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閣。
正如魏瑤的敘述,老閣主魏廣常一生勵精圖治,苦心經營由幾十幫派分堂組成的渡山盟。
魏廣常的願景不過是修習武道,守住這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基業,再讓自己後繼有人。
南明二字是初建之時根據方位隨意起的名字。就像撫養那個女嬰長大之初,他也從未料想到原來這其中太多的驚喜和變數。
除了女兒,慕容德也在意料之外。
這是前話,但南明閣的興建確有來由。
那是在創業十幾年以後,魏廣常發覺自己的據地排布過於錯亂,不太規整,才邀人規劃重築大半的版圖,然後建造堪稱渡山盟門面的南明閣。
小樓兩面通透,典雅素淨,周遭林木都四季常青,耳聽流水淅淅瀝瀝,入眼盡是清新盛景。
即使因決策部署而焦慮非常,端坐其中,感到清風穿堂而過以後,心神也能得以一時安歇。
坐在南明閣中,衣冠楚楚的慕容德卻不知為何感到一陣心悸。
他留下老盟主一命並非毫無理由——但不是因為感念恩情。
渡山盟之所以能一家獨大,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老盟主本人地靈階的修為、認識的諸多舊友和幾十年積累的威望。
不像大多數城中勢力最多請來幾個掛名的客卿,或者大肆張揚和那些強者沾親帶故,渡山盟是實打實的地靈階強者永久常駐,能夠威懾一方的據地。
而正因如此,掛名在渡山盟的客卿也為數眾多,即使不多留駐在這個地方也偶爾會應邀前來幫忙,慕容德自己都沒見過所有人。
留下重病的老盟主不僅僅是為了束縛住這些或多或少和他有舊的故人,更是一個便於修為尚未突破的慕容德鞏固地位的利器。
人多是渡山盟極其重要的特征,而相應的,彼此競爭的內部幫派也導致其中武力大行其道、靈修數不勝數。
黃靈階多如牛毛,玄靈階也不在少數。
其中,慕容德已經算資質上成的靈修,很早就達到了玄靈階的境界,卻一直無法突破這個瓶頸。
八年以前的渡山盟僅有一塊拇指大的靈玉。在渡山盟子弟集體修行以外,大部分時間它都被希求突破的魏廣常佩在身邊。
他一開始還為成為了魏廣常這個無鋒城地位首屈一指的人物手下弟子而慶幸,但後來見過無數在外闖蕩的宗門弟子,慕容德心裡也生出了不平。
為什麽自己這位師父無法突破,卻久久不肯讓位,也不肯把有益修為的靈玉直接讓給自己?
只因為資源有限,慕容德年輕時宗門招收弟子的要求也嚴苛無比,但他當時並沒有聽聞,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獲選。
但他心裡也常生出疑慮。
——如果自己當時去往的是聖元宗、長生門一類的名門,自己的修為是否能更上一層樓?
尤其在自己那位小師妹魏瑤的修為一日千裡之後,武技也受人誇讚,慕容德更覺心有不悅。
只因為荒石破碎的恰到好處?
只因為那女孩天資卓絕,超過自己?
當然不是!
他隻覺得自己這位師父突破無望、壽元將盡,想自小培養一個傳人,自然不遺余力的花費心思培育,又趕上了最好的時機。
只因為自己早生了幾十年?何其可笑!
自己的境界遲遲無法更上一層樓,發覺自己遜於宗門弟子,種種怨念堆積都讓慕容德氣躁萬分。
越往下想,
他越發覺心頭窩火。 既然無法突破又壽元將近,為何不把資源讓給已經成人的弟子,甚至要考慮從頭培養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嬰?
魏廣常隨手的收留,在慕容德看來卻成了對自己的挑釁!
用萬般手段都無法取代老盟主超人一等的地位,自己要淪落到和一個小自己幾十歲的師妹爭奪未來大權的地步——即使魏瑤後來出走,他也無法忍受。
他可不覺得魏廣常對自己有什麽掏心掏肺的地方,隻想到宗門弟子修行所用的靈術陣法,宗門取之不盡的靈玉靈力,和滿室可供兌換選取的靈術典籍!
即使從未有過實地的嘗試,慕容德也認定,自己多年來無法突破而原地踏步正是因為這種理由。
他也不願放棄自己已經在渡山盟享有的權柄,重頭開始。
所以在發覺自己的師父舊疾複發以後,慕容德甚至有些慶幸。
而在攬下權利,作為主事人得知更多消息以後,他更欣喜若狂!
強者的庇佑,勢力的拉攏,數不盡的資源,自己缺少的一切都指日可待!
但千光會始終是一個眼中釘。
慕容德早心裡有數,千光會本就是和大陸商會白家溝通聯絡的據點之一。
無鋒城大半的商鋪都受它管禦,而甚至有些屬於渡山盟的產業都要仰仗千光會的余蔭。
無論八年以前還是八年以後,商業始終是作為聯絡荒山外一片城鎮的無鋒城最重要的因素。
而比起渡山盟曾經擁有的壓製性武力,在真正的外部強者湧入以後,這種優勢便不值一提——而千光會所掌控的各種勢力人脈通道才會成為真正利益的乾系。
可老盟主在這時已經病倒,原本維系出的平衡搖搖欲墜,而千光會也恰逢山雨欲來!
