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安城。
安城四面環山,僅留南北兩個城門可供進出,城門上掛著三兩個籠子——裡面是風乾的兔頭或鹿頭。在遠離安城的一座高山上,夜冥舉著望遠鏡,觀望著一倆運進城裡的囚車——從望遠鏡裡可以看清囚車黑布下沒能遮住的一雙雙稚嫩的腳丫子,顯然裡面載著的並不是什麽成年犯人,而是七八個小孩。
“幾天的時間就能做出這種程度的法器,或許獵星的天分真的被耽擱了......”
夜冥心想著,只聽獵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師父,城隍的願力場能夠檢測到所有試圖進入轄地的大天位高手,所以你一定要入城的話,要穿上這個......”
他站在夜冥身後,雙手托著一件疊的整整齊齊的半透明羽織。
“這幾天趕製的......穿在身上能夠吸收掉少量形元,所以一般程度的‘觀’是無法發現的。”
夜冥收起望遠鏡,接過羽織披在身上,“真貼心,看起來就像隱身了一樣。”
“因為鬼差想想辦法還是能蒙混過關的,但是城隍的願力場不靠視覺,所以我沒有往吸收光線的方向去考慮。”
獵星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師父再給我點時間,把這件羽織做成能完美隱藏身形的也沒問題。”
“你怎麽——”夜冥伸手捉住了獵星的手,望著上面許多戳傷的傷痕,皺眉道:“怎麽弄的?”
“啊——”獵星忙道:“開料組裝我還湊合,但是針線活實在沒辦法了......我有想過直接做成盔甲的,但是師父看起來更喜歡自己的那副,而且盔甲的話會更不方便......”
“......”
夜冥有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走吧,去城裡看看。這裡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兩人很順利的混進了城裡。安城似乎已經貧窮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與堅固的城牆相比,城裡的房屋幾乎都是低矮的草棚,即便是這樣也有漏雨通風的破損處。
路上偶爾能見到三兩個面有菜色的居民,他們的目光呆滯,死氣沉沉地瞪著地面,如同機械般沿著路邊走著,路邊時不時能看見一具腐爛的屍體,餓壞了的蜥蜴和烏鴉毫不畏懼行人,狼吞虎咽地噬咬著殘肢。
走在街上,除了令人頭皮發麻的啃咬骨頭的嘎吱聲,還有偶爾幾個人沉悶的腳步聲外,再也聽不見別的什麽聲音了。
“這裡......真的是青水嗎?”夜冥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城裡的一切,“比黑峰最寒冷的雪山村落還要死氣沉沉,而且人數也太少了點。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獵星有些猶豫,但還是道:“這裡是王衛軍的居所。”
“?”夜冥再次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後,疑惑道:“我印象中的王衛軍即使面對數倍於己的狼族,不死不滅的恐獸都未曾退縮過,他們的家屬怎麽會是這個模樣?”
“在師父離開青水前應該是這樣,但是——”
獵星頓了頓,“從父王即位開始,除了完全由蘆蘆族組成的禁軍外,所有的王衛軍都不從本地征發,而是從遠處調遣,然後把他們的家屬編號後拉到後方屯田或服徭役,如果王衛軍試圖逃跑或者背叛,父王就會把他們的腦袋掛在城門示眾......因為士兵與家屬分居兩地,所以父王將這稱為‘錯役製’。”
“這......厲流王弄的?”夜冥心道:“就厲流的腦子居然能想出這種玩意?”
“是,
在王都之亂後,當時還是王子的父王就向玄流王建議過,後來和城隍體系一同推行。因為父王認為王都之亂之所以發生,就是因為沒有及時以王衛軍家屬為質。” “原來如此,因為不能與家人再相見,所以這裡的人都這麽死氣沉沉嗎?”
