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青水北境。
受黑峰氣候的影響,青水北境的冬季格外嚴寒,肅殺的暴風雪尖嘯著席卷了每一處土地,舉目所見皆是一片慘白。
茫茫的雪地上,一個裹著厚厚的冬衣的兔族女人焦急地往家裡趕去,似乎懷抱著一個什麽東西。她在雪地上留下的一深一淺的腳印很快就被風雪吞沒。
“吱呀——”
厚厚的木門被費勁地打開了,女人鑽進了屋裡,然後迅速把門關上。木柴在爐灶裡劈裡啪啦地燃燒著,這小小的木屋內因此顯得溫暖起來。
她脫下厚厚的冬衣,將一直懷抱著的那個東西小心地放進一個鋪好了絨被的嬰兒床上,輕輕地搖晃著——那是一隻小小的狼族男嬰。
嬰兒床周圍的木架上,放著許多件整整齊齊地疊著的小衣服,按照月份剛好可以讓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直穿到周歲。
她輕輕地搖著嬰兒床,哼著歌,大門便在這個時候打開了——一隻形容粗獷的兔族男人走了進來,他摘下了頭上的皮帽,不忍地走到女人身後。
“夠了,阿雅......我們的孩子已經不在了,但是我們還得繼續下去,明天......去把這些衣服都扔了吧,它總是讓你、讓我想起那些日子.......”
男人一臉悲痛地走向木架,想拿起那些嬰兒服,但女人卻抓住了他的胳膊,笑盈盈道:“年哥,我們的孩子好好的,就在這呢,你看——”
男人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似乎已經習慣了。
“阿雅,別太難過了......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你必須振作起來——”
被稱為“年”的男人下意識地朝嬰兒床裡瞥了一眼,瞳孔突然瞪大了起來,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年哥,你看......我們的孩子好好的,就在這呢......”
“你瘋了!這是狼啊!”
年哥衝上來想搶過那個嬰兒,阿雅立刻站了起來,像用羽翼遮蔽幼崽的母雞一般擋在他面前。
“阿雅,讓開!這是狼,他會吃了我們的!”
“你才瘋了,這是我們的孩子啊!”
嬰兒床裡的狼嬰立刻啼哭了起來,阿雅便轉過身去,輕聲哄著那嬰兒,眼淚也順著面龐劃了下來。
“你嚇到他了......別怕,媽媽在這裡,我們的孩子餓了......”
她掀起衣服,想將這嬰兒抱到懷裡,年哥卻突然將這嬰兒搶了過來,就要往門外走。阿雅一把撲了上去,牢牢地抱著年哥的大腿,驚恐地喊道:“你要幹什麽,你要把我們的孩子帶去哪!”
“我要扔掉他.....這是狼!你真是瘋了,我們的家人,那些人都是被狼給吃了!你竟然想養一頭狼!”
“這是我們的孩子啊,是我們的孩子啊!”
阿雅啼哭了起來。
“你看看他,那麽小,那麽可憐......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啊,我們一起把他養大好不好?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啊......他又哭了,他只是餓了啊!......”
年哥歎了口氣,蹲下身,阿雅立刻將嬰兒抱了過來。
“瞧啊,多俊的一個小夥子啊......我是在松樹下發現他的,只有他一個人......看看他,背上的毛是黑的,但是肚子這一塊卻是黃的,在雪地裡很顯眼,我才發現他的......就叫他‘雙毛’吧,他就是我們的孩子了,年哥,你說呢?”
年哥仰著頭有一會兒了,
隨後坐到了阿雅身旁。 “好,這就是我們的孩子.......他、又回到我們身邊了。”
【我本來......有一個幸福的家。】
“嗷嗚~狼來啦,我來抓你們啦~”
雙毛舉起爪子,對著村裡的小夥伴喊道,那些同齡的小孩們便嬉笑著四散跑開了。
“救命啊,狼來啦~”“嘻嘻嘻,雙毛哥哥,先抓他,他在這裡——”“快來抓我啊~”“他耍賴!不能爬到屋頂上的!”
那房子的女主人突然把門推開,拿著掃把往屋頂上掃著,氣勢洶洶地罵道:“又來!你們這些小王八蛋,天天來爬我屋頂!給我下來!這把梯子太礙事了,下次我一定要搬走!”
