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抓住斧頭反手一擰。
發瘋的霍妮卻一瞬間宛如強弩之末,雙手一松,竟然連斧柄都抓不住,腿軟的癱在地上,連滾帶爬的向更深處的牆角雜物裡躲避,全身瑟縮發抖,生理性的涕淚不能抑製的往下流。
“霍妮,霍妮,你還能記得發生什麽了嗎?”小秦朝她那邊喊了一聲。
霍妮嗚咽不清帶著顫音的呢喃著:“別打我,別打我......”
看來雖然不發瘋了,但神志也不見得多清醒。
小秦不願意再和她耽擱,如今孤立無援的境地下,還是要先出去,確保郭笑受的傷沒有大礙才行。
沒有攻擊性的霍妮使他動作間稍微從容了些,忍著麻痛的手腕和崴傷的腳站起身來,將郭笑直接打橫抱在身前,舉著手機探路,往門前走。
到了門前一推,牆上一個計量表上的提示燈卻被觸發亮了起來。
小秦腦子裡一抽,突然升起了一個不詳的預感。
他伸出手去碰“倉庫”厚重的金屬門,觸手是微微的寒意和濕潤......溫度計顯示室溫為零上十度,就在此時,突然跳成了零上九度。
小秦只能先把郭笑靠牆放下,返身拿手機往架子上去找佐證。
果不其然,貨架上零散的放著大包食物:冷凍雞翅......冷凍羊肉卷......冷凍進口海虹......冷凍三文魚排......
冷凍......
這分明是後廚的冷庫!
因為之前大門一直開著,所以和外面室溫勾兌,升到了零上十幾度,以至於他剛一進入,加上精神緊張,所以沒有察覺出異樣。而門又是什麽時候關上的呢?或許在他打亮手機燈光查看郭笑傷勢的時候?不知道,不知道,一切都發生的鬼祟而悄無聲息。
最要命的是,牆上的溫度計已經跳成零上八度!
穿著短袖的他自己,還有衣衫同樣單薄的郭笑和霍妮,又能抵抗接下來不知道要持續多長時間的零下溫度嗎?
小秦不甘心的用力砸著門,聲嘶力竭的高喊著:“有人嗎!有人嗎!開門!”
可這是一處被查封的會所,還是一處不知為何被屏蔽了手機信號的建築,在幽深的地下冷庫裡,要多久才有被人發現並獲救的可能?
單只是把這幾個要素連起來想想,小秦就覺得這真是一個太容易讓人恐慌絕望的場景了。
“咱們要被迫快速成長為隊裡的中堅力量了!”
那天郭笑的話,言猶在耳。
小秦深吸一口氣,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
靠門的位置,體感溫度比冷庫深處稍微高一些,郭笑被暫時安置在這裡,身上裹著小秦在冷庫裡索羅出來的一片包凍貨的粗毛氈子。
他把觸手能及的凶器都藏在了隱蔽的位置,才舉著手機,往霍妮藏身的那個角落走過去。
“霍妮?能聽見我說話嗎?去門口坐吧,大家擠在一處能暖和些。”
霍妮牙齒凍的咯咯咯打在一處,埋頭在自己的膝頭,鵪鶉似的哆嗦。
小秦隻好伸手去拉她胳膊,手卻被霍妮拽住了,她桀桀的笑聲陰惻惻的,粗糙的手指撚過小秦的掌心紋路,一雙渙散的眼睛在黑暗裡熠熠生光,“你的命數不如我的命數......”她低頭,得意的探出自己兩手的掌心——
一束光打下來,她記得那是在馮仙人的仙館裡,白熾燈下頭坐著七八歲的她,和她滿臉愁苦的爹媽。
燈光照在她稚嫩的兩手掌紋上,淺淺的紋路,薄薄的繭。
馮仙人拿一根尖銳的牙簽在她掌心劃,劃完左邊又劃右邊,被劃過的刺痛慢慢變成具象,沿著掌紋由白變成鮮紅的印子,勾勒出兩個似是而非的三角形。
“一手一座金山,這孩子是發財的命,”馮仙人用牙簽又點了點,“不過就是這裡,看見沒?金山下頭不合圍,這孩子以後只能從偏財上下手。”
霍妮她爸皺著眉頭,哈腰問話:“真能行?我們其實就是想算算,我親哥家兩個兒子,能不能把這閨女拿去和他家換一個兒子來?大師,我出工受了傷,大夫說再要不了孩子了,我家這香火,不能斷。”
霍妮她媽抹眼淚,“以前馮仙人就說過,我二胎肯定能生男孩,誰知道你傷了那個......”
霍妮她爸拉著臉,“所以說換一換,這閨女去了那邊吃的少還能乾活,我哥給一個兒子來咱家承香火,這不是兩全其美,還比不過這個賠錢貨?”他說著又轉回頭去看那半眯眼的馮仙人。
馮仙人瞌睡似的哼哼,不耐煩道:“時也,運也,我該說的都說了,你們想怎辦怎辦。”
“那怎辦?到底換不換?”霍妮她媽小心翼翼的問。
霍妮趕忙仰頭去拉她爸的袖子,“我能撈偏財呢,我以後能賺金山,爸,別把我送人......”
