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再見到孟燃的那天,延平綿密陰翳的雨季已經徹底過去了,漫天裡都是秋高氣爽的豔陽,讓人睜不開眼,秋老虎把人撩得又焦又躁,可又忍不住會有些繁花終去的唏噓與不舍。
小秦坐在花壇邊,用手裡的樹枝去拔紅磚上迷路的螞蟻,一抬頭,就能看見十幾米外咖啡廳裡,臨窗對坐正在交談的祁博士和孟燃。
小秦已經轉正了,但他心裡早沒有了那種期盼已久終於落到實處的欣喜,隊裡請功的申請沒有批下來,他從一個環境正式換到了另一個環境,一切像是重新開始了。
他又看了一會兒,咖啡廳裡,祁博士似乎在激烈的說著什麽,然而並沒有得到孟燃的正面回應。
說起來,一一八案的塵埃落定實在有些草率,與之相對應的,是它剛剛發生時所引起的軒然大波,那樣驚悚刺激,是延平街頭巷尾最好的佐飯談資,可它結束的又那麽讓人感到索然無味,“衝動是魔鬼”,菜場阿姨們最多如此評價一句。
誰也想不到,一個惡魔青年的報仇之心,會歪打正著的解除了一一八案的困局。
——外勤人員按照孟燃的交代,在案發現場的花盆裡,找到了一張家庭攝像頭的內存卡。
那裡記錄著本該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夜晚。
一對口角齟齬的夫妻,一個突然爆發的妻子,一個壓根兒沒有防備的丈夫,一旁目瞪口呆的女兒。
嶽茹發了瘋似的捅死了孟羨臨,然後扔了刀,茫然的坐了一會兒,她忽然把刀塞進了女兒的手裡,祈求著女兒給自己一個了結。
可孟燃卻像是嚇傻了,一動不動宛如雕像。
嶽茹只能自己拿起刀來,在身上比劃了幾下,似乎是下不去手,最終還是放棄了。
嶽茹哭一陣,怔一陣,凌晨的時候,慌亂的爬起來,在孟羨臨的屍體上不住的砍割,看意圖是想要肢解,可沒幾下,又泄了氣,掩著嘴作嘔幾下,跌跌撞撞的找了截線扼在頸上想自殺。
她最後到底把電線掛在了哪裡了斷了自己已經說不清楚了,因為這時攝像頭沒電停止了工作。
於是接下來只能依靠孟燃的口述。
她在看守所裡說,自己已經記不清楚當時的具體情況了,如今回想起來,記憶都是斷層的,一片霧蒙蒙的黑白。
至於她為什麽會拆下攝像頭,一點點砸碎從窗戶扔出去,獨獨留下內存卡,又為什麽沒有報警,而是大量的清除現場的痕跡,她沉默了很久,說自己當時心喪若死,隻想著不如就被當成凶手也好,一起死了乾淨。
心理醫生給了相應的診斷,在如此重大的心理創傷面前,孟燃反常的應急行為也屬於合理范疇。
只是誰也繞不開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麽她對孟羨臨出軌的問題如此敏感,甚至到了萬念俱灰中,一聽聞警方確認了父親出軌的消息後,突然表現出了近乎反常的求生欲望。
當時小秦不在場,可他後來看了審訊錄像。
鏡頭下,孟燃一直垂著頭。
“這是我的心結。發現我爸出軌的時候,我還在上初中,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回到家時,人已經不省人事,我媽一邊嘴上抱怨,一邊給我爸脫衣服擦洗,還要拿盆來防止他嘔吐。我捧著我爸的衣服褲子,看見他口袋裡的手機亮了一下,慣性就給按開了,是一條短信:'因為你快樂,所以我快樂'。我愣了,抬頭去看我媽,我媽要來接手機,我又下意識的躲,可後來,
我媽還是看見了。幾個小時以後,我在睡夢中醒過來,趴在臥室的門縫裡,聽到醒酒但帶著醉意的我爸,和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一面的歇斯底裡的我媽,互相對罵......我此生沒有聽過的最粗鄙肮髒的詞匯,都在他們口中聽到了,一個我爸,一個我媽。” “我那時有一些害怕,覺得按照生活經驗來看,他們倆應該會離婚,那我未來的生活大概就會像小說或是電視劇裡那樣,要在父母的夾縫中求一點安穩的生存,可第二天醒來,他們兩個人一切如舊的去上班了,表現得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所以我爸真的出軌了嗎?還是這只是一場誤會?我實在想不清楚,也很迷惑。不過細微處的改變不是沒有發生的,我媽的易怒點越來越低,好好的晚飯,毫無預兆的就掀桌,說話夾槍帶棒,對我也越來越刻薄,我戰戰兢兢,慢慢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媽對我的怨恨——她恨我多事,恨我發現了一切,恨我將她置於了一個難堪的境地。”
“這樣過了幾個月之後,某一天,我借用我爸的手機給老師傳一個短信,忽然收到一條短信,短信來自同一個女人,內容言簡意賅:'我愛你'。這該是出軌最直接的證據,我嚇得手抖,想也沒想就刪掉了信息。我甚至沒有勇氣和我爸對質,可沒過幾天,我媽就病了,他們都說她是瘋了,是神經病,有妄想症......我爸藏著掖著的帶她去看病,吃藥,甚至請假照顧,鬧騰了幾個月我媽才痊愈,那之後,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關系,仿佛一切隨著這場病,都康復了。”
“真好啊,所有人都為他們松了一口氣,一切都是臆想出來的,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不好嗎?”
