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納茨隻想在去劇院之前再回病房看一眼自己的病人,看看動刀的位置,確認一下手術中的一些細節,沒想到正巧看到了一場鬧劇。
他之前拉卡維進醫院做自己的外科助理,主要是因為這孩子的解剖知識豐富,是個可造之才,放著砍樹或者去美術學院內卷實在可惜。
其次的話......
伊格納茨還是有點小心思的。
他在外科教學領域是典型的天賦派,一直認為不管是學院出身還是臨床實踐出身,必須得有外科天賦才有資格入這一行。手下的兩棵好苗子,希爾斯和赫曼都是醫學院畢業,跟著他慢慢積累了手術經驗,已經有了些許成就。
學院這條路算是走通了。
所以伊格納茨還需要一個有天賦的野路子,替他走一走另一條路,用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他試過許多學徒,到頭來都是空有熱情,冷靜不足,往往在遇到麻煩的時候都會手忙腳亂。而且這些學徒文化程度低,識字率低,懂拉丁語的更是一個都沒有。
就算真練就了些外科技術,讀不懂雜志文獻依然會限制他們的手腳。別人閉門造車好歹還能看著圖紙拾一拾前人牙慧,可這些學徒連圖紙都看不懂,怎麽可能成功。
伊格納茨最後只能退而求其次,從學過些解剖學知識的美術生下手。
美術生沒學過醫學理論知識,沒實操經驗,也是一個三無學徒。但不管怎麽樣,在接受外科訓練的時候,總比什麽都不懂的平民老百姓強。
當然,在這座滿是藝術氣息的城市,一位高等美術學院畢業的畫師,地位絕不會比外科醫生低。而且畫師都是獨立創作,外科醫生卻還要從學徒乾起,孰高孰低,稍稍掂量一下就知道。
就在伊格納茨苦尋無果,已經決定放棄學徒製的時候,忽然遇到了卡維。
有解剖學基礎,對外科也非常感興趣,最關鍵的是他天生就有顆大心臟。走在貴族名流遍地的頂級餐廳都能和自己這位頂級外科醫生談笑風生,想想就有些夢幻。
這是外科醫生必須具備的東西,也是伊格納茨嘴裡一直在說的“天賦”之一。
當然除了教學方面的追求,卡維也是伊格納茨拿來製衡學院派那些貴族學生的人選之一。他需要扮演的是一根卡在喉嚨口的魚刺,雖然早晚會被拔掉,但足夠惡心人。
所以一開始,他只希望卡維能在醫院站住腳跟,但這種想法還是破滅了。
面前這場爭論,姑且算是爭論吧,因為從場面上的態勢來看更像是單方面的碾壓。站在一旁的卡維看似平靜,但以一敵三,每句話都能戳中對方的痛點,差距太過巨大,連伊格納茨都快聽不下去了。
“這是老師定下的手術,怎麽可以說停就停。”
“我沒說要停,只是需要在手術前和老師商量一下。”
“以你的水平有什麽資格和老師商量?”
“你意思是我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需要找老師商量?”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是可以商量了。”
“我們的意思是你不能否認老師的觀點!”
“對,也不想想伊格納茨老師的身份。”
“我說了是商量,商量懂不懂?就是還沒到否認的程度,只是一種對結果的合理質疑而已。”
“質疑也不行!”
“不能質疑?”卡維皺起了眉頭,緩和的語調和低沉的聲音反而更加重了他的語氣,
“在你們眼裡的醫學難道走的是宗教權威路線?醫學被你們從科學除名了?” “你......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當然沒有!”
“那醫學還是屬於科學范疇的咯。”
“那當然。”
“科學最基本的精神是什麽?”
“精神?什麽精神?”
三人互看了幾眼不知道卡維在問什麽。
“科學是理性的,需要實事求是,開拓創新的理性精神。”
卡維說了個籠統的概念,然後迅速轉入自己的話題:“首先第一條就是批判和懷疑的精神,哥白尼、布魯諾、開普勒、伽利略都高舉質疑大旗,不斷鑽研,才在科學道路上踩下自己的腳印。”
舉的都是科學發展奠基人的例子,三人像吃了蒼蠅一樣無從反駁。
然而卡維並沒有停嘴的意思,還把近代哲學和科學的始祖笛卡爾給搬了出來:“近代哲學勒內·笛卡爾更是提出了‘普遍懷疑’的主張,在他所著的《第一哲學沉思集》【1】中給出大量篇幅來證明......”
“好了好了,都幹嘛呢?不乾活了?!”
伊格納茨適時地站了出來,給看似混亂的爭論場面打起了圓場。既然卡維佔了上風,他就必須要”打壓“兩句:“你只是個學徒,他們也算得上你半個學長,怎麽和學長們說話呢。就知道賣弄知識......你以為他們在大學沒學過這些麽?”
