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玄法師立地圓寂。
而被他干擾之後,血袈裟陣上縱橫的血色佛光,也一陣暗淡。
這時,顧尋手中的斷念劍,忽然衝天而起。
同一時刻,陣法中央,呂岩禦空而上,握住飛來的斷念劍,一劍刺向血袈裟。
顧尋仰頭看著這一幕,他知道,呂祖的破陣時機到了!
此時在血袈裟之外,一座簡陋的三層土樓樓頂,馮余光和白狼神,一左一右站在一位身穿黑衣,臉戴面紗的女子兩側。
馮余光忽然一驚:“血袈裟陣的威能減弱了!”
“是守玄。”
那女子似乎並不以為意:“他會倒戈,並沒出乎我的意料。”
聽她這麽說,馮余光便放下心來,恭維了一句:“一切都逃不出娘娘的掌控。”
這時一道劍光斬破血袈裟,呂岩踏著浩浩湯湯如長河的卷軸,手持斷念劍破陣而出。
“等的就是你破陣!”
女子輕輕拍了拍手。
霎時間,血袈裟陣中,還沒被顧尋殺死的僧人們,竟在同一時刻,漲紅了面色,皮膚下鼓起一個個鼓包,似乎有一條條小蛇在他們的皮下遊動。
接著這些僧人的身體,幾乎同時炸開,化作大團大團的血霧,衝入血袈裟中。
血袈裟光芒四溢,竟簌簌抖動,縮小成一件真正的袈裟,向呂岩卷去。
呂岩剛破開陣法,正是舊力將盡,新力未生之時,猝不及防下,已被這血袈裟披在了身上。
隨即,呂岩身上的磅礴氣勢,如倒流的洪水般,被壓製回體內。
女子輕笑一聲:“成了!”
她遙遙一指,一道道灰黑色的霧氣,從呂岩頭頂的虛空中透出,如標槍般激射而下,眼看就要將他的身體洞穿。
呂岩一捏指訣,斷念劍出,劍光惶惶,辟易諸邪。
一道道灰霧,在這一劍下如雪般消融。
斷念劍去勢不減,直直射向那座簡陋的三層土樓樓頂。
女子柳眉一蹙,雙指並起沿著斷念劍的劍身擦過,在劍格上一點。
斷念劍立刻倒飛而回。
但這女子臉上的面紗,卻也被劍風斬落,露出一張宜喜宜嗔,傾國傾城的絕世容顏。
“是她!”
遠處正帶著兩個孩子,苟在一邊觀戰的顧尋,驚訝地喊出了聲來。
這女子不是旁人,而是不久前,替他驅走了白狼神的那位姐姐!
“怎麽會是她?”
顧尋內心翻江倒海:“她是白狼神的主人?也就是馮余光口中的‘娘娘’?可如果是這樣,她為什麽要救我?”
顧尋百思不得其解。
而這時,空中的呂岩已經收回了斷念劍。
“閣下以鬼怪引貧道入局,以血袈裟陣困住貧道,又故意讓陣法有了破綻。看似是破陣之機,實則是讓貧道被進一步封印的陷阱。”
“閣下好算計。”
女子掩唇笑道:“道長謬讚了,若非如此,小女子怎麽敢對道長出手?不過現在封印加身,像剛剛那樣的一劍,道長還能施展幾次啊?”
呂岩神色自若:“血袈裟的封印的確霸道,但貧道也不是不知道閣下的用心,只是閣下神出鬼沒,貧道若不入甕,又如何引出閣下呢?”
