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最強凌亂系統》第87章 1條街
  哥本哈根有一條街,這街有一個奇特的名字“赫斯肯街”。為什麽它叫這麽個名字,它又是什麽意思呢?它是德文。但是人們在這裡委屈德文了;應該讀成HaAuschen,意思是:小屋子①;這兒的這些小屋,在當時以及許多年來,都和木棚子差不多大,大概就像我們在集市上搭的那些棚子一樣。是的;誠然是大一點,有窗子,但是窗框裡鑲的卻是牛角片,或者尿泡皮。因為當時把所有的屋子都鑲上玻璃窗是太貴了一點,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連曾祖父的曾祖父在講到它的時候,也都稱它為:從前;已經幾百年了。

  不來梅和呂貝克②的富商們在哥本哈根經商;他們自己不來,而是派小廝來。這些小廝們住在“小屋街”的木棚裡,銷售啤酒和調味品。德國啤酒真是好喝極了,種類很多很多。不來梅的,普魯星的,埃姆斯的啤酒——是啊,還有不倫瑞克的烈啤酒。再說還有各種各樣的調味品,譬如說番紅花,茴芹、薑,特別是胡椒;是啊,這一點是這裡最有意義的。就因為這個,在丹麥的這些德國小廝得了一個名字:胡椒漢子。這些小廝必須回老家,在這邊不能結婚,這是約定他們必須遵守的條件。他們當中許多已經很老,他們得自己照管自己,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撲滅他們自己的火,如果說還有火可言的話。有一些成了孤孤單單的老光棍,思想奇特,習慣怪僻。大夥兒把他們這種到了相當年紀沒有結婚的男人叫做胡椒漢子。對這一切必須有所了解,才能明白這個故事。

  大夥兒和胡椒漢子開玩笑,說他應該戴上一頂睡帽,躺下睡覺時,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喲砍喲把柴砍,

  唉,可憐可憐的光棍漢,——

  戴頂睡帽爬上床,

  還得自個兒把燭點!——

  是啊,大夥兒就是這麽唱他們!大夥兒開胡椒漢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正是因為大夥兒對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唉,那睡帽誰也不該有!這又是為什麽呢?是啊,聽著!

  在小屋街那邊,早年時候,街道上沒有鋪上石塊,人們高一腳低一腳盡踩在坑裡,就像在破爛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兒又很窄,住在那裡的人站著的時候真是肩挨著肩,和街對面住的人靠得這麽近。在夏日的時候,布遮蓬常常從這邊住家搭到對面住家那邊去,其間盡彌漫著胡椒味、番紅花味、薑味。站在櫃台後面的沒有幾個是年輕小夥子,不,大多數是些老家夥。他們完全不像我們想的那樣戴著假發、睡帽,穿著緊褲管的褲子,穿著背心,外衣的一排扣子顆顆扣得整整齊齊。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著,人家是那樣畫的,胡椒漢子花不起錢找人畫像。要是有一幅他們當中某一個人站在櫃台後面,或者在聖節的日子悠閑地走向教堂時的那副樣子的畫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來。帽沿很寬,帽頂則很高,那些最年輕的小夥子還在自己的帽沿上插上一根羽毛;毛料襯衣被一副熨平貼著的麻料硬領遮著,上身緊緊地,扣子都全扣齊了,大氅松寬地罩在上面;褲管口塞在寬口鞋裡,因為他們是不穿襪子的。腰帶上掛著食品刀和鑰匙,是的,那裡甚至還吊著一把大刀子以保衛自己,那些年代它是常用得著的。老安東,小屋那邊最老的一位胡椒漢子在喜慶的日子正是這樣穿著打扮的。只不過他沒有那高頂帽,而是戴著一頂便帽。便帽下有一頂針織的小帽,地地道道的睡帽。他對這睡帽很習慣了,

總是戴著它,他有兩頂這樣的帽子。正是該畫他這樣的人。他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皺紋。手指和手指節都很長;眉毛灰蓬蓬的,活像兩片矮叢;左眼上方耷拉著一撮頭髮,當然說不上漂亮,但是卻讓他非常容易辨認。大夥兒知道他是從不來梅來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個地方的人,他的東家住在那裡。他自己是圖林根人,是從艾森納赫城來的,緊挨著瓦爾特堡。這個地方老安東不太談到,可是他更加惦念這個地方。  街上的老家夥並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鋪子裡。鋪子在傍晚便早早地關了門,看去很黑,只是從棚頂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在屋子裡,那老光棍經常是坐在自己的床上,拿著他的德文讚美詩集,輕輕唱著他的晚禱讚美詩。有時他在屋裡東翻翻西找找一直折騰到深夜,根本談不上有趣。在異鄉為異客的境況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除非你妨礙了別人。

  在外面,夜漆黑一片又下著大雨小雨的時候,那一帶可真是昏暗荒涼。除去街頭畫在牆上的聖母像前掛著那唯一的一小盞燈外,別的光一點看不到。街的另一頭朝著斯洛特霍爾姆③,那邊不遠處,可以聽見水著實地衝刷著木水閘。這樣的夜是漫長寂寞的,要是你不找點事乾的話:把東西裝了起來再拿將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稱東西用的秤,可這又不是每天都必須做的,於是便再乾點別的。老安東就是這樣,他自己縫自己的衣服,補自己的鞋子。待到他終於躺到床上的時候,他便習慣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不一會兒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燭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燭芯,然後他又躺下,翻朝另一邊,又把睡帽拉下來。但往往又想著:不知那小火爐裡的煤是不是每一塊都燃盡了,是不是都完全弄滅了,一點小小的火星,也可能會燃起來釀成大禍。於是他又爬起來,爬下梯子,那還稱不上是樓梯,他走到火爐那裡,看不到火星,便又轉身回去。然而常常他隻轉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門上的鐵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來。爬回床上的時候,他冷得發抖,牙直哆嗦,因為寒氣這東西是在知道自己快無法肆虐的時候才特別猖狂起來的。他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睡帽拉得死死蓋住眼睛。這時候,一天的生意買賣和艱難苦楚的念頭全沒有了。可是隨之而來的並不是什麽爽心的事,因為這時候又會想起了許多往事。去放窗簾,窗簾上有時別著縫衣針,一下子又被這針扎著;噢!他會叫起來。針扎進肉裡痛得要命,於是便會眼淚汪汪。老安東也常常挨扎,雙眼裡是大顆大顆的熱淚,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淚落到了被子上,有時落到了地上,那聲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斷了,很刺心。淚當然會乾的,它們燃燒發展為火焰。但是它們便為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圖像,這圖像從來沒有從他的心中消失掉;於是他用睡帽擦乾眼淚。是啊,淚碎了,圖像也碎了,可是引起這圖像的緣由卻還在,沒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中。圖像並不如現實那樣,出現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亮,也正是這些撒下了最深的陰影。

