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廢墟中，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

　　但她很快就停了下來，一邊抽泣一邊抹著眼淚。

　　“哥哥，我不哭了，伯伯還在對付壞人，我不給你們拖後腿。”

　　她的個子才到顧尋腰間，小小年紀卻懂事得讓人心疼。

　　這時，顧尋手裡的歸途卷開始顫動，他抖開長卷，只見歸圖卷中，一顆巨大的狼頭墜落。

　　白狼神，這尊受一族祭祀而生的香火神，竟被呂祖一劍梟首！

　　即使它的能力，主要在於掌控人心，實戰能力並不算太強，但這樣一頭堪稱神話生物的巨獸死在自己面前，還是讓顧尋覺得極不真實。

　　顧尋向畫卷中看去，只見呂岩劍鋒正盛，一劍刺穿了褒姒的胸口。

　　但褒姒卻忽然扭曲成了一團鬼影，在啾啾哀鳴中被劍光磨滅，下一刻，褒姒的身體在遠處顯現。

　　呂岩目光微凝，再次蕩出一道劍氣，褒姒卻不躲不閃，任由劍氣將自己腰斬。

　　但劍氣斬斷的，卻又是另一團替死的鬼影。

　　顧尋看得直皺眉。

　　倒不是因為褒姒替死的手段有多麻煩，而是不理解，鬼影再多也不是無窮無盡，以呂祖的手段，真要下狠手，很快就能將鬼影蕩平。

　　褒姒這樣的做法，最多也只能拖延一時三刻，扭轉不了戰局，可她為何看起來，還是那麽胸有成竹。

　　她還有什麽手段?她又在等什麽呢?

　　正當顧尋思索時，卷中的呂岩卻停止了進攻，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感應著什麽。

　　褒姒輕巧地立於空中，盈盈坐下。

　　幢幢鬼影在她身下凝成一張座椅，將她托住。

　　她的狀態格外放松，兩條修長筆直的腿相互交疊，倚在座椅的後背上:“道長怎麽不出手了?”

　　呂岩皺著眉看她:“這些鬼影上為何附著有生人氣息?”

　　“呀，被你看出來了。”

　　褒姒拖著腮，慵懶而嫵媚:“這些啊，可都是白狼攝取涼州人的七魄煉製而成。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主欲，涼州城人供奉白狼，自然不可能只是驅邪避災。”

　　“一旦有了欲望，對著白狼許願，白狼就能以此為媒介，抽取他們的七魄，煉製成供它操控的鬼影。”

　　“這些人雖然失了七魄，但因為祭祀白狼，所以並不會表現得與常人不同，可一旦道長你斬了這些鬼影呐。”

　　“呵呵……”

　　褒姒掩著唇笑了笑:“輕則神智混亂，重則當場暴斃呀道長。”

　　“小女子本還想讓道長你多殺幾個，泄一泄心中怒火，誰知道長你慧眼如炬，當真沒意思了。”

　　呂岩握著劍的手微微用力，面色沉凝如水。

　　褒姒挑釁般的說:“道長能回溯時光，將狀態恢復至巔峰，當真是神仙手段，可是維持的時間應該不久吧?如果不趕緊殺我，待到狀態跌落，鹿死誰手可不好說了。”

　　“小女子不才，沒什麽別的本事，不過世人都說我是亡國的妖後，是紅顏禍水，禍亂天下的本事，自問還是有幾分的。”

　　“道長是想不顧天下大亂，保全一城之人?還是要以一城性命為代價，殺了我這個禍源呢?”

　　褒姒的紅唇微微挑起，挑釁般地看向呂岩。

　　可還不待呂岩做出選擇，另一個聲音在卷中響起:“姒娘娘這話說得不對。”

　　呂岩和褒姒同時轉過頭去，只見一道清光之中，顧尋的身影緩緩顯現。

　　他先是向呂岩一揖:“晚輩嘗試用九真上書催動歸途卷，

果然進入到畫卷中，希望沒給道長添麻煩。”　　呂岩對著他微微頷首。

　　顧尋又看向褒姒:“見過姒娘娘。”

　　褒姒饒有興致地看著顧尋:“不叫姐姐了?”

　　顧尋眸光一閃，接著笑道:“晚輩無知，唐突了娘娘，萬望莫怪。”

　　褒姒笑吟吟地看著顧尋，她將修長的雙腿互換交疊，小腿抬起時，裙下一截雪白若隱若現，顧尋臉色泛紅，趕緊扭過頭去。

　　褒姒笑著說:“好弟弟，還跟姐姐客套上了，你若是幫我除了這牛鼻子，姐姐我便給你些甜頭嘗嘗，如何?”

　　她的容貌兼具了清純與妖豔，乍一看純潔無瑕，可一顰一笑卻動人心魄。

　　顧尋心裡砰砰直跳，口乾舌燥，他趕緊默運九真上書，這才稍稍平複了心情。

　　“姒娘娘開玩笑了，您這是在拖延時間，等待道長狀態下滑。”

　　被戳破了用意，褒姒卻不惱怒，反而甜甜地誇了句:“可真是個小機靈鬼，挺聰明嘛。”

　　顧尋輕輕咳嗽了兩聲，將腦海裡又湧現的旖旎念頭壓下，說:“您是一千六百年前，西周末年的王后，是什麽樣的執念，能讓您匯聚眾生念力，成為念靈呢?”