“哇嗚,巫娘生氣了,快跑,快跑啊!”
那些孩子們又四散跑開,於是巫娘便揪著爬上屋頂的小孩,罵罵咧咧地往他的家走去。
巫娘會給村裡的人卜卦吉凶,很受村裡人的敬重。她是一個寡婦,有過幾個孩子,但是都病死了。
雖然她看起來總是凶巴巴的,但是孩子們就愛跑到她的房前鬧騰,有的時候會挨罵,有的時候會有糖果點心。她總是說要把梯子搬走免得孩子們爬上去,但從來沒有真的搬走過,爬上屋頂的孩子下來的時候,她還會搭一把手,防止他們摔傷,然後再揪著他們的耳朵領著他們回到自己家去。
這次被逮到的是雙毛。
“哎喲,這孩子啊,又跑我房頂上玩!多調皮!”
“真是對不住啊,婆婆,我這就好好教訓他——過來!躲什麽呢,給婆婆道歉!”
“嘻嘻嘻,婆婆,對不起~”
“年哥,去看看雙毛有沒有踩壞瓦片,啊。”
巫娘摸了摸雙毛的頭,愛憐地說道:“阿雅啊,這孩子很是伶俐呢。一直留在我們這山溝溝裡啊,怕是太浪費了,要是有條件的話,送他去山下上學吧。”
“去玩吧。”阿雅拍了拍雙毛,雙毛便蹦跳著走了。她才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婆婆啊,我們村裡還好,都是看著雙毛長大的,了解這孩子......但是山下的人,萬一因為雙毛是狼,欺負他怎麽辦啊?”
“話是這麽說,但是啊——這孩子有悟性啊,一點就通。不光是農活,就連我算卦,他看過一遍也能說出些名堂來。而且你瞧他那雙眼睛啊,滴流滴流的轉,用相面的話來說,就是神瑩內斂,仙人之姿啊,阿雅,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收他做徒弟——”
阿雅激動地幾乎要趴下了,她連忙道謝道:“多謝,婆婆能指點雙毛真是太好了,我、只怕我們交不起學費——”
“哪裡哪裡,小年不是才給我補過屋頂麽——”
那之後,雙毛便跟著巫娘修行,先是從形元的經脈分布,再到周天穴位。
那天,雙毛靠著那顆松樹冥想著,忽然間感到天地變得開闊起來,以往的世界在眼前變得異常清晰——就是那一刻起,他覺醒形元了。
“好......好厲害,這是什麽?”
雙毛看著自己的雙手,屬於自己的形元正自手掌放出,逐漸覆蓋了全身,與此同時,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體內流淌,仿佛自己有著無窮的怪力,無限的精力,那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很厲害嘛。”
一個冷冰冰的女人的聲音突然從一邊響起,雙毛轉過身去,見對方是一隻毛色發黑偏紫的狼族女人,但卻穿著極其華麗的服飾,與這貧瘠的雪地格格不入。
雙毛好奇地撓了撓頭,想道:“她是......和我一樣的狼嗎?”
“給我看看你的力量吧。”
那女人朝他伸出了手,她的形元化為細線,朝他襲來。
突然間,雙毛好像蒙了一樣,再次回過神來時,自己居住的地方已經是一片火海,村裡到處都是殘破的屍體。
“惡魔......他是惡魔!......我就知道,狼......狼全都是惡魔!”
巫娘死死地瞪著雙毛,乾枯的手指遲遲不肯放下,就這樣沒了氣。
周圍人的慘叫讓雙毛感到愈發心慌,他驚恐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卻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雙毛......是你嗎?”
阿雅抱著只剩下一截的年哥,絕望而無力地低語著。
“娘.......娘!這是怎麽了!”
雙毛朝阿雅跑去,阿雅卻像看到陌生人一般,暴怒而驚恐地朝他喊道:“別過來,別過來!你這個魔鬼!”
“娘,你受傷了——啊,爹爹怎麽了!”
雙毛害怕地想撲到阿雅的懷裡,阿雅卻抄起一邊的木棍,猛地朝雙毛的臉抽去,“別過來,你不是我的兒子,我不是你的娘!你是魔鬼,魔鬼!”