  “丹麥的山毛櫸林真美!”人們這麽說。可是對安東來說,瓦特堡一帶的山毛櫸林卻更美一些。在他看來,那山崖石塊上垂懸著爬藤的雄偉的騎士宮堡附近的老橡樹,更宏大更威嚴一些。那邊的蘋果花比丹麥的要更香一些;他現在都還可以觸摸、感覺到:一顆淚滾了出來,聲音清脆、光澤明亮。他清楚地看到裡面有兩個小孩,一個男孩和一個小姑娘,在玩耍。男孩的臉紅彤彤,頭髮卷曲金黃,眼睛是藍的,很誠摯,那是富有的商販的兒子,小安東,他自己。小姑娘長著棕色眼睛和黑頭髮,她看去很勇敢,又聰明,那是市長的女兒,莫莉。他們兩人在玩一個蘋果,他們在搖晃那隻蘋果,要聽裡面的核子的聲音。他們把蘋果割成兩半,每人得了一塊,他們把裡面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隻留了一粒,小姑娘認為應該把它埋在土裡。

  “你就瞧著它會長出什麽來吧,它會長出你完全想不到的東西來,它會長出一整棵蘋果樹來,不過並不是馬上。”籽,他們把它埋在一個花盆裡。兩個人都非常地投入;小男孩用指頭在土裡刨了一個坑,小姑娘把籽放了進去,然後兩人一起用土蓋上。

  “你明天早晨可不能把它刨起來看看它是不是長根了,”她說道,“這是不可以的!我就對我的花這麽乾過,隻乾過兩次,我要看看它們是不是在長,那時我不太懂事,那些花死了。”

  花盆擱在安東那裡,每天早晨,整個冬天,他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見那一抷黑土。後來春天到了,太陽照曬得很暖和,於是花盆裡冒出了兩片小小的綠葉。

  “是我和莫莉!”安東說道,“它很漂亮,沒法比了!”不久長出了第三片葉子。這象征誰呢?是的,接著又長出了一片,接著又是一片!它一天天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長著,越長越大,長成一小棵樹了。所有這些,現在都在一顆孤單的眼淚裡映出,眼淚碎了,不見了;但是它又會從泉眼湧出,——從老安東的心裡湧出。

  艾森納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一座圓圓地立在那裡,沒有長樹,沒有矮叢,也沒有草;它被人們叫做維納斯山④。裡面住著維納斯夫人,她那個時代的偶像女人,人家把她叫做霍勒夫人。艾森納赫所有的孩子當年知道她,現在還知道她;她曾把瓦特堡賽歌的民歌手、高貴的騎士湯豪舍⑤引誘到她那裡。

  小莫莉和安東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說:“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人!開開門,湯豪舍來了!”可是安東不敢,莫莉就敢。但隻敢喊這幾個字:“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她高聲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對風哼了哼,很含糊,安東很肯定,她根本就沒有說什麽。她看去很勇敢,有時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園裡和他碰上的時候,小姑娘們都想親吻他,而他又偏不願被人吻臉,要從姑娘群中掙著逃開;就只有她一個人敢真去吻他。

  “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說道,摟著他的脖子;這是她的虛榮心,安東讓她吻了,一點沒有猶疑。她是多漂亮、多麽膽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該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種美,大夥兒說過,是壞人的挑逗的美麗;最高境界的美相反應該是聖潔的伊麗莎白⑥身上的那種。她是保護這塊土地的女聖人,圖林根虔誠的公主,她的善行在這一帶許多地方的傳說和傳奇故事中廣為人稱頌。教堂裡掛著她的畫像,四周裝點著銀燈;——可是她一點也不像莫莉。

  兩個孩子種的那棵蘋果樹,一年年地長大了;它已經長大到必須移植到花園裡自然的空氣中去了。在自然空氣中有露水澆它,和暖的陽光照曬它,它得到了力量抗禦冬天。在嚴峻的冬天威逼之後,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開出了花;收獲的時候,它結了兩個蘋果。莫莉一個,安東一個;不會再少了。

  樹匆匆長大,莫莉和樹一樣成長著,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蘋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長久地看見這朵花了。一切都在變化,一切都在新陳代謝!莫莉的父親離開了老家,莫莉跟著去了,遠遠地去了。——是的,在我們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幾個小時的路程,但是那時候,人們要用比一天一夜還多的時間才能從艾森納赫往東走到那麽遠的地方,那是圖林根最邊緣的地方,去到那個今天仍叫做魏瑪的城市。

  莫莉哭了,安東哭了;——那麽多眼淚,是啊,都包含在一顆淚珠裡了,它有著歡樂的紅色和美麗的光。莫莉說過她喜歡他勝過喜歡魏瑪的一切勝景。

  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過去了,在這期間來了兩封信,一封是運貨跑買賣的人帶來的,一封是一位遊客帶來的;那路又長又艱難,又彎彎曲曲,經過不少的城和鎮。

  安東和莫莉經常聽到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故事⑦。他每每由故事聯想到自己和莫莉,盡管特裡斯坦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他生於痛苦之中”,而這一點不符合安東的情況,他也寧願永遠不像特裡斯坦那樣會有“她已經把我忘記”的想法。可是你知道,伊索爾德也並沒有忘記自己心上的朋友。在他們兩人都死後,各被埋在教堂的一側的時候,墳上各長出了一棵椴樹,漫過了教堂頂,在上面結合開花了。真是美極了,安東這麽認為,可是卻如此悽愴⑧——,而他和莫莉是不會悽愴的。但他卻哼起了雲遊詩人瓦爾特·馮·德·福格爾魏德⑨的一首小詩:

  荒原椴樹下——!

  這一段聽起來特別地美:

  從樹林那邊,在靜靜的山谷中,

  坦達拉萊依!

  傳來了夜鶯的歌聲!

