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偵探在市中心的公園裡緩緩散著步。剛過了一天中最熱的時間段，陸陸續續有人進入公園，不過這裡還並不喧囂。

　　阿米莉亞有些擔憂地望向走在一旁的奧菲斯。從帕拉斯那裡出來後，他就一直緊皺著眉頭，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別再想帕拉斯的事了，”阿米莉亞緩緩開口道，“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們都是可憐的受害者，然而對於希科斯的死來說，他們又都是加害者。只不過有的人得到了本不應該由自身盡數承受的懲罰，”她面向噴泉下啄食米粒的白鴿，將雙手抱在頜下，繼續說，“有的人卻懷著……或許無法擺脫的懺悔重新開始一切。”

　　“我知道。”奧菲斯應道，“但我總覺得我們忽略了什麽，他的死不應該在這裡就結束。”

　　阿米莉亞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走向不遠處的長椅:“走吧，先去休息會。”

　　奧菲斯點了點頭，跟在阿米莉亞身後坐在了長椅上，他的身旁有一份不知是誰遺留下來的報紙。

　　那份死亡證明書。

　　戴著鴨舌帽的偵探再次閉上了眼睛。

　　摩洛同到底想說什麽?

　　再結合之前他的答覆來看，他大概也不可能故意挑兩個問題之一進行回復，也就是說，那一句話其實是對自己提出的兩個問題都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那麽他就可以確定，首先將死亡證明全篇翻譯成中文再進行破譯的方向是沒有錯的;其次，那篇報告確實是在送去警局之前就“複印”好的，經由警方交到自己手裡，隻就是為了給那群警察們做個樣子。

　　也就是說，這條由摩洛同提供的線索，確確實實有很大概率和路齊弗脫不了關系。

　　奧菲斯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右手食指下的長椅扶手，似乎這樣有助於他的思考，不過直到現在，他仍舊對那篇報告的破譯方式毫無頭緒。

　　他歎了口氣，抬起左臂，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還不算太遲。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找安德洛斯一起試著破譯那篇中文報告，因為在這方面，阿米莉亞確實沒辦法幫到自己;另一個選擇是去找摩洛同，看看能不能直接問到更進一步的線索，不過阿米莉亞之前說在警局見到了那位醫生，這會也不能確定他是否回到了研究所，似乎很容易撲空。

　　斟酌了片刻，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安德洛斯的號碼。

　　大致說明了現階段的情況後，安德洛斯很快發來了自己的地址。按照地址找到地方後，出現在奧菲斯和阿米莉亞面前的是一家咖啡廳。

　　安德洛斯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面前的原木色長桌上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旁邊是一個小巧精致的雙層玻璃茶盞。

　　“泄火。”見奧菲斯一直盯著自己的綠茶看，黑發男人簡短地答道。接著他站起身合上筆記本電腦，招呼兩位偵探也坐了下來，叫服務生給兩位新客人點上下午茶，又和阿米莉亞正式地介紹過彼此之後，安德洛斯主動提出了解希科斯案的其他詳情的要求。

　　兩位偵探對視一眼，然後阿米莉亞翻開筆記本，根據自己的記錄較為完整的還原出了這幾天發生的所有事，奧菲斯同時在一旁拿著手機，將提及到的相關文件和圖片給安德洛斯看，安德洛斯也拿著筆唰唰唰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記著什麽。

　　還沒說多少東西，安德洛斯忽然叫住了奧菲斯:“哎，等等——”考慮到另一位棕發女性的情況，除了偶爾的幾句“感歎”，安德洛斯在交流中並未直接使用中文，

但他好像忽然看到了什麽，按住奧菲斯翻動相冊的手的同時，下意識說出了一句漢語。　　奧菲斯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心想自己相冊裡應該也沒什麽奇怪的東西，也不知道安德洛斯看到了什麽才會那麽激動。他緩慢地往回翻，然後根據安德洛斯的聲音停在其中一張照片上。

　　“What's up.”安德洛斯挑了挑眉，“這是致幻植物啊，索多姆養的?”

