝堂的事哪有江湖來得快意。”
“一件事,一劍事。”
李十二右手落到腰間的長劍上低念出聲,算算日子,從入京開始,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出劍了。
“手癢癢了?”
“如此,整好今日便送我一劍?”
胡癲子頓住筷子突兀地開口道。
“嗯?”
“我這徒弟剛斬了一條四腳長蛇。”
胡癲子目光看向水下的潛藏蛟龍屍身,揮了揮手毫不在意的模樣,可嘴角儼然已經笑得合不攏了。
“年少,難免心氣兒高些,得時常……”
“敲打!”
胡癲子止住笑意一字一頓道。
“你我皆知天下修士多以九境劃分,武夫最為凶戾,符師最為詭譎,劍修殺伐同境無匹……”
“畫之一道確是最為玄奇,天下人對此也是知之甚少,畫道下三境名為繪物,凡畫師貫通之物,皆可畫之,筆落成真!”
“以吃食為例,一境觀其色,二境聞其香,三境知其味,聽起來頗為玄奇,可細說下來不過是以天地元氣轉換為實物的小手段罷了,且其中損耗頗多,掣肘頗多……”
“若是沉迷此道,易損其根本,難以寸進,遂,入此境時,我便給了他一道禁令,不允他以此謀求種種便利,這些年也是苦了他隨我這糟老頭子過這清心寡欲的日子。”
胡癲子看著盤中的綠菜突兀地搖了搖頭,那些都是自家徒兒一擔水,一擔肥,辛勞耕種起來的。
“不過,這味道,嗯……真香!”
胡癲子夾起一張菜葉燙了幾秒便往嘴中塞去隨後搖頭晃腦道,這綠菜燙後解膩倒是極為不錯。
“許小兄弟心性自然是極好的。”
“廚藝也是極好的……”
李十二聞聲也是夾了一張菜葉讚不絕口,料峭春寒,一口肥美的蛟龍肉,一口清脆綠菜,配上美酒,屬實當浮一大白。
“往後便是中三境,名為繪靈,凡畫師通曉之生靈,皆可畫之,筆落靈現,入此境我等畫師也才算有了些許自保的手段,可請凶神除妖,可請門神鎮宅,一境現其神念,二境現其分身,三境現其真身……”
“早些年間老頭子我也曾提筆作畫八十七神仙卷,畫中仙子衣袖飄帶,衣紋皺褶,旌旗流蘇,好不華美。”
“隻記得有次酒興正酣,又是年少意氣,想也不想便提筆畫出幾位卷中模樣最為俊俏仙女月下起舞的場面,以助酒興。”
“原本只是作畫取樂罷了,不料灌入元氣,醉眼惺忪間好似做了一場大夢,隻記得夢中,幾位仙女當真從畫中走出,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可謂是沉魚落雁之姿。”
胡癲子輕撫著下頜的白須追思道。
“胡伯,當年也是好雅興!”
李十二想著其中光景大笑出聲。
“只是不知八十七路神仙,一同起舞,又是何等場面?”胡癲子仰頭灌下一大口南春燒後目露癲狂道。
“境界之說虛無縹緲……更為貼切的說是一種感悟。”
“可論起實力確是大相徑庭, 畢竟每個人天資根骨不同,同樣的境界能調動存儲的天地元氣也是截然不同,水窪,池塘,江河,大海……雖為同境同樣也是天壤之別。”
李十二聞聲也是深有所感道。
“確是如此,老頭子和我那乖徒兒相比也只能算是天資愚鈍。”
“哦?”
李十二聞聲極為詫異道。
“這十年間未見其元氣有窮盡之時!”
胡癲子搖頭晃腦道。
“千百年來前輩已然算得前無古人!”
李十二誠摯道。
“那想來我這徒兒定然是後無來者!”
胡癲子斷然道。
“往後這三境名為赦封,一境封鎮生靈,二境可封鎮山川,三境可封鎮氣運。”
“封正,封鎮,皆在一念之間。”
“再往上便是那陸地神仙之境了……”
說到這境界時胡癲子輕歎一聲並未多言,只是一句話便帶了過去。
“想來我這徒兒今日斬蛟之時,已是八境巔峰,請這惡蛟入畫以山川河水鎮壓,繞是萬頃之力,不過牛入泥海……”胡癲子看著涼亭底下近乎完整的蛟屍唏噓出聲長歎不已。
“許小兄弟竟是如此驚才豔豔?”
“當年那人遣我入長安日畫嘉陵三百裡風光以鎮江河山川時,老頭子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歲!”
“而他如今尚未及冠!”
“你小子是沒瞧見這乖徒兒拜我為師時,鎮東頭那老不死的東西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樣。”胡癲子扯開衣衫飲下一大口南春燒暢快地大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