——“我能撈偏財,我兩手金山帶著財運呢!”霍妮一遍遍用力摩挲自己的掌心。
小秦也不知道她含含混混的說的什麽,見她一直不動,也不客氣了,用力一拉,將人拽出來扛在肩膀上就往門口走。
霍妮嚇了一跳,本能的反抗掙扎了幾下,又木訥的望向虛空裡的一個點,嘿嘿的傻笑起來。
——“你真是我的福星!”二十多歲的霍妮長得花一樣,身條又纖細,尤其笑起來時很有幾分動人。她順手從皮包裡掏出一個棒棒糖剝了皮,遞給挨著她坐的五歲半的兒子,看那烏嘟嘟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裝的全是對自己的孺慕和依戀,一時又有些自得起來。
“媽媽真沒白生養你,上次那個於叔叔,媽媽和他周旋多長時間,他就是扣扣搜搜的不願意拿存折出來,還是我說把你抵押給他,他才同意,你瞧瞧,轉眼錢就翻倍了!”她越說越開心,“你這越來越大了,以後也不用媽媽去贖你了,都像這次一樣最好,你直接跑出來,哈哈,真棒!”
小男孩仰著臉,癟嘴想哭又忍住了,“於叔叔不給我飯吃,一天就給一頓,好餓。我不想再......”
霍妮立刻變了臉,“你再這樣說,媽媽就不要你了!”
這句話幾乎是她的殺手鐧,拿來治這孩子百試百靈。她以前也試過說“那媽媽就不愛你了”,可這小崽子居然會回嘴“那我也愛媽媽”。
但不要就是真的不要了,小孩子很怕這個。
果不其然,小男孩眼圈裡都是惶恐,抱緊了霍妮的胳膊,帶著哭腔說:“我聽話,媽媽別不要我......”
霍妮愈發得意了,起身把兒子瘦小的身子往肩膀上一扛,逗弄的說:“真是好孩子,過幾天到新叔叔家,你嘴可得甜點,知道嗎?走,媽媽帶你去坐旋轉木馬!”
......
小秦將呆笑不止的霍妮扔在地上,深吸一口氣,還是展開了粗毛氈,將她和郭笑盡量倚靠在一起,再拿毛氈一起卷上。
牆上的溫度計顯示,氣溫已經降到零度了。
小秦能感覺到自己的體表溫度已經開始下降,裸露在外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時不時肌肉都要不自覺的痙攣抽搐一下。
他把T恤下擺扎進褲腰,哈出一口氣,開始做起了體操——其實是應急情況下專門針對體溫流失的一套保暖操,他當年上課時學的挺認真的,嘿嘿哈嘿的打完,確實好了一些,不過也僅僅好了幾分鍾,不停下降的室溫已經不是保溫操能抗衡的了。
他試了試手機,依然是無信號狀態,又捶了捶門,呼喊了兩聲,再試圖將冷庫裡的雜物搬去堵冷氣口,然而很快他發現,一切都是徒勞。
也許是溫度過低的關系,郭笑的傷口已經完全止血,可她失血加低溫,指甲和嘴唇已經開始發紺,臉色僵白,連神神叨叨的霍妮也開始動作遲緩起來,只有一聲沒一聲的自言自語。
小秦自覺做了一切能做的,乾脆靠牆根坐下,將郭笑攬在自己懷裡,讓霍妮也背靠著自己,三人蜷成一堆保持體溫。
手機裡的電也不多了。
小秦手指有些發僵,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劉民一的名字,編輯了一條超長短信,將自己所遇到的情況事無巨細的做了匯報,然後點擊了發送——只要有了信號,短信就會自動被對方接收,而不用怕被誰故意撤回。
他把手機藏在貼身隱秘處,機身貼著自己的尚有些微溫的小腹上緩了緩,他又拿出手機,打開“記事簿”。
“先生......”刪掉。
“女士......”刪掉。
他想如果這就是自己生命的盡頭,居然除了工作無親朋可留話,總歸是件可悲的事情,而他從少年時至今日,內心唯一可堪托付的存在,就大概只有他的資助人了。
但多麽可笑,因為一直是匿名資助,他甚至連對方的性別都無從知曉。
他想了想,鄭重的打了兩個字,“老師”。
“老師,如果知道我的生命只有這短暫二十二年,我一定會不惜代價的找到你......”刪掉。
“老師,你這些年的錢都白花了......”刪掉。
他突然有一點遺憾,是從內心最深處生發出來的不舍。
沒有稱呼,他最終在手機快沒電的時候,只打下了三個字。
收好手機,牆上的溫度計已經顯示到零下十八度了。
手腳四肢已經完全麻痹僵硬了,懷裡的郭笑無聲無息,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霍妮嘀嘀咕咕的聲音越來越細弱。
小秦自己的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了,他頭仰靠在牆上,用胳膊肘懟了霍妮的肋下,可惜對方沒有給出任何疼痛反應。
小秦笑了一下,旋即又有些想吐,乾嘔了兩下來緩解。
“誒,你到底是吃了什麽藥了?害人害己吧?”小秦沙啞的說話,“你的手機還在嗎?誰聯系你來這裡的?”小秦反應了一下,又遲緩的搖搖頭,“肯定不在了,這證據不好留下哈。”
“聽說你以前也住在辛梓村,你聽說過彭二嗎?今天有個爺爺給我講了個故事,我一開始還挺當真,後來也分不清到底是他老年癡呆還是我老年癡呆了......你說,有沒有可能是真的啊?要是今天能從這裡順利出去,我就一定要找機會查查當年這情況是否屬實,彭二一家人也太慘了,是不是?”
