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為阿爾方斯私人定製的廚房,除了一些必要的華麗裝飾外,處處都透露著實用和寬敞。
古典派法國菜偏重油膩順滑的口感,為了增加層次和多樣性,所用的食用油也是多種多樣。但卡維所說的“乾淨”讓阿爾方斯卡了殼:“乾淨,怎麽才算乾淨?”
“最好是剛剛新榨的植物油,一直用玻璃瓶密閉儲藏著的。”
條件不算苛刻,阿爾方斯馬上就想到了符合的好幾種油:“有是有,但我得先聽聽你的答案,為什麽這兒會痛?”
看著他指著自己的右上腹,卡維不想浪費時間,直接戳中了痛點:“理由很簡單,因為你的身材。”
阿爾方斯的身材說得委婉點,叫魁梧結實,可要是誠實些,或者看問題的角度簡單點,其實就是胖。
他倒不是那種滿身脂肪的肥胖,常年在料理台上工作,也長了不少肌肉。所以對他身材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超重,即身高體重間的比例失衡。
但如果剔除掉四肢不算,單看他的軀乾,尤其是腹部鼓圓的那一大坨,說胖一點都過分。
對於身材,阿爾方斯處在了一種身體已經躺平但心裡還有不甘的將躺不躺的奇妙狀態。就像丟進溫湯裡的蛤蟆,看著底下的火苗,明知要死,還是得在臨死前蹬上兩腿以示抗爭,不然就顯得自己太隨便了。
所以在稱呼上,不能隻叫胖子,“靈活的胖子”是他的底線,畢竟他的手能烹調出最一流的法國菜。
“我知道自己胖,但胖和肚子疼有什麽關系?”
“這不叫肚子疼,那兒是你的肝髒。”
壯如阿爾方斯這樣的身材,又是位優秀的廚師,平時試吃的還都是油脂含量極高的法國菜,要說他沒脂肪肝,鬼都不信。
從卡維三十年行醫經驗來看,阿爾方斯的脂肪肝已經相當嚴重,右上腹出現疼痛的幾率非常高【1】。當然,幾率高不代表一定會有,有些人的脂肪肝即使到了肝硬化的程度都沒有任何症狀。
如果阿爾方斯否認了右上腹隱痛,卡維也還有其他預備的方案。
比如油煙影響呼吸系統帶來的咳嗽、胸悶,以及長久站立導致的下肢靜脈曲張,都行。
廚師有很多職業病,這三條既容易判斷,又不為十九世紀的人們所熟知,能起到忽悠人的效果。
當然,並不是所有廚師都有職業病。如果阿爾方斯沒有任何症狀,為了博取信任,卡維就會反向推敲他的日常生活習慣。比如不抽煙不喝酒,生活規律,飲食清淡等等,總有一款適合他。
他獲取信息的渠道有限,唯一知道的就是阿爾方斯的身材。所以必須做足準備工作,用來應對一些不確定的情況。
好在運氣不錯,一開場阿爾方斯就被唬住了。
“內科醫生或許不懂,但外科天天做解剖很清楚。你的身體裡布滿了脂肪,這些脂肪有時會進入內髒。其中最明顯的就是肝髒,那種口感綿密柔滑的高檔鵝肝你應該最熟悉不過了。”
作為法國頂級大廚,阿爾方斯自然知道高檔鵝肝是怎麽做出來的。
那種填鴨式的喂食方法就是要讓鵝盡量長肥,體脂大量聚集在肝髒才會形成這種獨特的口感。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的肝髒和擺在餐盤裡的鵝肝一樣?”
“可能還更嚴重些吧。”卡維拍了拍阿爾方斯的肚子,用一種對方也能聽懂的話,說道,“塞滿脂肪的肝髒要比正常的大上許多,
但它的空間卻是固定的,擠了自然就痛了。” 阿爾方斯又想到以前窩在小廚房時的感受,臉色有些凝重。
他從櫥櫃的角落裡拿了一個綠色小瓶,說道:“之前我去過哈特曼醫院,那兒的醫生告訴我需要接受放血治療,用那種黑黑的蟲子吸血。然後又讓我去街邊藥劑店買了一整瓶水銀,囑咐我每天喝兩次。”
螞蝗配水銀。
絕了。
卡維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只能順著話繼續問道:“你試過了?”
“試了,放血療法確實有用,每次放走那些厚重粘稠的血液都會讓我倍感輕松。”阿爾方斯對水蛭讚不絕口,但對那瓶水銀就沒那麽好的評價了,“不過他給的水銀有點難喝。”
這是一種自上而下的陳舊觀念,已經深深刻進了歐洲人的骨頭裡,很難靠一言兩語來解釋。
卡維深知科普的難度,所以也沒反駁他的治療體驗,畢竟安慰劑效應【2】也是存在的:“你每次能喝多少?能不能說一說喝下水銀之後的反應?”