“可我看見過我媽在病的最嚴重的那段日子裡,只要我爸不在,就會偷偷的'恢復正常',不用吃藥,也並不十分虛弱,只是一臉麻木的看著窗外。”
“她病的不是身體,是她扭曲的自尊心。她是個女人,接受不了丈夫出軌帶來的屈辱感,她可以把頭扎在沙子裡,但一切被揭開的時候,不鬧,太傷作為一個妻子的體面,鬧起來,太嚴重的後果她又不想承擔——她不想離婚,也不想被外人指指點點,她隻想在可控的范圍內撐出自己的強勢。”
“而我爸,離不離婚也許對他來講並不重要,男人出軌時大多也並不是想著要和家裡的老婆離婚的,但我媽吵架時說過要去他單位裡鬧這件事,大概觸碰到了他的軟肋,他的面子受不了。”
“於是'生病'就成了他們合謀之下的一場戲,他以為他做的逼真,她以為她演的天衣無縫。他們都把自己最看重的那一層體面保住了。只有我,是始作俑者,我也是個多余的人。我目睹了他們作為父母的所有最齷齪的不體面。”
“時間越長久,我就越疑惑,我爸真的曾經出軌過嗎?到底是我媽真的有妄想症,還是不正常的那個人其實是我?我被他們聯手扔在荒漠裡了。他們的關系只是看起來好了,其實我爸經過這件事之後,疑心病越來越重,我媽言語間也越來越刻薄,他們早就恨不得往對方身上捅刀子,他們只是壓抑著自己,越老越裝的體面。”
“我就想知道,那一切真的是我的幻覺嗎?”
“我爸出軌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看著他們屍體的時候我還在想,導致這一切發生的那個人,是不是十幾年前,發現那條短信的我啊......”
*
咖啡廳裡。
祁博士看著對面面沉如水,寂寥無聲的孟燃,居然第一次覺得無計可施,“從你父親做出偽裝你母親生病的這件事來看,他的性格裡一定有非常極端的地方,一個人的行為方式是連貫的,即使偽裝,在最親近的人身邊,也不可能百分百隱藏,孟燃,我不是獵奇你的生長軌跡,只是這樣一個案例,對我們心理學研究會有非常大的探討價值,能和我講講嗎?”
孟燃垂著頭,看不出表情,“感謝您出具的心理意見書,對我無罪釋放有很大幫助,但別的,我真的沒有什麽可說的,謝謝。”
祁博士有千百種熟稔的交談方式,可以促進和被訪人之間的交流,可孟燃油鹽不進,確實讓她覺得棘手。
又嘗試了幾次之後,她也不得不放棄了。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再浪費你的時間了,聽說你最近也要搬家離開延平,一定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最後一個問題,是幫陪我來的那位秦警官問的,”祁博士向窗外看了一眼,回過頭說,“你認識黃久嗎?”
孟燃第一次抬起頭來直視了祁博士,平靜的說:“在看守所裡我已經回答過很多次了,我不認識。”
祁博士微笑著點點頭,準備起身告別。
孟燃忽然叫住了她,“我想見丁穆一面,可以嗎?”