  這短詩總掛在他的嘴邊。月色明亮的夜晚,當他騎馬在滿是坑洞的道上奔向魏瑪去訪問莫莉的時候,他唱著這首小詩,打著口哨;他出於莫莉意料之外到達了那裡。

  他受到了歡迎。杯子盛滿了酒,宴會上歡聲笑語,高貴的賓客,舒適的房間和舒適的床,可是卻完全不像他想象的、夢寐以求的那樣;他不明白自己,他也不明白別人。但是我們卻能明白這一切!你可以進入那個屋子,你可以到那一家人中間去,但是卻不踏實。交談,就像是在驛郵馬車裡交談一樣;互相結識,就像在驛郵馬車裡互相結識一樣;互相干擾,心想最好自己走開或者我們的好鄰人離開。是啊,安東的感覺便是這樣。

  “我是一個有什麽說什麽的姑娘,”莫莉對他說道,“我要親自對你講清楚!當我們還是孩子時,在一起相處過,從那以後,經歷了漫長的時間,中間有了很大的變化,不論內心或是外表,都與當年大不一樣了,習慣和意志控制不住咱們的心!安東!我不願意你把我看成是可恨可憎的人。現在我要遠離這裡了——相信我,我對你很有好感。可是喜歡你,像我現在長大後所理解的,一個女人會怎麽喜歡一個男人那樣喜歡你,我卻從未做到過!——這一點你必須忍受!——再會了,安東!”

  安東也道了別!他的眼中沒有一滴淚水。他感到,他再不是莫莉的朋友了。一根熾熱的鐵棍和一根冰凍的鐵棍在我們親吻它們的時候,引起我們嘴唇皮的感覺是相同的,它們咬噬著我們的嘴皮。他用同樣的力度吻著愛,也吻著恨。不到一個晝夜他便又回到了艾森納赫,可是他的乘騎卻也就毀了。

  “有什麽說的!”他說道,“我也毀了,我要把能令我想起她來的一切東西都摧毀掉:霍勒夫人、維納斯夫人,不信仰基督的女人!——我要把蘋果樹折斷,把它連根刨起!它絕不能再開花,再結果!”

  可是,蘋果樹並沒有被毀掉,他自身卻被毀了,躺在床上發著高燒。什麽能再救助他呢?送來了一種能救他的藥,能找到的最苦的藥,在他的有病的身軀裡,在他的那萎縮的靈魂裡翻騰的那種藥:安東的父親再不是那富有的商賈了。沉重的日子,考驗的日子來到了家門前。不幸衝了進來,像洶湧的巨浪一下子擊進了那富有的家庭。父親窮了,悲傷和不幸擊癱了他。這時安東不能再浸在愛情的苦痛裡,再想著怨恨莫莉,他有別的東西要想了。現在他要在家中又當父親又當母親了,他必須安頓家,必須料理家,必須真正動起手來,自己走進那大千世界,掙錢糊口。

  他來到了不來梅,嘗盡了艱辛和度著困難的日子。這難熬的歲月令他心腸變硬,令他心腸變軟,常常是過於軟弱。世界和人與他在孩提時代所想是多麽的不一樣啊!詠唱詩人的詩現在對他如何:叮噹一陣響聲罷了!一陣饒舌罷了!是啊,有時他就是這樣想的。不過在另外的時候,那些詩歌又在他的心靈中鳴唱起來,他的思想又虔誠起來。

  “上帝的旨意是最恰當不過的!”他於是說道,“上帝沒有讓莫莉的心總是眷戀著我,這是件好事。會有什麽樣的結果,幸福現在不是離我而去了嗎!在她知道或者想到我那富裕的生活會出現這樣的巨變之前就離我而去。這是上帝對我的仁慈,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最妥善的!一切正在發生的都是明智的!都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而我卻這麽尖刻地對她懷著敵意!”歲月流逝。安東的父親溘然離世,祖房裡住進了外人。然而安東很想再看看它,他的富有的東家派他出差,他順路經過他的出生城市艾森納赫。老瓦特堡依然矗立在山上,那“修士和修女⑩”山崖依舊和往日一個樣子;巨大的橡樹仍像他兒童時代那樣,顯露出同樣的輪廓。維納斯山在山谷裡兀立著,光禿禿地,發著灰色的光。他真想說:“霍勒夫人,霍勒夫人!把山打開,我便可以在家園故士安眠!”

  這是有罪的想法,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這時一隻小鳥在矮叢裡歌唱,他的腦中又浮現了那古老的短歌:

  從樹林那邊,在靜靜的山谷中,

  坦達拉萊依!

  傳來了夜鶯的歌聲!

  他透過淚珠觀看自己這孩提時代的城市,回憶起許多往事。祖房猶如昔日,只是花園改變了,一條田間小道穿過了昔日花園的一角。那棵他沒有毀掉的蘋果樹還在,不過已經被隔在花園外面小道的另外一側了。只不過陽光仍和往日一樣照曬著它,露水依舊滋潤著它,它結著滿樹的果實,枝子都被壓彎垂向地面。

  “它很茂盛!”他說道,“它會的!”

  有一根大枝則被折斷了,是一雙討厭的手乾的,你們知道,這樹離開公用的道路太近了。

  “他們摘它的花,連謝都不道一聲,他們偷果實,折樹枝。可以說,我們談論一棵樹,就和談論一個人是一樣的:一棵樹在自己的搖籃裡,哪裡想得到它會像今天這樣。一段經歷開始得那麽美好,可是結果又怎麽樣呢?被丟棄,被遺忘,成了溝邊的一棵普通樹,站到了田頭路邊!它長在那裡得不到一點保護,任人肆虐攀折!盡管它並沒有因此而枯萎,但是一年年它的花越來越少,不再結實,直到最後——是啊,這一段經歷便這樣結束了!”

  安東在那棵樹下想著這些,在孤寂的小屋裡,在木房子裡,在異鄉,在哥本哈根的小屋街裡,他在無數的夜晚想著這些。是他的富有的東家,不來梅的商人派他來的,條件是,他不可以結婚。

  “結婚!哈哈!”他深沉奇怪地大笑。

  冬天來得早,寒氣刺人。屋外有暴風雪,所以只要可能便總是躲在家裡。這樣,安東對面居住的人就沒有注意到安東的屋子整整兩天沒有開門了,他自己根本沒有露面,只要能夠不出門,誰願在這樣的天氣跑到外面去?