　　奧菲斯愣了一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正是他們在蒿鹿酒吧拍的那張烏羽玉仙人掌的照片，不過他們在之前從未向安德洛斯提起過相關信息。

　　“你也認識?”奧菲斯抬眼看向安德洛斯。

　　“我為什麽不能認識?”安德洛斯反問道，“這不烏羽玉仙人掌嘛。之前看到過——啊，當然是在網上。”

　　“好吧，”奧菲斯點點頭，接著又調侃道，“原來你還是蒿鹿酒吧的常客，看一眼吧台就知道這是在哪拍的了。”

　　“那沒有。”安德洛斯笑著擺了擺手，“記性好罷了。”他說著，一邊毫不謙虛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不過索多姆確實對你有印象。”奧菲斯道。

　　“可能因為我帥吧。”安德洛斯眨了眨眼睛。

　　奧菲斯暗自冷笑一聲，然後示意阿米莉亞繼續講下去。

　　說到他們和瑪門之間的那次談話時，安德洛斯又叫住了兩位偵探。

　　“你又發現什麽了?”奧菲斯問道。

　　“這家夥在這兒放什麽屁呢。”安德洛斯皺著眉說。

　　“他……瑪門，你也認識?”

　　“豈止是認識。”安德洛斯抿了一口茶，繼續道，“都喝了好幾次酒了。”他迎上奧菲斯審視的目光，又一次舉起了雙手，“我什麽都沒乾。”

　　“那他又為什麽要故意說不認識你?”奧菲斯敏銳地捕捉到了疑點。

　　“那我怎麽知道，你找他問去。”安德洛斯思索了片刻，繼續道，“有句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嘛，他這藏著掖著，肯定是隱瞞了什麽東西。”

　　隱瞞什麽，你是鬼嗎。

　　奧菲斯暗自腹誹著，看向安德洛斯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懷疑。

　　不過確實像他所說的那樣，瑪門既然有所隱瞞，肯定是在刻意隱藏什麽信息，而且這些被他刻意隱藏起來的信息，肯定跟安德洛斯也有關系。

　　他又看向對面的黑發男人，後者表現得十分自然，看上去沒有絲毫的慌亂。

　　難道他才是最能演的那個?奧菲斯思考著。

　　“別看了，”安德洛斯拿手指敲了敲桌沿，拉回奧菲斯的思緒，“有什麽想問的直接問不就行了。”

　　奧菲斯猶豫了一下，說道:“暫時沒有。”說完，他示意阿米莉亞接著往下講。

　　待到把之前發生的事都講清楚之後，安德洛斯打了個哈欠，然後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頭，將目光轉向奧菲斯:“大偵探，你現在還有什麽別的想法嗎?你也覺得結案了?”

　　奧菲斯似乎聽出了對方問句裡隱含的意思，也學著安德洛斯的語氣反問道:“你不也覺得沒結束嗎?”

　　“確實。”安德洛斯點頭肯定。

　　“那你還有什麽想法嗎?”奧菲斯問道。

　　安德洛斯抿了抿嘴唇，然後說:“我只能給你們加油。”

　　奧菲斯忍住了罵人的衝動，道:“你有點用。”

　　“我怎麽有用，我有用了你給我給委托費嗎?”安德洛斯又反問道。

　　奧菲斯歎了口氣。然後他再次拿出摩洛同那份已經翻譯成中文的死亡證明，遞給黑發男人:“那就再看看這個。你看到這東西應該覺得還挺親切的吧?”

　　“那沒有，我還不至於手裡捧著個死亡證明也覺得親切吧。”安德洛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然後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份報告書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久違的沉默之後，他吐出一口濁氣來。

　　不過看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線索。很遺憾，安德洛斯也沒有什麽頭緒。

　　“這他媽誰想得到。”他小聲嘀咕了一句，然後一頭栽在身後的靠背上。

　　剛閉上雙眼似乎是準備進行一個短暫休息的安德洛斯忽然又猛地一拍手，從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奧菲斯見怪不怪地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然後輕抿了一口白釉咖啡杯內散發著醇香的液體，問道:“怎麽了?想出來怎麽解了?”