她看出祁博士眼裡的疑惑,淡淡的解釋道:“我想當面謝謝他,我還在看守所的時候,他跑去找過我很多次,一直安慰我,鼓勵我,但我當時態度很差,所以也想當面道個歉。當然,不方便,就算了。”
祁博士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孟燃半晌,卻沒看出太多的異樣。
使她疑惑的根源,來自於她這次來延平,丁穆居然死活非要跟來,倒也沒說一定要見孟燃,只是說想來延平,被他媽限制不許一個人亂跑只能待酒店也沒太大反抗。
“好,我聯系看看。”
*
半個小時後,咖啡廳外的小秦,看到從出租車裡出來的丁穆。
小秦想起幾個月前,大隊裡找人找的如火如荼,沒想到隔天丁穆居然自己出現了。
他說自己去醫院想了解孟燃母親當時是不是得過精神類疾病的情況,又沒有相關調取醫療記錄的手續,看見黃久長得和善,就去套話,結果被東拉西扯的戲耍了一頓,心情萎靡,加上來延平之後四處碰壁,就想一個人散散心,又怕家裡人一遍遍找,索性任性一回,關了手機,上了輛拉散客的黑出租,跑郊區一個農家樂貓了幾天,被趕來的家長這頓暴打。
聽起來不靠譜,但之前黃久也拿劉民一的女兒威脅過大陸,但其實並沒有控制對方,一招鮮吃遍天,所以在黃久身上再來一遍類似的套路迷惑小秦,倒也是合情合理。
小秦其實有些佩服丁穆的勇氣,畢竟連他也沒想到,對方居然在自己都暫時放開了孟燃這件案子的情況下,一個人跑來延平偷偷奔走了那麽久。
帶著這種心情,再看向落地窗內對坐的兩個人,就覺得難怪兩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氣場。
十幾分鍾,丁穆就出來了。
隨後孟燃也離開了。
丁穆一走出來,就看見了花壇邊的小秦。
小秦笑著站起來和他打了個招呼。
“祁博士回去了?”
丁穆點點頭,“下午的飛機,我回去收拾收拾也要回去了,我爸媽不放我自己在這兒待著,讓我跟著一起走。”
“估計心裡有陰影了,”小秦笑笑,頓了頓,帶著按耐不住的好奇問,“聊什麽了都?”
丁穆看小秦,“有煙嗎?”
小秦從兜裡掏出半包,裡頭也就四五根了。
丁穆直接拿過去揣兜裡了,“都給我得了。”
小秦愣了一下,“你下午坐飛機,這過不了安檢吧?”
丁穆嫌棄的看他一眼。
小秦怪叫一聲,“出息了,成煙鬼了。”
兩人沿著人行道慢慢走,小秦看出他不願意談,也沒再追問。
一個路口的距離,下個紅綠燈,小秦就要向左拐了。
說熟悉又不算,說陌生倒也熟悉,這樣的關系,反倒讓兩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對了,你換專業了嗎?這都開學了吧。”小秦問。
“換了,學圖書管理了。”丁穆說。
小秦有些詫異的頓足看向丁穆,“怎麽學了這個,我以為你會學織毛衣呢。”
“你給我單開一個織毛衣專業我就去,就這我還和我媽鬥爭半天呢,”丁穆笑了兩聲,又垂下頭去,“我想離人心遠一些。”
這話一出口,是小秦也能瞬間洞悉的唏噓,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對他們這種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都是一種精神上的磨礪。
“遠不了的,人活在世,就躲不開的,”小秦站定了腳步,“但既然選擇了,就好好走每一步,別再後悔了。”
“知道了,”丁穆轉過身,看著街上的車流,“你呢,接下來就當警察了?”
小秦用力點了一下頭,“我就愛乾這個,以前是為找人,現在,是想找真相。”
“心理素質真強大啊,我就不行,心裡有點事,估計得帶著一輩子了,”他側頭去看小秦,“接下來又有新案子等著你了吧?”
小秦微笑,“接下來有調休幾天,我去趟彰臨市。”
“能說嗎?”丁穆問完自己先搖頭了,“咱倆別說這個了,祝你一切順利。”
兩個人對著笑了半天。
“再見了啊,小秦。”
“再見了,丁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