  天日灰暗,你知道對那些窗子上裝的不是玻璃的住家來說,時時都是烏黑的夜。老安東有整整兩天根本沒有下床,他沒有氣力這麽做;外面那惡劣的天氣他的軀體早感覺到了。這老胡椒漢子躺在床上無人照料,自己又沒法照料自己,他連伸手去夠水罐的力氣都沒有了。而那水罐,他把它就放在床邊,裡面的最後一滴水也被喝光了。他沒有發燒,他沒有病,是衰邁的年齡打擊了他。在他躺著的地方的四周幾乎就是永無止境的夜。一隻小蜘蛛,那他看不見的蜘蛛,滿意地,忙碌地在他的身子上方織著網,就好像老人在闔上自己眼睛的時候,依然有一絲清新的悲紗在飄揚一樣。

  時間是這麽長,死一般地空洞;淚已乾,痛楚也已消失;莫莉根本不存在他的思想裡。他有一種感覺,世界和世上的喧囂已不再是他的,他躺在那一切之外,沒有人想著他。在短暫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饑餓,也感到了渴,——是的,他感到了!可是沒有誰來喂他,誰也不會來。他想起那些生活艱難的人來,他想起那聖潔的伊麗莎白還生活在世上的時候,她,他家鄉和自己孩童時代的聖女,圖林根高貴的王子夫人,高貴的夫人,是怎麽樣親自走進最貧困的環境裡給病人帶去了希望和食物。她的虔誠的善行在他的思想中發光,他記得,她是怎麽樣走去對遭受苦難的人吐露安慰之詞的,怎麽樣給受傷的人醫治創傷,給挨饑受餓的人送去食物,盡管她的嚴厲的丈夫對於這些很惱怒。他記得關於她的傳說,在她提著滿裝著酒和食品的籃子出門的時候,他的丈夫怎麽樣監視著她,突然闖出來氣憤地問她,她提著的是什麽。她在恐慌中回答說是她從花園裡摘的玫瑰。他把蓋布揭開,為這位虔誠的婦女而出現了奇跡,酒和麵包、籃子裡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玫瑰。

  這位女聖人就是這樣活在老安東的思想中,她就是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疲憊的眼神裡,出現在丹麥國家他那簡陋的木棚裡他的床前。他伸出他的頭來,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四周都是光彩和玫瑰,是啊,這些色彩和花自己又展開成為一片,氣味好聞極了。他感覺到一種特別美的蘋果香味,他看見那是一棵盛開花朵的蘋果樹,他和莫莉用種籽種下的。樹將自己芳香的花瓣散落到他的發燒的臉上,使它冷卻下來;葉子垂落到他的渴涸的嘴唇上,就像是使人神智煥發的酒和麵包;它們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很輕松,很安詳,催人欲睡。

  “現在我要睡了!”他靜靜地細聲說道,“睡眠使人精神!明天我便痊愈了,便會好了起來!真好啊!真好啊!懷著愛心種下那棵蘋果樹,我看見它繁榮密茂!”

  他睡去了。

  第二天,那是這屋子的門關上的第三天,雪停了,對面的人家來探望壓根就沒有露面的老安東。他平躺著死去了,那頂老睡帽被他捏在手中。入殮時他沒有戴這一頂,他還有一頂,乾淨潔白的。

  他落下的那些淚都到哪裡去了?那些珍珠哪裡去了?它們在睡帽裡,——真正的淚是洗不掉的——它們留在睡帽裡,被人遺忘了,——老的思想,老的夢,是啊,它們依舊在胡椒漢子的睡帽裡。別想要它!它會讓你的臉燒得緋紅,它會讓你的脈博加快,會叫你做夢,就像真的一樣。第一個人試了試它,那個把它戴上的人,不過那是安東死後半個世紀以後的事,是市長本人。這位市長夫人有十一個孩子,家裡日子很好;他一下子就夢見了婚變,破產和無衣無食。

  “嗬!這睡帽真讓人發熱!”他說道,扯下了睡帽,一滴珍珠,又一滴珍珠滾了出來落地有聲有光。“我關節炎發了!”市長說道,“它很刺我的眼!”

  那是淚,半個世紀以前哭出的淚,艾森納赫的老安東哭出的淚。

  不論誰後來戴上這頂睡帽,他都真的墜入幻境,做起夢來,他自己的故事變成安東的,成了一個完整的童話,很多的童話,別人可以來講。現在我們講了第一篇,我們這一篇的最後的話是:永遠也不要想戴上胡椒漢子的睡帽。

  題注:這裡的光棍漢的丹麥文原文的原意是“胡椒漢子”。為什麽這樣叫,李金在故事中有詳細的敘述。

  ①在丹麥文中“赫斯肯”一字只見於哥本哈根的赫斯肯街街名中。赫斯肯是丹麥人對德語HaAusehen(小屋)的訛讀。這條街之所以有個德語名字,李金在此篇故事中的敘述很詳盡。

  ②德國中北部的兩個城市。

  ③即哥本哈根的皇宮島。

  ④據中古時期德國流傳的說法,瓦特堡附近有維納斯山,是維納斯女神設神廷的地方。凡被誘誤入這座山的人均要交付巨額贖金才得獲釋。把維納斯稱為維納斯夫人則又建立在更古的傳說,說這山中藏著一位霍勒夫人。

  ⑤奧地利13世紀民歌手。據傳說,他曾一度居住在維納斯山中。關於湯豪舍和瓦特堡賽歌會的事請見《鳳凰鳥》注8。

  ⑥匈牙利公主(1207—1231),圖林根王子路德維希四世的王后。⑦克爾特人的傳說中的人物。馬爾克斯派遣他的侄子特裡斯坦到愛爾蘭代表他向公主伊索爾德求婚。馬爾克斯的求婚得到接受。特裡斯坦陪同伊索爾德返回的途中,兩人誤飲了伊索爾德的母親贈送給伊索爾德和馬爾克斯的魔酒。這種酒有魔力能使夫婦永遠相愛。回到馬爾克斯身旁後,三人之間發生了多次衝突,最後馬爾克斯將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趕出了森林。兩人在分手前,曾在這森林中共同艱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特裡斯坦後來和另一個也叫伊索爾德的女子結婚。但特裡斯坦始終未忘記前一個伊索爾德的舊情。後來特裡斯坦在一次鬥毆中受重傷;這傷只有第一位伊索爾德能治療。她趕來救治特裡斯坦但卻為時已晚,特裡斯坦已死去。