　　安德洛斯搖搖頭，一邊轉身從自己的雙肩背包裡翻找著什麽，一邊說:“我想起來我見到過個東西，可能有點用處。”

　　話音剛落，奧菲斯看到了出現在他手中的東西——一份報紙。

　　偵探下意識地看向報紙的頭版以及日期，卻暗自驚了一下:那份報紙竟然是半年前的。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語言，問道:“半年前的東西，你怎麽還留著?”

　　安德洛斯笑了笑，卻也沒有作什麽解釋，而是將那幾張黑白的紙頁翻動著，似乎在找什麽東西。片刻之後，他將有些礙手礙腳的報紙對折一次，然後放到了兩位偵探面前:“你們看這個。”

　　奧菲斯和阿米莉亞一同湊了上去，只見那一部分的左下角有一塊並不算十分明顯的區域，刊登著一則消息，標題是:

　　“C市出台政策要求精簡政府機構人手”

　　兩位偵探的目光繼續下移，看到了這則消息的正文部分:

　　本報訊(記者赫萊爾)“建議出台新政策，對政府職員職務冗雜等一系列現存問題進行解決......”這是前一段時間C市總工會幹部貝爾其巴普通過官方平台所發布的提議。

　　近年來，C市公務員存在年齡結構老化、專業素養不高、開拓意識不強等諸多亟待解決的問題，為促進C市更好的發展，C市政府現決定實施“”計劃，著手調整各政府機關內部人員結構，同時通過多種途徑招納實才實乾型人才對部分機構人員進行補充。

　　該項計劃將於今年7月1日起正式實行，預計在未來兩年內逐步推進並完成，後續內容請繼續關注本報報道。

　　二人正閱讀報紙內容的時候，安德洛斯說:“有時候報紙確實會比網絡上的消息可靠一點，而且對於某一區域的針對性也比那些天花亂墜的新聞高了不少......哦，有的報紙上還會連帶著一些填字遊戲一起印上去，對於提升對單詞的了解程度還是挺大幫助的......”

　　在安德洛斯頗顯輕松的話語中，兩位偵探也閱讀完了報紙上他指出來的那部分內容。

　　“安德洛斯先生，你的意思是......?”阿米莉亞思索著開口，安德洛斯則滿懷期待地看向棕發的女性。

　　不過看上去，這位偵探並沒有想到什麽。

　　安德洛斯略顯失望地歎了口氣，讓原本有些前傾的身子回到正常的位置上，然後一邊在他面前的本子上畫著什麽，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先假設，那份報告書裡隱藏的線索確實是指向了某位警察——好吧，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那個路齊弗了——你們再看看，我剛剛給你們的這份報紙......”

　　奧菲斯再次把目光轉向那份報紙，然後恍然大悟般地張開了嘴，接著又下意識地控制著自己的音量，說道:“警局也是政府機構！”

　　“對，”安德洛斯看了一眼奧菲斯，微微點了點頭，在象征“路齊弗”和“報紙”的兩個圈中間添上了一個“警局”，接著道，“你們應該比我對那位警官更了解，可以試著想一想他會不會受到這個政策的影響——或者，換一種方式，說說他現在留給你們的印象。”

　　“草率，太草率了。”奧菲斯仍舊對今早路齊弗的態度耿耿於懷。

　　安德洛斯沒有立刻接奧菲斯的話，轉而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阿米莉亞。她一邊粗略地翻看著自己的筆記，一邊說:“路齊弗警官做事的風格......有些浮躁，他好像一直很在意盡快將這個案子的凶手繩之以法，”阿米莉亞忽然想起了什麽，停頓了一下，抬起頭說道，“他很在意時間......對，幾次跟我們交流的時候，好像也都有強調‘時間’、‘期限’之類的東西。”

　　她繼續翻動筆記本，目光忽然停留在了其中一頁，她盯著那一頁上寫下的一個名字，再次開口道:“而且確實像奧菲斯說的那樣，路齊弗警官在索多姆自首之後一系列事件的處理上顯得，有些草率......不，或許應該說是，過於草率。”她舉起自己的筆記本，用鋼筆尖指著那一頁上的一個名字，“德爾米德”，然後她再次開口，“我們在和帕拉斯交談時，發現這個人可能就是從非正規途徑給帕拉斯提供藥物的人，因為當時我們並沒有多余的精力去調查這個德爾米德，隻好拜托路齊弗警官去調查這個人。不過在那之後，我們並沒有從警方那裡收到任何和德爾米德有關的線索。”

　　安靜地聽阿米莉亞敘述完一切，安德洛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自己在本子上記下的內容，然後開口問道:“那你們現在想想，路齊弗為什麽會表現得‘過分’在意時間——或者說是，期限?”