獵星有些觸目傷懷,搖了搖頭道:“不止如此,因為王衛軍同樣也是這些人的人質,所以在施行錯役製的地方,城隍可以幾乎無限制的榨取願力而不必擔心遭到反抗,再加上大哥要求‘無論收成如何,糧草都必須按照田地的范圍繳納’,因此在辰江發水,槐河斷流的當下,這些人反而還倒欠了五年的糧草。”
“......”夜冥慢慢地拍了拍手,“恐怕黑影都要甘拜下風了,當初離開蘆蘆族真是無比正確的選擇。對了,北境的王衛軍也是如此嗎?”
“不,在當初父王試圖強行遷徙北境一帶的百姓時,那裡的人們都強烈的反抗,有許多甚至寧願投奔黑峰狼族,這讓父王非常難堪。所以在望月二哥的諫言下,父王被迫妥協,於是望月二哥才留在北境,用了十年的時間去安撫那裡的人們。”
“投奔......狼族嗎?”夜冥更加驚訝了,狼族可是完全把青水當成口糧的呀。
獵星點了點頭,“如果是不想遷徙的話,黑峰一樣不是他們的故鄉,黑峰的嚴寒還遠勝青水。如果是想活得安全,狼族可是會主動吃掉他們的......我想,北境的人們選擇黑峰的最大目的就是不想錯億,比起思鄉和安危,他們更害怕失去親人。”
【這樣看來,我完全不像是青水人呢......不,青陽不在了,青水早就沒有我的家人了。不過說起來,望月竟然願意為了讓這些人能和親人團聚,而放棄了自己團聚的機會,投身到那麽寒冷的地方去......】
見夜冥想的出神,獵星便問道:“師父?”
“沒什麽,我只是想起初次見到望月的時候,我以為他只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沒想到還有這樣一面。”
“唔,人是有很多面的嘛,二哥完全沒必要在師父面前偽裝啊?”
“的確如此......”夜冥的表情突然陰沉起來,“好想......扒開他的皮囊看看裡面藏了一幅怎樣的脊梁啊。”
獵星一驚,但迅速鎮定下來,道:“師父不是說這座城裡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嗎?除了之前的這些還有別的了嗎?”
“有的,那倆囚車是去城隍廟的方向吧?走,我們去城隍廟。”
在經過一間屋子時,夜冥突然伸手示意獵星停下,隨後轉身面對著這間屋子。
獵星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用你的‘觀’看看。”
獵星便放出形元越過門窗探進了屋內——他猛然道:“蛇!裡面全都是蛇!可蛇族性情孤僻,很少有這樣群聚的呀?”
夜冥眯起了眼睛,同時伸出右手,形元沿著指尖匯聚成了鋒利的氣刃,“沒錯,這裡的確只有‘一條蛇’——”
無數手腕粗的黑蛇如過江之鯽般從門、窗湧了出來,吐著信子朝他們襲來。
獵星身上的護身法器旋即發動,紅色的法器屏障籠罩了兩人。夜冥剛想開口讓獵星收起法器,卻“哦?”了一聲——
一雙蒼老的手從地面伸出,抓住了兩人的腳踝,下一刻兩人便出現在了安城的一處地窖中。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隻彎腰幾乎到了九十度的老駱駝,對著他們問道:“陰將神門的增援就是你們嗎?竟然就這麽大搖大擺的站在街上,也太危險了。”
獵星:“我們不是將神門的人......老前輩,您是何人?剛才那些東西是怎麽回事?”
“不是陰將神門的嗎?那就難辦了......”那老駱駝歎了口氣,道:“我名駱奎,一個與陰將神門合作的散人罷了。”
【駱奎?赤足聖客的......真有趣,又來了一個叛徒。】夜冥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隻老駱駝。
“槐河接連斷流,我認為這很可能和槐河一帶的地脈被竊取有關。沒有了地脈的溫養,各種各樣的穢物和災禍都將逐漸成形,而最令人擔心的,就是槐河和辰江可能孕育出的禍殃‘洪水’和‘乾旱’。陰將神門也同意我的猜想,就派人協助我來尋找地脈的去向......但誰知,在調查到這裡時,竟然發生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
“我們按規矩先來拜訪城隍廟,可剛一走到城隍廟......”