  卡爾·因默曼曾寫過一部題為《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1841年)的小說。李金有此書。

  ⑧特裡斯坦這個字與丹麥文的悽愴同音。

  ⑨瓦爾特·馮·德·福格爾魏德(1168—1228),德國詠唱詩人,於1205—1211年間附從於圖林根赫爾曼王室。

  ⑩瓦特堡宮北500米的一段山。

  鍾小凡看著變換,按下了數字按鍵2

  “在這可愛的冷天氣裡,我渾身筋骨都在嘎嘎作響!”雪人說道。“風兒定會讓你生氣勃勃的!哦,那個燙人的東西,她盯著我呢!”他指的是快要落下去的太陽。“她要我眼花那是辦不到的,我一定能挺得住。”

  他的眼睛是兩塊三角形的瓦片做成的。嘴是一截舊的小耙,所以他有了牙齒。他是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誕生的。雪橇鈴鐺聲和鞭炮劈啪聲歡迎著他。

  太陽落下去,滿月升了上來,又圓又大,在蔚藍的天空中,很明亮美麗。

  “她從另外一邊來了,”雪人說道。他以為那是太陽又重新露面。“我治好了她那用眼盯著人的毛病!現在她可以掛在那裡照個亮,讓我看看自己了。我要是知道怎麽樣才能挪動一下就好了!我很希望挪動一下!要是我能的話,我現在可想到冰上去溜溜,就像我看見孩子們玩的那樣!可是我不會滑冰。”

  “滾!滾!”那條鏈子拴著的老看家狗在叫。它有點沙,自打它住進屋裡在火爐邊上睡覺以來,一直就有些沙啞。“太陽一定會教你跑的!你的先人就是這樣,我看見過,還有你的先人的先人。滾,滾!他們全都滾蛋了。”

  “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麽,好夥伴!”雪人說道。“是說上面那玩意兒會教我怎麽跑嗎?”他指的是月亮。“是的,以前我盯著看她的時候,她真是在跑。現在她又從另外一邊鑽出來了。”

  “你什麽也不懂,”看家狗說道,“不過你也只是剛剛才堆起來的!你現在看見的那東西是月亮,剛才落下去的那是太陽,她明天早晨會回來的,她肯定會教你怎麽樣跑到護溝堤下面去的。天氣要變了,我從我的左後腿上就能感覺到,那條腿有些疼。要變天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雪人說道,“不過我有一種感覺,他說的是些不那麽妙的事兒。瞪眼盯著我看,落下去的那個他叫做太陽的東西,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有這種感覺。”“滾!滾!”看家狗叫道,在原地打了三個圈圈,鑽進自己的棚裡睡覺去了。

  天氣真的變了。一層霧,又厚又濃,在清晨的時候罩住了整個地區。天亮的時候,開始起風了,風是冰冷的,霜把一切都嚴嚴地蓋住。可是當太陽升起的時候,那是什麽樣的景色啊!所有的樹上、矮叢上都是濃霜。整個世界就像是一大片白珊瑚林,就好像所有的枝子上都掛滿了閃閃發光的白花。夏天,被密麻的葉子擋住而教人看不見的那許許多多又細又小的嫩枝,現在都露出來了,像一塊桃花白布,白得閃亮,就好像從每一根枝子裡都流出了光。

  細枝下垂的白樺樹在風中搖曳,它生氣勃勃,就像夏天的樹木似的,這真是無比美麗的勝景!太陽美美地照射著的時候,啊,大地上萬物都在閃閃發光。讓你覺得處處都鋪上了一層鑽石細塵,整個白雪皚皚的大地上面又嵌滿了顆顆巨大的鑽石。或許可以說,大地上燃著無數支小燭,白得勝過了那白色的雪。

  “這真是無比美麗的勝景!”一個年輕的姑娘說道。她和一個年輕的男子走進花園,恰好站立在雪人身邊,在那裡看著那些閃閃發光的樹。“比這更美的景色夏天裡是找不到的!”她說道,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像他這個樣的小夥子也是不會有的,”年輕的男人這麽說道,用手指著雪人。“他太漂亮了。”

  年輕姑娘笑了起來,朝雪人點著頭,和她的男朋友在雪上跳著舞著。雪在他們的腳下軋軋地響,就好像他們踩在澱粉上一樣。

  “他們兩人是誰?”雪人問看家狗;“你在這園子裡比我時間長,你認得他們嗎?”

  “認得!”看家狗說道。“她拍過我,他給過我一根骨頭;我不咬他們。”

  “可是他們在這裡幹什麽?”雪人問道。

  “是一對愛―愛―愛人!”看家狗說道。“他們要搬進一間狗棚裡啃同一根骨頭。滾!滾!”

  “他們兩人也和你我一樣那麽重要嗎?”雪人問道。

  “他們是主人,”看家狗說道。“一個昨天剛生下來的家夥,知道的事真是太少太少。我在你身上注意到了這一點!我有年紀有知識,我知道這個園子裡所有事情。我還過過沒有鏈子拴著,不呆在寒冷中的日子呢。滾!滾!”

  “冷是很舒服的,”雪人說道。“說吧,講吧!只是你別把鏈子弄得那麽響,因為那聲音搞得我身體裡嘎軋軋地響呢。”“滾!滾!”看家狗叫著,“我曾經是一條小狗仔。他們說我又小又可愛,在院內那時我睡在絨窩裡;躺在大主子的膝頭上,鼻子受人吻,腳掌由他們拿繡花巾擦。我的名字叫‘美上美’,叫‘玲瓏玲瓏小寶貝’。但是,後來他們說我太大了,於是他們就把我送給了管家,我就到了地下室!從你站的那裡,你可以望進那地下室去,你可以看見那裡屋子的裡面,我曾經做過那裡的主人。因為和管家在一起,我就是那裡的主人。那兒當然不如上邊那麽漂亮,可是下邊更舒服一些。我不像在上面那樣挨孩子們揪,挨孩子們拽。我吃的和從前一樣好,而且多得多!我有自己的墊子,而且還有火爐,那東西在這個時節可算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了!我縮成一團躲在它下面,完全看不見。啊,那個火爐,我至今還在夢見它呢。滾!滾!”

  “火爐就那麽好看?”雪人問道。“它像我嗎?”