　　坐在對面的兩位偵探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那份報紙。安德洛斯的嘴角略微上揚了幾分，他在“路齊弗”和“報紙”之間連上一道線，然後在這條線旁寫下一個詞——“影響”。

　　阿米莉亞忽然想起了什麽，她深吸一口氣，接著道:“而且，我總覺得那位警官的調查其實......顯得有些偏離案件本身，”她抬起頭咬了咬嘴唇，接著道，“我沒有爭奪功勞的意思，但目前被緝拿歸案的索多姆，確實主要是通過我們的調查，才確定了他的......嫌疑。”

　　奧菲斯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安德洛斯，不過黑發男人好像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安德洛斯眨了眨眼睛，又問道:“那，說句心裡話，你覺得如果沒有你們的介入，這個案子能這麽快就破掉嗎?”

　　阿米莉亞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或許，他會因為那封遺書而認定希科斯是自殺。”停頓了片刻，她接著又道，“然後他們或許會大致對瑪門進行一個更為深入地調查，不過，大概也不會對那位經理造成什麽影響。”

　　“那如果我有證據呢——”在兩位偵探充滿疑惑的目光中，安德洛斯兀自搖了搖頭，“算了，先不說這個，”他將筆帽頂在自己的下巴上，又問道，“再來談談你們剛提到的那個德爾米德——你們認為路齊弗為什麽沒有對這個人進行更進一步的調查?”

　　“他倆之間有合作關系?”奧菲斯提出了最常見的假設。

　　阿米莉亞回想了一下當時他們在路齊弗面前提起德爾米德時，對方的反應——只是看上去並不怎麽在意地瞥了一眼那張寫著德爾米德聯系方式，然後將它塞進了上衣的口袋裡。

　　如果他們二人之間也有牽連的，路齊弗不會表現得那麽平淡。

　　“還有一種可能，”沉吟了片刻，她接著道，“那位警官根本就沒有在意過這件事。”

　　“你們還有那個‘德爾米德’的聯系方式嗎?”安德洛斯看了看自己筆下極其具有象征意味的思維導圖， 然後抬頭問道，“啊，對了，還有那個醫生的。”

　　阿米莉亞微微頷首，一邊從那個小巧精致的筆記本上撕下一張來，寫上德爾米德的電話號碼，又接過奧菲斯手裡的名片，一起遞給了對面的黑發男人。

　　安德洛斯拿在手裡看了看，然後把那張紙和摩洛同的名片一同夾進了他的筆記本中。

　　他左手握成拳狀，支撐在臉頰下方，一邊按動著手中的筆，一邊似乎念念有詞地打量著自己記下的信息。末了，他看了看時間，然後站起身，說:“我回去查查相關的信息，如果有什麽發現了再通知你們。”

　　“這你也能查?”奧菲斯有些訝異地打量著正在穿外套的安德洛斯。

　　“技多不壓身嘛。”安德洛斯挑了挑眉，然後轉身離開了咖啡廳。

　　奧菲斯出神地盯著安德洛斯之前坐過的地方，他總覺得對方也隱瞞了什麽——

　　不是“覺得”，是“一定”;但從另一方面而言，奧菲斯又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對於那個黑發男人的看法，並不像對索多姆或帕拉斯那樣......這種奇怪的感受一時很難描述清楚，簡而言之就是——

　　我會因為指向你的線索懷疑你，但卻不會因此認定你也是凶手。

　　“哎——”奧菲斯回過神來，忽然朝著安德洛斯離開的地方叫道。

　　“怎麽了?”阿米莉亞關切地問道。

　　奧菲斯輕聲歎了口氣，搖搖頭:“算了，沒什麽。”

　　他看到安德洛斯在座位上留下了一個並不厚的筆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