　　“我想，也許與史料記載的那件……烽火戲諸侯有關?”

　　褒姒的眼睛微微眯起:“小弟弟，你想說什麽?”

　　顧尋悠悠道:“《史記》記載‘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

　　他又說:“《詩經》裡寫‘赫赫周宗，褒姒滅之。’”

　　“《列女傳》中說‘舉烽致兵，笑寇不至，申侯伐周，果滅其祀。’”

　　褒姒的笑容逐漸消失:“你說這些，是為了奚落我嗎?”

　　“豈敢奚落娘娘，”顧尋正色道:“我只是覺得，這些言論都是謬論，是放屁！”

　　“哦?”

　　褒姒冷笑一聲:“自西周滅亡至今一千六百余年，天下之人提及‘褒姒’二字，誰不罵一句妖後，誰不評一句禍水?”

　　“你若是為了逢迎我而特意這麽說，那大可不必，我褒姒就是妖後禍水又何妨?你一人逢迎於我，難不成還能堵住這天下的悠悠之口嗎?”

　　“不過既然被罵了一千六百年，那我就禍亂天下一次，也算坐實了這名頭。”

　　顧尋靜靜等她把話說完，才繼續說:“姒娘娘不妨聽完我的話，再看看我是否在刻意逢迎。”

　　褒姒也樂得拖延時間:“你隻管說便是了。”

　　顧尋道:“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始見於《史記》，其他先秦典籍上都沒有記載。反倒是《呂氏春秋》上說，西周並無烽火，而是修築碉堡，擺上戰鼓，用以相互傳遞軍情。”

　　“即算是真有戲弄諸侯之事，諸侯各國遠在千裡之外，加上準備輜重糧草，趕到鎬京怎麽說也要十多天，難道姒娘娘與幽王在城上乾等十天嗎?”

　　“且諸侯各國遠近不同，如何能‘諸侯悉至’?就算悉至，看到沒有敵寇，難道沒有怒氣?沒有怨言?諸侯之怒，便是兵變之兆，只會可憂、可懼，又有何可笑之處?”

　　“由此可知，烽火戲諸侯，不過是以訛傳訛，不可盡信。”

　　褒姒面色稍霽:“你倒是個明白人。”

　　顧尋又說:“西周之亡，亡於諸侯勢大，各自為政，尾大不掉;亡於幽王無道，不思進取，國力衰竭;亡於佞臣專權，盤剝百姓，激化矛盾。”

　　“至於您，一個鬱鬱寡歡，沒有半點笑顏的後妃，用什麽來魅惑君王?又憑什麽要承受妖後的罵名?就憑你長得美嗎?”

　　“由此可見，將一國之亡歸因於娘娘身上，何其荒謬！”

　　褒姒聽得有些出神，她定定地看著顧尋，直到顧尋的話講完，才緩過神來。

　　“你……當真這麽認為?”

　　顧尋誠懇地點了點頭:“歷朝歷代的興衰，在於君主是否賢明，臣工是否有才乾，而將國家衰落和滅亡的責任，全怪罪到女子身上，是一個時代的謊言與悲哀。”

　　褒姒的目光有些迷離，但很快她又恢復了之前輕佻嫵媚的神態:“乖弟弟，你說得真好，姐姐可是真想給你點甜頭了。”

　　“不過，”她瞥了眼呂岩:“這世上少有弟弟你這樣的妙人兒，大多都是些偏聽偏信的，旁人罵誰他就罵誰，不通是非曲直，不明事件全貌，都是些幫凶，都該死！”

　　顧尋輕輕歎了口氣:“姐姐，你還要繼續下去嗎?”

　　褒姒用纖長的手指， 彈著自己白皙的臉頰，饒有興致地看著顧尋:“當然，我的執念就是禍亂天下，好弟弟，你又當如何?”

　　“姒娘娘，我並非是在和您說話。”顧尋話鋒一轉:“姐姐，你還不現身嗎?”

　　此言一出，褒姒豁然色變。

　　與此同時，一聲清幽的歎息，在褒姒身後響起。

　　接著，從她身後緩緩走出了一個女子，她的容貌、裝扮都與褒姒一模一樣，可她的氣質卻憂鬱清冷，與褒姒截然不同！

　　呂岩目光一凝，脫口而出:“一體雙靈！”

　　顧尋也吃了一驚。

　　他本以為褒姒的狀態和守玄僧人一樣，是人性和魔性的相互對抗，所以才想用對付守玄的方法，企圖解開褒姒的心結，讓人性壓過魔性。

　　可現在看來，褒姒的狀態還要更複雜。

　　就在這時，妖豔嫵媚的褒姒，卻忽然發難。

　　她從幢幢鬼影聚合而成的高椅上躍起，左手一點，湧現出一大片灰霧，右手五指內扣，抓向身邊清冷憂鬱的女子。

　　同一時刻，呂岩拔劍力劈，一道劍氣斬過褒姒與那女子之間。

　　灰霧被劍氣驅散，褒姒也被逼得不得不退。

　　呂岩飛身上前，攔在兩人之間，他扭頭看向那清冷憂鬱的女子問:“居然有兩個執念，你所代表的執念是什麽?”

　　那女子目光迷離，眉宇間似有化不開的憂愁，她的聲音很平靜，可誰都能聽出，這平靜的聲音下，藏著深深的哀傷。

　　她的目光投向東方說:“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