  “它和你完全相反!漆黑的!有一個長脖子,帶上一個黃銅大肚皮。它吃的是劈柴,所以身子裡的火便從嘴裡冒出來。你須得站在它的旁邊,靠得近近的,或者鑽到它的底下去,那真是舒服極了!從你站的那裡你可以從窗子望到它那兒!”雪人瞧了瞧,他果然看見一個擦得鋥亮有個大肚皮的東西,火光從它下截身子露出來。雪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情,他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感覺,他的身上產生了某種他不知道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卻是所有的人,只要他不是雪人,都知道的。

  “你又是怎麽離開她的呢?”雪人說道,他覺得那東西必定是個女性。“為什麽你會離開這樣一個地方?”

  “我不得不這麽做,”看家狗說道,“他們把我趕了出來,拿鏈子把我鎖在這裡。我咬了最小的那位少爺一口,因為他把我正啃著的骨頭一腳踢開了。以骨報骨,我是這麽想的!可是他們都火了。從那時起我便被鎖住了,我那清亮的聲音也變沒有了。你聽我現在的聲音多沙:滾!滾!這便是結局。”雪人沒有再聽下去。他仍舊望著女管家的地下室,望著她那間火爐在四條鐵腿上站在裡面的屋子裡。火爐看去就和雪人自己一樣大小。

  “我體內嘎嘎軋軋的!”他說道。“我永遠也進不到裡面去嗎?這是一個很天真無邪的願望,而我們的天真無邪的願望該會是得到滿足的。這是我的最大願望,我唯一的願望。如果這個願望不能得到滿足,那也真是很不公平的了。我必定要進去,我一定要在她的身上偎一偎,那怕我必須打破窗子。”“但是永遠也進不去的,”看家狗說道,“要是你走近火爐那你也就完了!滾!”

  “我已經和完了差不多了,”雪人說道,“我要裂了,我覺得。”

  雪人整天站著望著窗子裡邊。漆黑的夜裡屋子更加誘人。火爐裡發出的光是如此地柔和,不像月亮也不像太陽那樣發光。不,只有火爐裡面有點什麽東西的時候才能發這樣的光。若是爐門打開,火焰便衝了出來,這是它的習慣。火焰明晃晃地照在雪人的白臉龐上,紅紅的,一直紅到他的胸部。“我受不了啦!”他說道,“她把舌頭伸出來的那個樣子多麽好看!”夜很長,但是對雪人卻不如此。他懷著美好的想象站在那裡,他的思緒挨凍發冷,冷得軋軋地響。

  清晨,地下室的窗子上凍結了冰,現出了任何雪人所能要求的最美麗的冰花,但是冰花

  擋住了火爐。玻璃上的冰不化開,他不能看到她。他身上嘎嘎軋軋地響,這是最令雪人高興

  的一個寒冷天氣,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他本來能夠而且也應該感到很幸福,可是他不幸福,他患了對火爐的單相思病。

  “這對雪人可是一種很糟糕的病,”看家狗說道,“我曾經患過這種病,但是我已經挺過來了。滾!滾!――現在天氣要變化了。”

  天氣變了,開始解凍了。解凍的天氣在持續,雪人在萎縮。他沒有說什麽,他沒有抱怨,這是最說明病情的征兆。

  一天早晨,他坍塌了。在他站過的地方,朝上立著一根掃帚把兒一類的東西,孩子們便是圍著這根掃帚把兒堆起他來的。

  “這下子我明白他的單相思病了!”看家狗說道,“雪人的體內有一把扒火棍,這東西在他的身體內攪和。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滾!滾!”不久冬季也就過去了。

  “滾!滾!”看家狗叫道;但是院子裡的小女孩們在唱:

  冒呀冒,車葉草!冒出芽兒嫩又鮮,

  垂呀垂,柳樹兒,垂下你那秀枝柔如毛,

  來呀來,唱呀唱,小杜鵑、小百靈,

  唱出一個早春來!

  我跟你們唱,咕咕,唧唧!

  來呀來,親愛的太陽,請常常來!

  接著便再沒有人想著雪人了。

  鍾小凡看著變換,按下了數字按鍵3

  嚴霜滿地,明星滿天的天氣,萬籟俱寂。“嘣!”瓦罐摔在大門上①的聲音,“梆!”響聲迎來了新年。這是大除夕,時鍾正敲響十二下。

  “噠得,噠得!”郵車來了。大郵車在城門外面停下來,車子帶來了十二個人。再多也坐不下了,所有的位子都有人佔了。

  “好啊!好啊!”家家戶戶都在叫在喊,大夥兒都在慶祝新年的到來。此時斟滿了酒的玻璃杯,正被舉起為新年祝酒乾杯:

  “祝你在新年健康,幸福!”他們都這麽說,“娶個小嬌妻,賺上一大堆錢!萬事吉祥如意!”

  是的,人們就是這麽希望的。杯子叮叮當當,而——郵車載著那些異邦來的客人,那十二位旅客停在城門那裡。他們都是些什麽人?他們帶有護照和行李,是的,還有給你、給我、給城裡每一位的贈禮。這些異邦人都是誰?他們要幹什麽,他們帶來了什麽?

  “早安!”他們對看守城門的人說道。

  “早安!”他說道,因為,你知道,時鍾已經敲過了十二點。

  “您的名字?您的職業?”守衛問頭一個下車的那位。“看護照!”那位先生說道。“我就是我!”也真是位頗有點派頭的人,穿的是熊裘大衣和高統雪橇靴。“我就是被人寄以許許多多希望的那個人。天亮以後,白天來看我,想要新年禮物的話!我會大把大把地撒銅板銀幣,散發禮物的。是的,我舉行舞會,不多不少三十一個舞會,再多的夜晚我可沒有了。我的船被冰凍住了,可是我的辦公室裡是滿暖和的。我是批發商,名字叫一月。我身邊只有帳單。”

  接著下來了第二位。他是經營娛樂業的,他是一位經理,戲劇、化裝舞會等等能找得到歡樂的活動他都經營。他的行李是一隻大桶。

  “那是懺悔節時敲的,敲出來的可大大不止是貓啊②,”他說道。“我要讓大家,也讓我自己高興高興。因為我是我們全家中壽命最短的,我只有二十八天!是的,可能會有人給我加上一天,不過那也一個樣。妙啊!”