“就一口,畢竟這小小一瓶花了我整整5克朗。”阿爾方斯解釋道,“吃的時候口感很奇怪,沒什麽味道,吃完之後會肚子有點難受,口水變多,然後就會把當天吃的東西全吐出來。”
“這不是把水銀也吐出來了?”
“但我覺得不錯,格雷茲醫生說這是身體在排毒,治療有效。”經過剛才一番交流,阿爾方斯對卡維的態度也有了些變化,“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
卡維站直身子,腦袋微微後仰,思索片刻後點點頭:“還不錯,不過水銀就先別喝了。吃完就吐就和沒吃一樣,你這麽反反覆複地折騰,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吃。”
“你意思是不吃飯?”
“少吃點吧,這種病需要慢慢治。”
“......原來是這樣。”
卡維的安慰暫時緩解了阿爾方斯的焦慮,還讓他談起了自己去東方旅行時的一段經歷:“幾年前我離開法國,隨商船隊去了一趟東方,在那兒也遇到了幾位非常不錯的醫生。”
“東方?”
“嗯,那是個美麗的國度,都很熱情,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人太多了。”阿爾方斯笑了起來,
“說起來他們的建議倒是和你剛才說的差不多,都讓我吃少一些。但是我也沒辦法,作為廚師長,不可能抱著以前的菜品做一輩子。創作新菜是我的任務,隨之伴隨而來的就是不斷的試菜......”
說到這兒,他忽然俯身從一旁的櫃子裡拿出了一塊乾鹹魚:“說起來他們的飲食習慣有著豐富的多樣性,我從中借鑒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卡維一開始覺得借鑒的就是鹹魚乾,但沒想到法國人早就有了鹹魚的吃法【3】。真正能成為阿爾方斯靈感的還是一樣別的東西,對此他也是讚不絕口:
“他們將一整塊豬肩肉處理得恰到好處,表面油潤光滑,浮現出亮麗的玻璃光澤。肥瘦之間既有層次感又能隨著咀嚼反覆交織纏繞在一起,真的非常了不起。當然,這種處理方法我也能做到,而我不能做到的其實是這個......”
阿爾方斯打開了那個小瓶的瓶蓋,從氣味和顏色不難判斷,裡面放的應該是廣式地道的叉燒醬。
“這是什麽?”卡維明知故問。
“當地的一種調味料,口味香甜鮮香,吃起來......”
卡維本來就對料理沒什麽興趣,見他又要高談闊論一番,最後一點耐心也被磨光了。感情培養了那麽久,又是關心身體,又是陪他閑聊,總該輪到自己的正事兒了吧。
“好了好了,我來這兒是借東西的。所以說,我的油呢?”
“哦,對對對,油~~~”
阿爾方斯很快從一旁的櫃子裡翻出了好幾瓶食用油,根據卡維的要求,都是用植物榨取的:“花生油,核桃油,橄欖油,芝麻油,亞麻籽油......”
“花生、核桃都有殘渣,芝麻油顏色太深不適合觀察,橄欖和亞麻籽油倒是不錯......”卡維很快做出了決定,“我要這兩瓶,行不行?”
阿爾方斯點點頭:“只是兩瓶油而已,沒什麽問題。”
......
就在卡維去借油的這段時間,伊格納茨之前說的那台腹腔手術也漸漸臨近。
和現代手術不同,因為沒有無菌概念,以及出於娛樂欣賞的目的,十九世紀的手術都會在劇場特定的“手術室”內進行。 市立總醫院的手術室就被安排在了當地最大的一家劇院,維恩河畔劇院。
當然,手術並不是什麽太過高雅的表演,早年間還會伴隨各種撕心裂肺的慘叫,所以房間所處的位置都比較偏。
病人由兩名助手和家屬陪同,會在手術前一小時送去準備室休息。主要是幫忙撫平病人焦躁的心情,並且做一些刀具和其他器械的準備工作。
主刀的伊格納茨會在開場前才到,一來是他工作太忙,二來則是他原本就不需要太多的準備時間。主要就是在術前檢查一下手術區域,快速模擬整個手術過程,幾分鍾就夠了。
但今天不同,今天躺上那張血跡斑斑手術床的是莫拉索伯爵【4】,奧地利帝國國王的表叔。身為貴族,人和病史資料當然不可能和那些平民百姓待在一起。
所以卡維並不知道這台手術。
病人很重要,手術難度也大,前來圍觀的都是皇室親戚以及摯友。雖然伯爵一直說自己老了,是生是死不在乎。但其實掐指算算年紀,他也就比伊格納茨大了七八歲,遠沒有到談老的程度。
為了準備這台手術,伊格納茨翻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參考書籍,之前也一直在到處求屍體,想要盡量多做些練習。
但手術的不確定性還是讓伊格納茨非常猶豫:“伯爵大人,要不......”
“不要再說了,你應該了解我的脾氣。”莫拉索指著自己的右下腹,說道,“這東西實在難受,你要是再推脫,我可就自己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