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袈裟下,顧尋站在一位老僧身後。
二人周圍,一個個華蓋大小的“卍”字法印,在空中四處飛舞,法印上,粘稠的血漿不斷滲出滴落。
隨著一道劍芒閃過,老僧的脖子上綻開一道血線。
周圍的“卍”字印也接連崩碎,化作血水。
“第十二個。”
顧尋在心中計數,他沒有停留,繼續循著血腥氣,向下一處趕去。
一個多小時,顧尋已經殺死了十二名妖僧。
這些僧人本身的實力並不強,但進入血袈裟後,卻被這墮落後的佛門第一等陣法,賦予了各種詭異的能力。
不過也正是因為他們的能力單一,且運用並不醇熟,這才被顧尋依次找出應對之法,一一斬殺。
很快,顧尋走入一片廢墟之中。
這裡的建築,大多被血袈裟的力量損毀,只有幾堵參差不齊,頑強矗立的錯落石牆,昭示著這原本應該是一條小巷。
在這破漏小巷的盡頭,一名蓄著粗硬短須,兩腮下陷,面容愁苦的老僧,正靜靜地看著顧尋。
顧尋大步邁開,一劍向他刺去。
這一劍的本意是試探,想要試出這老僧有何種詭異手段。
可出乎顧尋意料的是,老僧竟端坐如磐石,直到斷念劍來到他眉前三寸,他才抬起手來,屈指一彈,輕描淡寫地將劍彈開。
顧尋吃了一驚,連退兩步。
這位老僧,竟還是一位武學大家,單從這一指,顧尋就判斷出,老僧的武學造詣遠在自己之上。
即使自己初步開始修行,又煉化了一葫仙酒,氣力感應上都有了顯著提升,但也絕非是他的對手!
只聽老僧開口,他的聲音沙啞,如同兩塊石磨在相互研磨。
老僧問:“這位施主,可否暫且按下殺心,聽老衲說兩句?”
顧尋這才發現,這老僧的眼中,居然沒有赤芒。
難道他沒有墮落成魔?
顧尋想了想,著重對比了一下雙方戰力,然後果斷收起劍,坐在老僧對面的石頭上:“大師要跟我說什麽?”
老僧眉宇之間愁思鬱結,他徐徐道:“老衲法號守玄,淮南道廬州人。老衲少時習武,自恃有一身好本領,橫行鄉裡,為鄉鄰所惡。”
“直至而立之年,得遇吾師慧德法師,曉以佛法,方知自己竟渾渾噩噩,虛度三十載。此後老衲投身沙門,開始研習佛法。”
“數十年來,老衲靜心禮佛,年少時的戾氣盡除,心生平和之氣,由此可知,佛法是真正的渡人之法,當推而崇之,令天下人皈依。”
“但當今皇帝一味貪求長生,尊道滅佛,不知今世之苦,乃是來世之福,致使天下僧眾死傷無數,流離失所。皇帝此舉,已入邪道。”
“老衲與諸多佛門弟子流落吐蕃,幸而得到高人指點,若是能令天下大亂,眾生苦弱之時,自然能明悟佛法之妙,皈依我佛。”
顧尋目光閃爍,心想:“呂祖推測,這些僧人是被念靈蠱惑了,難道那尊念靈,就是這老僧口中的高人?”
老僧卻不知顧尋心中所想,繼續道:“施主與那道人自進城之時起,就已被高人關注,二位身懷絕技,為免計策被擾亂,只能先鏟除了二位。”
“道門蠱惑皇帝,天下道士都當殺絕。但施主並非道門中人,老衲隻盼施主能皈依我佛,不要也被道門蠱惑。”
聽著這老僧用最平和的語氣,說出最狠毒的言論,
顧尋看到,他的眼中也開始溢出絲絲縷縷的赤芒。 顧尋的呼吸不由一窒。
但這老僧的狀態,明顯與其他僧人不同,顧尋打算再試探試探。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回問:“敢問大師高齡?”
僧人用泛著赤芒的眼睛盯著顧尋,眼中不時有不滿、狂躁或不耐煩的神色閃過,不過最終還是被壓了下去。
“九十有三。”
“大師高壽。”顧尋微笑著說:“大師自而立之年遁入空門,如今已有一甲子有余,六十三年前應該是……”
不等顧尋推算,老僧已接話道:“德宗建中四年。”
“是啊,是啊。”
顧尋連連點頭:“我記得建中四年,正值涇原兵變,後一年,河中節度使李懷光造反,之後各藩鎮節度使紛爭不斷,又有吐蕃、回鶻等異邦入侵。正是家國危難之際,百姓水深火熱之時。”
“大師一身好本領,在此時皈依佛門,精研佛法數十年,外面的世道越亂,大師的心卻越靜,當真是沒有虛度這一甲子的光陰。”
老僧眼中的赤芒更盛,他用力閉上眼,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顧尋繼續道:“佛門自然是好,如大師這等高僧大德,敞開寺門,念念佛經,便能有無數香火進帳。”
“與那些在亂世中艱難求生,苟且度日,稍有些銀錢,還要拿出來供奉佛祖的百姓相比,當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老僧的眼睛豁然張開,赤芒懾人。
他張開嘴,口中響起一個陰森邪惡的聲音:“跟他費什麽話?殺了他就是,殺了他!”