“誒,你說紀隊他們還要多久才能發現我們失聯了?晚上我應該要跟隊裡匯報的,我沒聯系,他們就會......發現我們失聯了,就會查我們的行跡,一定會來搜救......還要多久啊,其實我小時候還挺耐凍的,現在好像還不如小時候了......”
“你說這一切會不會就是一場夢?夢醒了,發現大陸哥還在,發現我們還在......洪天哥講段子......老丁......還在......”
靠在肩膀上的霍妮突然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沒動靜了。
小秦慢慢轉過頭去朝向她那邊,出口的聲音連哈氣都不帶了,“今天之後,咱們也算生之交了,”他掏出手機,用最後一點電量開了攝像頭,哆嗦著朝向霍妮,“來,你就當最後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霍妮,你有兒子嗎?你到底是怎麽認識李利軍的?”
等了幾秒,也許等了很久,霍妮還是一動不動沒有反應。
小秦面無表情緩緩放下了自己手臂,隻覺得頭暈的抬不起來,已經完全沒有力氣關閉攝像頭了。
“霍妮,要是那個黃久真是你兒子......他為什麽給自己取了個假名字,叫陸奇呢?陸奇......奇......奇......”
在小秦看不到另一側,霍妮僵硬的表情沒有變化,眼角卻洇出了一滴淚,滾燙。
“奇奇......奇奇......”
她在監獄裡,最後兩次進去間隔很短,哪想一蹲就是十幾年。
要說除了賭博,還有什麽是讓她麻木的情感上略有念想的事,大概就是兒子奇奇了。
“奇奇......奇奇......”
她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兒子,是在延平一個小破賓館裡,後半夜大雪封城,她輸得沒了出路,身上還背著幾十萬的高利貸,一個快十歲的兒子,確實養不下去了。
“軍哥,”她叫得淒楚,用殘存的風韻,試圖喚起這個老鄉對於年輕時與自己偶爾幾次露水情緣的懷舊,“實在走投無路了,我媽得了癌,我爸急的中風了,如今癱在床上,家裡沒辦法,欠了幾十萬的高利貸,放債的要逼著我賣孩子,”她嚶嚶的哭起來,“我得往南方去找我堂哥,聽人說他在那邊找了個廠長的女兒當對象,總能借出幾十萬來周轉應急,可我帶不走這孩子。”
她把細胳膊細腿的小男孩往前推了推,“軍哥,看過咱倆好過一場,你先幫我藏幾天孩子吧,當個貓狗似的管吃管喝就行,我拿了錢,第一時間來接他。”
她說完,拿眼睛偷偷打量這個生活也並不太如意的男人,聽說他前一個老婆就是被他打得受不了才離的,如今也不知道改了沒有。
李利軍臉色陰沉沉的,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來,“這是八萬塊錢, 我一共也就這點錢了。”
霍妮忍不住勾起嘴角,又趕緊壓下去,低著頭悶聲說:“你知道我是衝著我們那些年的情誼,不是來問你要錢的。”
李利軍點點頭,又掃了眼邊上的男孩子,“你把兒子托付給我,也是信任我,我......這些年單著,你要是不嫌少,這錢就當是彩禮,等你那邊事情了了,你就來延平,和我過吧。”
小男孩一個人在街上站了一個小時。
李利軍叼著煙走下來,跟他說,“你媽要和你說幾句話。”
房間裡大敞著窗,霍妮披著衣服把兒子拽到身前,低聲說:“奇奇,你好好在他家,什麽時候接著媽媽信號,你就跑出來,跟以前一樣......”
小男孩垂著頭,聲音沒什麽起伏,“上次你把我扔那個老頭子家,他給我吃藥,拍了好多照片,你說過會找他要回來......”
“提什麽以前,人都得向前看!”霍妮不耐煩的打斷他,心裡也知道自己那些借口,只要李利軍稍加打聽就會露餡兒,“媽這也是給咱倆奔前程,你幫不上什麽忙也不要拖後腿,我告訴你多少次了,別拉著臉像我死了似的!這李利軍脾氣不好,可愛打人了,你嘴甜點沒壞處!回頭吃虧了可別埋怨我沒教你!”
“奇奇......奇奇......”
霍妮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混沌的意識,像一場泥足深陷的掙扎,前世今生到處亂轉,腦子裡卻總是在一遍遍叫著這個名字。
“奇奇......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