當時,駱奎和三名將神門小將發覺城隍廟周圍竟然沒有鬼差和門神,雖然感到有些不對勁但並未放在心上——畢竟有些城隍脾氣古怪,因此鬼差和門神的數量也有所差異。
他們剛走到城隍廟內殿的大門口,卻見裡面坐著的不是城隍像——原本城隍像的位置,竟然被人放了一個小木雕!
“布魯布魯布魯......”那木雕竟發出了與之材質不符合的,仿佛是橡膠摩擦般的聲音,“繁殖......消滅......全部驅逐——”
下一刻,駱奎身邊的小將門便痛苦得哀嚎起來,身上也長出漆黑的膿瘡。他們身體很快乾癟凹陷下去,膿瘡也隨之破裂,無數的黑蛇從中爬出,駱奎便立刻潛入了地下。
“是地行仙嗎?能將周圍的土地變得像水一樣並且進入其中游泳的能力。”
夜冥瞥了眼駱奎,便道:“我大概明白怎麽一回事了......連老狼王親自登門都請不動的家夥,竟然來青水了?”
獵星不解道:“師父知道是何人施術嗎?”
“嗯,那家夥現在應該還在城隍廟裡,方才囚車裡的就是它的口糧。”夜冥望了一圈地窖,問道:“怎麽出去?要是砍破地面的話你就沒有藏身地了嗎?”
“什麽?你竟然要直接面對那可怕的家夥嗎?”駱奎有些震驚,但還是道:“也罷,如果你們想清楚了的話,就去做吧......這個給你們。”
駱奎從口袋裡拿出一截腳趾,道:“或許我從那東西的手下活了下來,就是因為這個法器的緣故,帶上它吧,希望能幫——”
“不需要,老爺爺,你還是自己留著吧。隻管把我們送到城隍廟就好了。”夜冥又瞥向獵星,問道:“你留在這,還是一起去?”
“我當然要和師父一起!”
城隍廟前, 駱奎道:“就到這了......將神門的增援還沒來,我必須去告訴他們情況。”
夜冥突然笑了,“沒關系的,隻管去吧,又沒人說什麽。”
駱奎眼中掠過一絲慌亂,但還是潛入了地下。
城隍廟內,那之前放著小木雕的地方,此刻又盤踞著一條十來米長的紅瞳黑蛇,在眼部往上有一層黑色的鱗片突起,仿佛龍角一般。
“嘎嘎嘎......”那黑蛇見夜冥和獵星站在城隍廟外,便怪笑起來,“蘆蘆夜冥,可恥的叛徒。”
夜冥沒有搭話,只是指著那條黑蛇對獵星道:“這是很多年前就退下來的黑峰王將,蛇疆八虺之首,耀翠蛇族的族長地蟲老先生。”
“這......黑峰王將?”對方來頭不小,但更讓獵星感到震驚的是,黑峰王將竟然就這麽堂堂正正地坐在城隍廟裡,而這城裡的一切都視若無睹,外界更是一點也不知情!
“你是......黑峰王將......你是怎麽來到這裡的?”
“年輕人,你旁邊站著的,不也是黑峰王將麽。”地蟲咧嘴慘然笑道:“蘆蘆夜冥,這個是你在青水找到的用來製作‘高級人偶’的素材麽?”
夜冥眯了迷眼睛,反問道:“這城裡怎麽會這麽少人,起先我還覺得奇怪,但現在看到你就全明白了。”
“嘎嘎嘎嘎!還是一樣自以為是。”地蟲的頭還是保持在原來的位置,但是身子慢慢地直立了起來,“這裡的人這麽少的原因......你旁邊的那位少年比我更清楚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