他左手抬起,抓住披在身上的血袈裟,緩緩將它從身上扯下。
而這件袈裟,卻有了靈性,居然緊緊吸附在呂岩身上,如同一隻沒有厚度的八爪魚,用所有的觸手,
死死抓住呂岩。 但呂岩的動作,似乎有著某種不可違抗的特性,隨著他左手穩定的抬起,血袈裟被他拉扯得不斷形變,卻始終不能讓他的動作減緩分毫。
血袈裟不斷延展,如一塊牛皮糖,努力附著在呂岩身上。
這時呂岩驟然發力,他的指尖綻放出一道道鋒銳的劍氣,將血袈裟吸附在自己身上的部分,連著自己的皮肉一起,生生剜出。
鮮血橫流,他卻始終泰然自若。
血袈裟沒有僧人加持,又失去了附身之人,威能立刻大減,呂岩掌心湧出一團玄火,將這邪物徹底焚毀。
然而隨著血袈裟的銷毀,呂岩卻一聲悶哼,面若金紙,搖搖欲墜。
“忘了告訴道長,血袈裟一旦附身,便如蛆附骨,與宿主一損俱損。”
那女子用帶了點幸災樂禍的俏皮語氣說:“道長毀了血袈裟不要緊,可身受反噬,道長您可危險了。”
呂岩默不作聲,他深吸了幾口氣,這才將氣息調理順暢,可臉色依然差得嚇人。
女子拍了拍白狼神,這隻巨獸眼中亮起嗜血的光。
它嘶吼一聲,層層疊疊的鬼影從它的七竅湧出,它一躍而起,身形將要下落之時,腳下便有一片鬼影顯現。
白狼神踩著層疊鬼影,撲向呂岩。
同時,女子也抬起手,招來大片灰霧,將呂岩覆蓋。
灰霧瞬息萬變,其中演化出刀槍劍戟,乃至羅網火石等諸般兵器,對著呂岩團團圍殺,就像是有一支軍隊,在從各個角度同時進攻。
呂岩拋出斷念劍,這劍器在正主手中,發揮出了遠超顧尋持有時的威力。
劍光切割,打得白狼神無法近前。
而呂岩腳下如長河般的卷軸,則嘩啦啦飛起,環繞於他周身,將灰霧中一切刁鑽奇詭的進攻擋下。
“好厲害的道士,身受反噬居然還有余力自保!”
女子連連感歎,手上出招卻不停歇。
只見她飛身而至,纖長秀氣的手掌一按,灰霧中兀的下陷出一個巨大的手掌,這手掌五指合攏,就要將那長卷,從呂岩身邊攝走。
可就在此時,呂岩驀的抬起頭來,他呼吸平穩,目光凌厲,竟沒有一點受到反噬的樣子!
“施主大約不知道,貧道的歸途卷可以逆轉時間,令貧道暫時複原。”
女子雙瞳驟縮,她足尖在虛空輕點,就要後撤。
可環繞呂岩周身的長卷,卻倒卷而起,演化出一片空間,將呂岩、女子、白狼神,以及那幢幢鬼影,都納入其中。
長卷飄飄蕩蕩落下,顧尋趕緊跑上前去,將長卷接到手中。
他低頭一看,只見這長卷上,居然惟妙惟肖的展現出了呂岩和那女子以及白狼神,三者鬥法的畫面。
兩人一獸在長卷中鬥得天昏地暗,各種神異手段層出不窮。
而呂岩本就修為高深,又佔據了地利之勢,居然以一己之力,壓得女子和白狼神節節敗退。
顧尋心中稍安,這時他卻聽到哐啷一聲。
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土樓上,馮余光正從三樓樓頂跳了下來。
馮余光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但遠不及呂岩之流的神仙人物能高來高去。
看著他,顧尋默默笑了起來:“差點忘了,還有你這個背後捅刀子的。”
馮余光心裡一涼,噗通一下就跪了下來,趴在顧尋面前:“少俠饒命!我投降!”
顧尋一言不發地向他走了過去,馮余光的身子還趴著,四肢卻非常靈巧地挪動,一邊向後退一邊大喊:“少俠,少俠,我知道很多內情,我都可以告訴你啊少俠!”
“嗯?”
顧尋停了下來:“你能告訴我些什麽?”