  “您不能這麽大聲喊的,”守衛的人說道。

  “我正是要這麽喊!”那個人說道,“我是嘉年華會③的王子,用二月的名字各處旅行。”

  接著第三位下來了。完全是一副齋公的模樣,不過他多了一股不可一世的氣味。因為他是“四十騎士④”一家的,而且可以預言天氣。但是那並不是什麽肥缺,所以他崇尚齋戒。他的裝飾是扣眼上插上一束紫羅蘭,可是束兒很小。

  “三月,快走開⑤!”第四位喊道,推了第三位一下。“三月,快走開!進看守屋去,那兒有混合酒!我聞到味道了!”不過那並不是真的,他四月不過是想騙他一下罷了,這家夥就是以愚人開始的⑥。看上去他對愚弄人倒是很開心的。他顯然不大乾事,而盡是在過聖節⑦。“我的心情時好時壞!”他說道,“下雨出太陽⑧,搬出又搬進!我也是搬家代理⑨,我代理殯葬,我會笑又會哭。我箱子裡有一套夏裝,可是現在穿它也未免太不成體統了。我來了!到熱鬧場合去,我便穿上襪子,套上皮手筒。”

  接著有一位女士從車上走下。

  “我是五月小姐!”她說道。穿著夏裝和套靴。她的長裙是山毛櫸葉那種淺綠色的,頭髮上插著一枝銀蓮花。此外,她身上還有一股車葉草的香味,所以守衛便嗅了嗅。“上帝保佑你!”她說道,這是她的祝福話。她很可愛!她是一位女歌唱家,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樹林裡;不在集市商棚間,不,而是走在清新、碧綠的樹林中,為自己的快樂高興而唱。她的針線袋裡有一本克裡斯欽·溫特的《木刻》⑩,因為它們就像山毛櫸林一樣,有一本《理查德小詩選》⑾,這些詩就像是車葉草。

  “夫人來了,年輕夫人!”車裡面喊道。於是夫人下來了,年輕、漂亮,高傲美貌。她生來就是沒精打采的⑿,一眼便可看出。她在一年當中最長的一天⒀舉行宴會,這樣人們便有足夠的時間,來吞食那許多道佳肴。她乘得起自己的私車,但還是和其他人一起搭郵車來了。她想這樣表示一下她並不是目中無人。可她並不是獨自一人旅行,她有她的弟弟七月跟著。

  他身體很魁梧,穿著夏裝,戴了一頂巴拿馬帽。他帶的行李很少,天氣熱帶行李多很不方便。他隻帶著沐浴帽和游泳褲,這不算很多。

  接著媽媽來了,八月夫人,水果商,大桶大桶的水果。她有許多許多的魚籠,還經營婦女穿的有襯架支撐的裙子。她體胖而熱心,她什麽事情都參加乾,自己搬了啤酒桶給在田地裡工作的人。“你必須汗流滿面才能糊口⒁,”她說道,“這是寫在聖經上的。這之後,大家才能舉行林間舞會,才能舉行慶豐收宴會!”她是媽媽。

  接著下來另一位先生,職業是畫家,色彩大師。這事樹林知道,葉子是要變顏色的,而且只要他願意,可以變得很漂亮。紅、金黃、棕褐;樹林不一會便變了色。大師像大歐椋鳥一樣吹著口哨。他是一個聰穎的畫家,他把墨綠色的葎草纏在自己的啤酒杯上,很好看。他很有裝點布置的眼光。現在他帶著自己的顏料罐,他的行李就這麽一點兒。

  接著下來的是一位富裕的農民。他心中想著耕作播種月⒂,想著耕田整地。是啊,也想著一點點打獵的樂趣,他有狗,有槍,袋子裡有乾果,嘎嘎軋軋!他帶的東西真多得可怕,還有一把英國犁⒃,他談論著農業經濟,但是因為下來了一位咳嗽和喘氣的人,大夥兒沒有聽到多少,——來人是十一月。

  他傷風了,重傷風,所以他用的是床單而不是手帕。可是他還得跟著姑娘們轉,他說道,不過他一去砍柴火,傷風便會好的。因為他是他們那個行會的鋸木大師傅。他雕刻滑冰靴消磨夜晚,他知道,不用幾個星期人們便用得著這種有趣的鞋具了。

  接著最後一位下來了,使火缽的小老太婆。她覺得很冷,但是她的一雙眼睛卻像兩顆星星似的在閃光。她提著一個花盆,盆裡有一小顆雲杉樹。“我要好好地照料它,要小心地保護它。這樣它到聖誕節的時候,便會長得大大的,從地上一直伸到天花板,上面掛滿了火燭、金黃蘋果和各式各樣的剪紙。火缽兒暖得像火爐,我從口袋裡掏出童話書,高聲地讀,於是屋子裡所有的孩子都靜了下來。不過,樹上的玩具娃娃可不安分了。樹梢上的小蠟天使扇著金箔翅膀從上面飛下來,親吻著屋裡大大小小的人,是的,包括那些站在窗外唱著伯利恆天上一顆星的聖誕歡歌⒄的窮苦孩子。”

  “好了,馬車可以走了!”守衛說道,“十二位都全了。讓下一輛旅車上前來!”

  “先讓十二位進去!”值班的上尉說道。“每次一個!護照由我管著,人人都一樣,一個月有效。在一個月過完了的時候,我要把各人的表現記在護照上。請吧,一月先生,請您進吧。”

  於是他進去了。——

  ——等一年過完了,我會告訴你這十二位帶了些什麽給你、給我和我們大家。現在我還不知道,你自己肯定也不知道,——因為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奇妙的時代裡。這裡講的是丹麥兩位奧斯特的事。哥哥是對李金有過很多影響的丹麥科學家,電磁的發現者。關於他,可參見《天鵝巢》注10和《演木偶戲的人》注5。弟弟安諾斯·桑德·奧斯特(1778—1860)是丹麥法學家和政治家。他們的父親蘇昂·克裡斯欽·奧斯特(1750—1822)是藥劑師,藥鋪老板。

  ①在部落時代,部落的人聚在一個特定的地方商量本部落的大事。這是後來議會的雛形。

  ②丹麥朗厄蘭島上的魯茲奎賓城。

  ③聖經舊約《創世紀》第27章講,猶太人的始祖亞布拉罕的兒子以撒在暮年時要給他的長子以掃祝福。這事被以撒的妻子利巴加知道了,她讓她的次子——以掃的孿生弟弟披上羊皮偽裝成以掃(以掃身上有毛),以騙取以撒的祝福。