這哪兒是在打壓,明明就是火上澆油,三人臉都要綠了。
“大早上的在病房裡大吼大叫,這裡又不是菜市場,你們是醫生!不是那些嘴裡說著包治百病,手裡兜售著那些五顏六色萬能藥膏的騙子。”
伊格納茨見兩邊都停了嘴,歎了口氣,問道:“所以說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事實證明他還是低估了卡維的拉扯能力,一個幾分鍾就能解決的截肢術竟然會被他拉高到哲學層面,並且試圖用笛卡爾在書裡的名場面來幫助自己進一步鞏固優勢。
太狠了......
伊格納茨很欣賞這一點,也沒有因為卡維的質疑而產生什麽負面情緒。
大家都是為病人工作,解決病痛,防止病人死亡,降低病人死亡率是他們共同的職責。但在駁倒他的截肢手術決定之前,卡維還需要做一件事:“你說不截肢?”
“對,外科也不一定非要做手術,他的腿應該可以保守治療。”
“理由呢?”
“脛骨變形的幅度有限,沒有錯位,主要血管沒有破裂,遠端肢體的功能也都良好【2】。”卡維簡單陳述了這些理由,“現在需要解決的就只有這個傷口了,只要做好骨折處的固定,傷口一旦愈合,他的腿部功能就會恢復。”
伊格納茨對這些看法很滿意,回頭看了看那三個年輕人:“你們覺得呢?有道理麽?”
三人都是學校的優秀畢業生,截肢術又是外科分支中的必學內容,所以很清楚適應症。11床孩子的左小腿確實可切可不切,完全取決於外科醫生的決定。
“有道理,但這種傷口出現壞疽的幾乎在85%以上。”
“85%還是保守了,在我看來這些年空氣中的有毒成分又高了一些,就連普通的縫合傷口都會壞疽,何況是這樣的。我覺得概率是百分之百,現在做手術是最好的選擇,再拖下去就晚了。”
伊格納茨點點頭,又把問題再次拋給了卡維:“所以說,你如何解決傷口問題?”
卡維知道現在說“感染”的原理就是天方夜譚,沒人會相信自己的生活環境裡充滿了密密麻麻細小的微生物。所以他選擇用更為貼合當時理論的說法:“既然空氣中有毒性成分,那我們隔絕掉空氣就是了。”
“怎麽隔絕?難道在他腿上罩層玻璃麽?”
“要不把放血療法時用的罩子拿來,我記得就在內科病房的庫房裡,和隆德醫生打聲招呼說不定能借用一段時間。”
“那東西還是算了吧,罩一兩天還好說,他這個傷口起碼要兩周才能徹底長好,罩久了肯定不行吧。”
“好像有點道理,但誰知道呢......”
卡維知道這麽做肯定不行,傷口早已經在空氣中暴露了一晚。要是現在用那種氣密性極高的玻璃罩,雖然能隔絕掉空氣中的細菌,但皮膚產生的汗水會積累在周圍,潮濕的環境會成為厭氧菌繁殖的天堂。
但如果不用玻璃罩,又能用什麽呢?
現在醫院裡可是連塊正經的紗布都沒有。
“對了,醫院裡有沒有棉絨?”卡位沒辦法,既然手裡沒有成品,那就從它的原材料下手,“就是棉紡織廠做的那種。”
“美國棉?醫院裡只有棉布, 一般擦拭物品時才會用到,剩下的就是床單被單之類的布料了。”
“有棉布也行。”卡維松了口氣,有棉布至少能保證吸濕和散濕性,接下去就要用些隔絕的手段了,“老師,昨晚一起吃的法國菜裡用的是什麽油?”
“你是說的炸鱈魚?還是你帶回去的香煎比目魚?”
“不不不,是沙拉,那份牛肉沙拉裡除了調味以外還放了油,老師知道是什麽油麽?”
伊格納茨一聽他的描述,便回想起了宮廷法國菜特有的油膩感。但對於菜品他也隻停留在品嘗的階段,從沒有親自烹調過:“我也不知道,你這得去餐廳問主廚了。”
卡維抬頭看了眼牆邊的掛鍾,算了下時間:“伊格納茨老師,原定計劃是要跟隨你一起進劇院做手術的,但現在看來得往後推遲一會兒了。”
“你不會真想去餐廳吧。”
“因為晚一分鍾,就會給這條腿多增加一層風險。”
伊格納茨雖然一直在維護卡維,但他的維護並不廉價也不可能一塵不變。至少在手術與否這個問題上,他這位出了名的外科醫生依然更傾向於手術。
不過他還是從卡維的眼神裡看出了堅持,所以便俯身問向小男孩兒和他的母親:“你們確定要保留這條腿,甚至會因為這個決定而丟掉性命?”
“我們確定。”
伊格納茨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好吧,我沒理由拒絕病人和家屬的決定。但是卡維,你要記住,下午2點有一台非常重要的腹腔手術,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不要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