不僅僅是千光會會長夫人重病,還有會長本人心急暴露引出的內亂,讓本就只是少數的千光會客卿五人去了其二,因大失所望而出走。
余下三人一個僅是掛名,一個遠在他鄉,只剩下一個還站在重病又遭背叛的廖藍尹一邊,對李展本人沒什麽好眼色可言。
對於慕容德而言,這是天賜良機!
魏廣常正好臥病在床,終日昏沉不起,有時連一句話都聽不完就重新陷入昏迷當中。他也能順理成章地蒙蔽旁人,假傳師父的命令以確保自己得到本該無法觸及的權利。
外人眼裡,他們仍舊是親切非常的一對師徒。即使有時魏廣常的命令顯得那樣陰狠狡詐,不似以往,也引不來什麽注意。
畢竟從未有人真正了解到這位除了武力一無所有的老人心房中深藏的意念,他身邊仍舊一無摯友,二無親人……
慕容德便是他最親近,“如同親子”的大徒弟。
一句百轉千回又虛心假意的恩師,被慕容德一番處心積慮,用在了這裡。
想到這,慕容德眉頭緊鎖。
他想起白日裡突然闖入的紅衣丫頭。
魏瑤生性義氣凜然、外向爽朗,從性格到實力都更符合老盟主年少故事中的願景。
渡山盟有不少人追隨著這個名正言順的少主,她也不負眾望的表露出尋常同齡人中算得上驚人的武力。
在慕容德看來,無論如何,這都不過是個玄靈階起段、乳臭未乾的孩子——武技出眾又如何?
現在還不是才堪堪突破玄靈階,想製止一場鬥毆都只能靠蠻力!
只是如果她在這時返回渡山盟……
慕容德的眼裡升起一抹戾色。
如果對自己的所為知情的魏瑤返回渡山盟,她身為養女,自然有理由守候在老盟主身邊。
到了那時,他不僅再無法假傳命令,要是那老東西及時蘇醒,從魏瑤口中得知事實真相……自己便沒有好果子吃!
為什麽偏偏趕在這時候?
他也不認為什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會是什麽駐留無鋒城的理由。
從他駐足以來,無鋒城便是混亂不堪、自有規則的模樣,慕容德不覺得有什麽更改的必要。
自小生長於此的魏瑤怎麽可能不懂這道理?
慕容德認定,在這時攪局,不過是想要借由官府的威懾,竊取自己苦心經營的果實!
想到自己白日裡受到的威脅,慕容德幾乎無法抑製心頭怒意。
只是自己無論如何仍舊是那紅衣姑娘的“大師兄”,街頭的對峙已經令人生疑。
——但慕容德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小算盤。
等千光會事畢,穩固情勢以後,他大可以盡快讓老盟主真正死去。
到時魏瑤自然會上門吊唁。
也許能把她引至靈堂,設下埋伏……
在那所謂新城主上任以前,悄悄鏟除所有異己之人。然後渡山盟便順理成章,只剩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繼任者。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然而也就在這時,門口響起一聲高喝。
“慕容德!”
而坐在原地,慕容德的神情一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光會會長遇刺,是不是和你有關!我來見父親,他在哪?”
看來魏瑤還不知道那小少爺的事, 但既然她來送死……慕容德心念一動。
不行……
但這又偏偏是另一個天賜良機。
慕容德從未感到自己如此接近徹底的成功。在這之前,他也並非沒想過別的殺人方法。
只是這位捕快神出鬼沒,不住城主府,平時出現也只是在光天化日下執法,毫無理由的刺殺不一定成功,也有的是證人證據。
他若想清清白白的立足,不留任何把柄,只能尋找機會‘暗中作梗。
既然魏瑤沒有手下,還身負謀殺李展的嫌疑,趕到這裡的事應是自作主張、無人知曉。
只要自己能拖住她悄悄動手……
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片子!
但在這之前,不能讓她趕去別的地方,用吵鬧惹來更多人。
想到這裡,慕容德清了清嗓子。
“這沒有外人,我也就直說了!師父身體欠佳,我並非不能帶你過去。小師妹,只是大家都師出同門,你也該放下對我的偏見……”
他開門走出,正看到魏瑤手持長槍,滿面警惕的站在不遠處的柳樹旁。
“我要直接和師父對話,你甭跟我耍把戲!”她把槍一橫,作勢要走,“師父住在哪兒,藥師堂還是白雲舍?又或者長春宛?”
慕容德急忙往前幾步,“師妹,你……”
話音還未落,他突然感到腦後一陣鈍痛!
這竟然是個……
陷阱?
驟然昏迷之前,他只在眼角瞥見一道紅芒,似是長柄武器上寶石閃耀的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