周圍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雙毛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阿雅抱著年哥的屍體,一點一點地停止了呼吸。
“乾得好,這才是我的孩子啊。”
那個女人將手放在了雙毛的肩上。
“我才是你的娘,這些年你在這裡受苦了......來,和我回黑峰吧,那裡才是你的家。”
【然後......那個女人出現了。】
【敬重的巫娘婆婆,一起玩耍的夥伴,還有......撫養我長大的爹娘,全都......】
“額啊!”
一條漆黑的觸手擦著潛龍的腰過去,血花立刻飛濺而出,潛龍同時一刀砍在雙毛身上,卻反而彈了回來。
潛龍不可思議道:“這是什麽玩意,怎麽這麽硬!”
不只是硬,潛龍刀上的勁力也同時被雙毛身上的黑膠給吸收了。
潛龍摸了一把腰上的傷口,看著手掌上的血跡,眼睛瞪得愈發大,腦袋上的青筋隨即暴起。
“竟敢......竟敢讓我這麽丟人!我要殺了你,我絕對要殺了你!——”
潛龍提起刀猛地朝雙毛衝去,而清源也從另一個方向衝了過來,怒吼道:“天殺的魔鬼,我殺了你!!!”
眼看著暴怒著向他襲來的兩人,雙毛竟然慢慢地裂開嘴笑了,他先是看看潛龍,而後又看看清源,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哈哈哈哈,浪費了那麽多年的時光,原來是為了這個!”
他狂笑道,隨後躬起身子,黑膠也調整形態,迎向兩人——
【我好害怕......我好想爹和娘,我好想再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可是、可是已經回不去了,他們、他們都......】
【這裡就是黑峰嗎......比家裡還冷,好冷......他們看我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我好想家......】
【這隻豹子就是我的老師嗎?要教我形元,和巫娘婆婆一樣......但是、為什麽要對我做這事,他把手伸進我的......好可怕!】
【師父說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但是我真的好痛,他也不允許我和大夫說......】
【白狼哥哥說我是不知道哪裡撿來的野種,不配和他說話,妹妹說我連賤民都不如,他們叫滾開別玷汙了妹妹的眼睛,只有大哥會稍微關心我一點,母親......已經很久沒見到了。】
【今天修煉形元的時候變得更可怕了......他整個人都壓上來,喘不過氣來......好痛,真的好痛,我要死了......】
【為什麽大哥也要這樣對我......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麽......但是我的臉都燒成這樣了,他們還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師父也說我沒救了,原來會的形元也都忘了......他又過來了,好可怕......】
【我想死。】
【我漸漸地接受了臉上的傷疤,如果沒有它,我或許會離死亡更近。它讓我在生與死之間找到了一種平衡,讓我在接近終結之前,能再堅持一下......】
“哈哈哈哈!——”
此刻的雙毛一改往日的死氣沉沉,整個人變得極其亢奮,他頭也不回地對勒菲大喊道:“沃土的,我謝謝你啊!”
正在與臧龍過招的勒菲回了一句:“不客氣~”
在來到沃土後,勒菲對他說過的話慢慢地開始浮現在心底——勒菲的『口舌之石』不能直接改變人的思想,只能強化自己話語的印象從而引發對方的自主思考,而那些話和雙毛的回憶一同在此時現身——
“你有過什麽特別值得回味的經歷嘛?”——雙毛在讓所有人以為自己已經荒廢了修為後,偷偷修煉出了形元,隨後砸碎了那個豹族師父的頭顱,他至今還記得師父在死前那錯愕的眼神。
“雙毛夥計,你真的沒有爽過?爽到魂都飛出來的那種?”——確實有過,那是大雪封山的那次,他在山裡偶遇了那對兄妹,然後當著那個哥哥的面......那個時候,那個哥哥因為手腳被擰斷,在地上動憚不得,死死地看著他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讓他感到震撼。
“記住了,你誰都可以背叛,但唯獨不能背叛自己!想,好好地想,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毀滅世界?我承認這個世界確實不太好——確切得說,它已經足夠爛,爛到沒辦法進一步破壞了,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這個的話,可能非常困難喲,你想要的真的是這個嗎?”