可緊接著,老僧沙啞粗糙的聲音又從喉嚨裡傳出:“往余罪中,殺業最重。老衲能度化他,不可妄動殺念。”
那陰森邪惡的聲音卻說:“都死了這麽多人,多殺他一個也不多!”
老僧的面容越發愁苦,眼中的赤芒卻無比濃鬱。
兩種不同的聲音從同一張口中響起,似乎他的這具身體裡,住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
“這僧人並沒有完全墮入魔道,他還留有人性,他的人性在壓製著魔性!”
顧尋揣摩出老僧的狀態,立刻大聲說:“大師,不可被魔性蠱惑!若是為了弘揚佛法而挑動天下大亂,那這佛法又有何意義?”
卻見這老僧身體驟然前傾,他面目猙獰地盯著顧尋,可他的雙手卻死死抓著坐下的石磚,不讓自己撲出去。
老僧用陰寒邪惡的聲音怒斥:“人生在世,當受今世之苦,生也好死也好,都是命中定數,當坦然受之,天下大亂又如何,那是百姓的命數!”
顧尋目光炯炯,與他對視:“既然如此,那佛門被滅也好,僧人被殺也好,也不過是今世之苦,又為何不能坦然受之?”
那陰寒邪惡的聲音一頓,片刻後更為狂躁地大喊起來:“你看,這小子就是冥頑不靈,殺了他,快殺了他!”
顧尋卻不為所動,他抬高聲音:“守玄大師,您莫不是忘了,《嚴華經》上說,一切眾生,皆俱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
“大師的執念已深,難道還要繼續沉淪下去嗎!”
老僧的身體驟然一僵,接著就聽陰寒邪惡的聲音瘋狂吼道:“你在幹什麽!為什麽還不殺了他!難道你不想弘揚佛法了嗎?你已經九十三歲了,失去這次機會,你就只能老死在這蠻夷之地,再無看到佛法傳遍中土的可能!”
老僧的眉毛不斷抖動,眼中的赤芒明滅不定,他在不同的抉擇間艱難徘徊。
顧尋站起身來,言辭激昂:“守玄大師,你所認為的弘揚佛法,難道就是皓首窮經,閉門造車?還是禍亂天下,乘人之危?”
“昔年達摩祖師為傳禪宗,遠離故土,東渡而來,斷臂立雪,隻履西歸。”
“弘忍祖師為傳承佛法,隱遁十五載,佛心如一,不起波瀾。”
“玄奘法師為求取佛經,周遊各地,親歷眾生苦難,方得大乘佛法。”
“這才是真正的佛子,絕非藏身廟宇之間,與木石泥塑為伍,受善男信女供養的碌碌僧眾可比!”
“大師您一生禮佛,那麽您心中的佛又是什麽?”
“以晚輩的淺薄之見,佛不是寺廟裡的彩塑金身,也不是經書裡描摹的無上世尊,佛是悲憫,是敬畏,是眾生。”
老僧雙目豁然圓瞪,而他的身體竟開始劇烈形變。
那衰老褶皺的皮膚下,隆起一個個高高的鼓包,似乎有什麽東西,想要撐破他的身體,從他的體內爬出來。
顧尋知道, 老僧的人性與魔性的抗爭,已經到了最激烈的時刻。
他緩緩呼出一口氣,道:“晚輩鬥膽,再送您一謁。”
“風塵相送出中土,滿眼紅塵撥不開,莫謂人間無好事,一塵一刹一樓台。”
這首謁子,出自北宋高僧,臨濟宗楊歧禪派,五祖法演禪師之手。
顧尋稍作改動,贈與守玄。
老僧驀的愣住了,喃喃道:“一塵……一刹……一樓台……”
他的雙眼慢慢閉上,兩行濁淚自眼角滑落。
這一刻,他身上所有隆起的鼓包,都迅速平複了下去。
一朝醒悟,他的魔性,已蕩然無存。
良久之後,守玄睜開雙眼。
“阿彌陀佛。”
他並沒有說什麽懺悔的言辭,而是緩慢而認真地環視著周圍的斷壁殘垣,似乎要將這一切都深深印入腦海,刻入靈魂。
而後,守玄看著顧尋,面容愈發愁苦:“施主慧根深種,老衲拜服。一念之差,墜入魔道,令佛門蒙羞,令蒼生遭劫。”
“老衲唯有以此殘軀,助施主破開血袈裟,早些了結這場紛爭,方能稍贖己過。”
隨著守玄的話音落下,一道道金光從他體內綻放。
他是血袈裟的加持僧眾,並且是其中最至關重要的幾人之一。
當他開始以正宗佛法干擾血袈裟陣時,來自大陣的反噬,立刻傾軋在了他的身上。
守玄站在這片金光之中,身體慢慢崩碎,化作灰燼。
顧尋合十行禮。
“大師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