馮余光抬起頭來,討好地笑著說:“少俠有什麽想知道的,我必然不敢有所隱瞞。”
顧尋看著他問:“城裡的吐蕃人,為什麽會無故發狂,攻擊漢人?想清楚回答,但凡我覺得你的答案有問題,我會立刻殺掉你。”
馮余光不敢怠慢,他用極快的語速答道:“這是白狼神的手段,它本是犬戎族的圖騰,受祭祀後成就了香火神的果位。”
“涼州城人信奉它,請求它的保佑,就會被它漸漸掌控了心智。”
“涼州被唐和吐蕃爭奪了百余年,這城裡的每一個人,都有親人、朋友死在了兩軍交戰之中,所以只要稍加引導,城裡的吐蕃人就會對唐人,甚至所有漢人充滿仇恨。”
顧尋皺了皺眉:“所以涼州城鬧鬼,是為了恐嚇城中人信奉白狼?那些消失的人,為什麽會出現在朔方軍中?”
馮余光知無不言:“白狼神操控他們襲擊了靈州城,又故意讓他們被俘,將禍水引向涼州,目的是挑起朔方和涼州的衝突。”
顧尋心中一震,馮余光說起來輕描淡寫,可這其中卻不知道賠上了多少條人命。
他又問:“布下血袈裟陣,和白狼神一起圍殺呂道長的女子,她是誰?”
馮余光忽然用一種詭譎的目光看向顧尋:“你不知道她是誰?她可是一千六百年前,西周母儀天下的王后,姒娘娘!”
“西周的王后……褒姒!”
顧尋瞳孔驟然緊縮。
她居然是西周末年,周幽王的王后,與妹喜、妲己、驪姬並稱為四大妖後的褒姒!
烽火戲諸侯的典故,便是由她而來,西周被滅後,犬戎人將褒姒擄走。
難怪犬戎圖騰祭祀而成的香火神,會與她在一起!
緊接著,另一個問題又出現在顧尋腦海中。
圍殺呂岩的是褒姒,那之前將自己從白狼神手中救出的,又是誰?
她有著和褒姒一模一樣的容貌,可不論氣質,還是言談舉止,都與褒姒有著很大的差別。
褒姒妖豔嫵媚,而那女子卻憂鬱清冷,二者之間天差地別。
就在顧尋失神的這一刹那,恭恭敬敬趴在地上的馮余光,卻忽然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猛的從地上彈起,刺向顧尋。
顧尋身形一晃,與馮余光交錯而過。
只見馮余光的匕首,已經落在了顧尋手中,刀刃上一滴鮮血滴落。
而顧尋背後的馮余光,則癱倒在了地上。
他依然活著,可剛剛兩人交錯的那一瞬間,顧尋已經奪過匕首,挑斷了他的手筋,撞碎了他的膝蓋骨。
顧尋轉過身來,溫和的商量道:“馮先生,你我素來無冤無仇,可你一再欺我,都說事不過三,我殺你,你應該沒有意見吧?”
馮余光痛的渾身打顫, 可聽到顧尋的話,他還是咬緊牙關,從嘴裡憋出一句話來:“兩……兩次……”
顧尋搖了搖頭,認真解釋道:“您算錯了,的確是三次。剛剛的偷襲是一次,之前背後插刀是一次。還有一次,是你把破土窯當作旅店租給我,這屬於欺詐顧客。攏共三次,合情合理。”
他正要動手,這時一直抱著弟弟,躲在邊上的小女孩,卻跑了出來,
她跑到顧尋面前,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他,他把我娘害死了,能不能……能不能讓我殺了他!”
顧尋愣了兩秒。
這小姑娘的父母,被人當著她的面活生生打死,可這一路來,小姑娘展現出來的,卻是遠超同齡人的堅毅和韌性。
她甚至沒有留一滴眼淚。
可她此時的目光裡,雖然還有膽怯,但更多的卻是仇恨和執拗。
顧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歎了口氣:“殺人這種事情啊,就像一把鑰匙,一旦做了就會放出心裡的惡魔。你還小,哥哥幫你。”
他將小女孩的頭輕輕攬了過來,小女孩也很順從的,將臉埋在了顧尋衣服裡。
顧尋手腕一甩,匕首奪的一聲射出,射穿了馮余光的心脈。
聽著馮余光的哀嚎聲戛然而止,小姑娘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她小小的雙手緊緊攥住顧尋的衣角,牙齒用力咬住,甚至發出硌硌的摩擦聲。
顧尋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輕輕的拍著她的背。
可就是這樣的舉動,卻讓小姑娘再也忍不住了。
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