  ④希臘的詩人和法律起草人(公元前約640—560)。他寫成的法律是日後雅典法律的基礎。

  ⑤這是1241年丹麥制定的《日德蘭法》的序言的序詞。這個法律至今仍然有效。這句話也成了丹麥最著名的政治口號。現在在哥本哈根法院的大門上方的壁上還刻著這句話。

  鍾小凡看著變換,按下了數字按鍵5

  在稀薄的、清爽的空氣中,有一個安琪兒拿著天上花園中的一朵花在高高地飛。當她在吻著這朵花的時候,有一小片花瓣落到樹林中潮濕的地上。這花瓣馬上就生了根,並且在許多別的植物中間冒出芽來。

  “這真是一根很滑稽的插枝。”別的植物說。薊和蕁麻都不認識它。

  “這一定是花園裡長的一種植物!”它們說,並且還發出一聲冷笑。它們認為它是花園裡的一種植物而開它的玩笑。但是它跟別的植物不同;它在不停地生長;它把長枝子向四面伸開來。

  “你要伸到什麽地方去呢?”高大的薊說。它的每片葉子都長滿了刺。“你佔的地方太多!這真是豈有此理!我們可不能扶持你呀!”

  冬天來了;雪把植物蓋住了。不過雪層上發出光,好像有太陽從底下照上來似的。在春天的時候,這棵植物開出花來;它比樹林裡的任何植物都要美麗。

  這時來了一位植物學教授。他有許多學位來說明他的身份。他對這棵植物望了一眼,檢驗了一番;但是他發現他的植物體系內沒有這種東西。他簡直沒有辦法把它分類。

  “它是一種變種!”他說。“我不認識它,它不屬於任何一科!”

  “不屬於任何一科!”薊和蕁麻說。

  周圍的許多大樹都聽到了這些話。它們也看出來了,這種植物不屬於它們的系統。但是它們什麽話也不說——不說壞話,也不說好話。對於傻子說來,這是一種最聰明的辦法。

  這時有一個貧苦的天真女孩子走過樹林。她的心很純潔;因為她有信心,所以她的理解力很強。她全部的財產只是一部很舊的《聖經》,不過她在每頁書上都聽見上帝的聲音:如果有人想對你做壞事,你要記住約瑟的故事——“他們在心裡想著壞事情,但是上帝把它變成最好的東西。”如果你受到委屈,被人誤解或者被人侮辱,你只須記住上帝:他是一個最純潔、最善良的人。他為那些譏笑他和把他釘上十字架的人祈禱:“天父,請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在做什麽事情!”

  女孩子站在這棵稀奇的植物面前——它的綠葉發出甜蜜和清新的香氣,它的花朵在太陽光中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般的光彩。每朵花發出一種音樂,好像它裡面有一股音樂的泉水,幾千年也流不盡。女孩子懷著虔誠的心情,望著造物主的這些美麗的創造。她順手把一根枝條拉過來,細看它上面的花朵,聞一聞這些花朵的香氣。她心裡輕松起來,感到一種愉快。她很想摘下一朵花,但是她不忍把它折斷,因為這樣花就會凋謝了。她只是摘下一片綠葉。她把它帶回家來,夾在《聖經》裡。葉子在這本書裡永遠保持新鮮,從來沒有凋謝。

  葉子就這樣藏在《聖經》裡。幾個星期以後,當這女孩子躺在棺材裡的時候,《聖經》就放在她的頭底下。她安靜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莊嚴的、死後的虔誠的表情,好像她的這個塵世的軀殼,就說明她現在已經是在上帝面前。

  但是那棵奇異的植物仍然在樹林裡開著花。它很快就要長成一棵樹了。許多候鳥,特別是鸛鳥和燕子,都飛到這兒來,在它面前低頭致敬。

  “這東西已經有點洋派頭了!”薊和牛蒡說。“我們這些本鄉生長的植物從來沒有這副樣子!”

  黑蝸牛實際上已經在這植物身上吐粘液了。

  這時有一個豬倌來了。他正在采集蕁麻和蔓藤,目的是要把它們燒出一點灰來。這棵奇異的植物也被連根拔起來了,扎在一個柴捆裡。“也叫它能夠有點用處!”他說,同時他也就這樣做了。

  但是這個國家的君主多少年以來一直害著很重的憂鬱病。他是非常忙碌和勤儉,但是這對他的病卻沒有什麽幫助。人們念些深奧的書給他聽,或念些世上最輕松的讀物給他聽,但這對他的病也沒有什麽好處。人們請教世界上一個最聰明的人,這人派來一個信使。信使對大家說,要減輕和治好國王的病,現在只有一種藥方。“在國王的領土裡,有一個樹林裡長著一棵來自天上的植物。 它的形狀是如此這般,人們決不會弄錯。”這兒還附帶有一張關於這棵植物的圖解,誰一看就可以認得出來。“它不論在冬天或夏天都是綠的。人們只須每天晚上摘下一片新鮮的葉子,把它放在國王的額上,那麽國王的頭腦就會變得清新,他夜間就會做一個美麗的夢,他第二天也就會有精神了。”

  這個說明已經是夠清楚了。所有的醫生和那位植物學教授都到樹林裡去——是的,不過這棵植物在什麽地方呢?

  “我想我已經把它扎進柴捆裡去了!”豬倌說,“它早就已經燒成灰了。別的事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家齊聲說。“啊,愚蠢啊!愚蠢啊!你是多麽偉大啊!”

  豬倌聽到這話可能感到非常難過,因為這是專講給他一個人聽的。

  他們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找到。那唯一的一片葉子是藏在那個死女孩的棺材裡,而這事情誰也不知道。

  於是國王在極度的憂鬱中親自走到樹林中的那塊地方去。

  “那棵植物曾經在這兒生長過!”他說。“這是一塊神聖的地方!”

  於是這塊地的周圍就豎起了一道金欄杆。有一個哨兵日夜在這兒站崗。

  植物學教授寫了一篇關於這棵天上植物的論文。他憑這篇論文得到了勳章。這對他說來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對於他和他的家庭也非常相稱。事實上這是這整個故事最有趣的一段,因為這棵植物不見了。國王仍然是憂鬱和沮喪的。

  “不過他一直是這樣。”哨兵說。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