【是這個嗎,原來是這個嗎!】
在想起了清源是誰後,雙毛捕捉到了一瞬間,來自自己靈魂的顫動。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原來如此,我一直想要的都是這個嗎!】
清源,潛龍,因為暴怒而看向他的眼神。
小野,冰流,因為錯愕而看向他的眼神。
【對,就是這個!來吧,都睜大眼睛看著我!我要你們全都看著我,不許忽視我,不能忽視我,我要你們全都看著我!】
【給我把眼眶瞪到最大!給我把瞳仁縮到最小!我明白了,我想要的,是當你們所有人看著我的時候,那雙錯愕的眼睛!】
【我以為,我恨的是這個世界,當我面對全世界時,那種無力感......通通不見了!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那讓我興奮的感覺又回來了!浪費了那麽多年的時間,我原來......竟然......就是為了一雙眼睛!?】
【白活了,真的白活了啊!】
【不,我還年輕,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以後還可以再體驗,先脫身再說,可是,那些人都在看我,這感覺好棒,我停不下來,停不下來啊——】
雙毛在瞬間竟然解除了形元,任由清源和潛龍蠻橫的力量將自己的身軀撕扯得粉碎。
【可是......我真的,爽翻了......】
小野怔怔地看著雙毛,他不理解,原來那麽強大的一隻狼,為什麽突然放棄了抵抗?
他隨即意識到了什麽,朝清源大喊道:“危險!”
清源離潛龍實在是太近了,而在雙毛被撕碎的瞬間,他就好像丟了魂一般,一動不動地望著雙毛的屍體,當潛龍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的時候,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鈍刀一揮,清源倒在了地上。
勒菲一個高跳落到了小野和冰流身邊,拉起兩人道:“快走吧,人死不能複生呐!”
三人通過浮橋後,潛龍和臧龍不甘心地追了過來——兩人見到浮橋的對面,文昭和塔盾正立在那。塔盾抬手將木樁打碎,浮橋便落了下去。
“別追了,過去了也不是對手......”
“可惡!”
“怎麽會......首領,還有夜羅大人都死了!”
“我們現在怎麽辦?”
“首領讓我們別靠近,我們要怎麽給他們收屍啊?”
營寨的另一邊,黑仔已經化為一團黑影裹挾著幾個黑衣人離開,隻留下受了不少傷的阿妮和雄獅。
雄獅抬起手,看著手臂上出現的淤血點,驚訝道:“不會吧,真的中毒了。”
阿妮責備道:“他變成魔人的時候就該小心點的, 幸好我沒中招。”
雄獅無所謂道:“怕什麽,去找沙瓦大人就好了——你見過沙瓦大人出手吧?不管多重的傷,‘咻’的一下就能好——”
浮橋已經被截斷,臧龍他們便離開了,隻留下少數幾個黑衣人守在那。
一團黑影突然出現,將那些黑衣人吸了進去,隨後變回了黑仔的模樣。他看著斷掉的浮橋,嘀咕道:“小野做得很棒啊,但是我該怎麽離開呢......”
他看見地上清源的屍體,搖著頭歎了口氣,俯身將清源圓睜的雙眼合上。又走到雙毛的屍體旁,似乎明白了什麽,掏出魔杖,凝出黑球將雙毛的屍體吸了進去。
“唉......藍魂兒,卡魯魯,雙毛的抓捕行動都失敗了,儀式真的沒法阻止嗎?......已經得到確切情報,媚媚會在五天后的約克城拍賣會上現身,希望別再失手了。”
他朝周圍望了望,隨後以“隱”隱藏氣息,潛入了密林中,心道:“不知道母親去了什麽地方......她似乎總是能知道候選人的死亡。儀式的繼續需要回收候選人的屍體,只要我把雙毛的屍體藏起,儀式應該就無法繼續下去了吧?”
黑仔消失在了密林中,而那些黑衣人的屍體旁卻憑空聚起了一團形元,最後凝聚成了雙毛的模樣。
“嘿,真奇怪,我沒有死嗎?”
雙毛的守護靈獸沒有固定的形狀,其唯一的能力為特質系——當雙毛死亡後,守護靈獸會變化成雙毛的模樣並繼承其記憶,代替宿主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