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你在沙漠中行走，走過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在你面前、身後、你能看到的每一個方向，一眼望去只有無邊的沙丘，踏下的腳印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風吹著黃沙吞沒，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原地打轉。天空中的烈日好像很久沒有動過了，時間仿佛靜止了，你的日晷在一場沙暴中遺失了，一同遺失的還有你的行李、坐騎和同伴——說不定被遺失的其實是你自己——因此你沒法確認具體的時間，只知道不久前自己喝掉了水袋裡的最後一點水，把乾癟的水袋裝滿黃沙，然後丟在身後，並希望自己能忘掉這件事。然而一切都只是徒然，就像依靠雙腿走出這沙海般無望，你口中的津液也在乾涸，喉嚨裡的火焰在悶燒，體力像汗液一樣被火辣的日光榨乾。你早就不再看著前方了，因為前方和任何一個方向看起來別無二致，只是偶然間你抬起頭來，看到不遠處有一座石台，於是你緊緊盯著它，加快你的步伐向它走去。很幸運那不是將死之人眼見的幻影，因為你正離它越來越近，很快便來到它跟前——石台上放著兩隻潔白的瓷杯，各自盛滿了不同的事物，一杯是流動的黃金，各色晶瑩寶石沉浮其中，而另一杯則是清冽的淨水，可以澆滅你身心之火。雖無人向你提點，你心中已知這是一個抉擇……

　　“這個好漂亮！”德洛莉絲向維因說著，同時將手伸向瓷杯，然後記憶消散了，周圍響起潺潺的流水聲。

　　“哇喔！您居然選的和他一樣。我想正常人都會選擇那杯水吧?哦對了，咱幾個也都不是正常人。不過說實在的，在那種地方多喝一杯水又能怎樣呢?依我看這個抉擇還需要多多改進。”道林飄浮在二人身後，它早已變回書本，以便接收傳來的思念，方才所見便是它根據對方思念繪製的幻象，沙丘不過是一條石板路，維因和德洛麗絲站在一座巨大的噴泉前——這噴泉竟然還在運作。

　　正如道林之前所提到的，即便持有書頁者死亡，被持有的書頁也並不會因此就進入休眠，反而會有很大的概率附上持有者瀕死的執念，進而保持長時間的活躍狀態，根據其思緒自行運作。

　　“漂亮的東西總是難以長久。”維因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噴泉，“除非……”

　　“這兒絕對就是中心了維因，我和你說這兒信號賊好！你知道我聽到了什麽嗎?從剛才開始就呱唧呱唧的老煩了！”書本撲騰著飛到二人面前，然後突然沉靜下來，壓低了聲音，“它說:‘尤利婭……不……不……尤利婭……不……’它就這麽一直說著，哎喲現在也還在說呢，我說維因，要不我先回屋，你在這兒慢慢……”

　　眼下他們已經能夠十分肯定這座莊園的“詛咒”從何而來了。

　　德洛莉絲感覺到身上的短披肩被扯下，維因將它丟進了噴泉的水池裡，披肩散開了，變成一根根纖細的毛發，然後消失不見。書的聲音戛然而止，它被維因拿在了手中，維因翻動書本，有時用手指在上面指劃著。

　　莊園的地下蘊藏著充沛的水脈，正因如此園林中的植物們在較為缺水的巴耶那地區也能繁密生長，而其中最為粗壯的一條水脈可以稱之為地下暗河，它正是從那庭院中的噴泉水池底下通過的。

　　“很精妙的設計，只是不知道這座噴泉的設計者還在不在。”維因讚歎了一聲，合上書本，遞給了旁邊的德洛麗絲，“去外面等我，我回去換身衣服。”

　　於是德洛麗絲抱著書本從另一條路離開庭院，

這不是他們來時的路，各種各樣的綠植交錯橫雜地蔓生在路上，但德洛麗絲剛一靠近，它們便向兩邊退開。　　“道林，你在嗎?”德洛麗絲小聲向懷中的書問詢。

　　“當然，小姐，隨時聽令，有何吩咐?”書本很快給出了一連串的回復。

　　“維因經常騙人嗎?”

　　“經常?經常！每天每日，每時每刻！不過您不要太在意，欺騙只是一種手段，有時候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只能這麽做。”

　　“那他肯定也騙過我對不對?”德洛麗絲突然停下了腳步，她站在林徑，四面環繞著綠植，“我其實感覺得到，但是我不知道是在哪裡……我還能回去嗎?麥莎會來嗎?我到底是他的什麽?主人?仆人?還是妹妹?還是別的?”

　　“我建議您別去想這些事情。”周圍的植物沙沙地響動起來，道林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德洛麗絲緊張地抱緊了懷中的書本，但她隨即意識到它正是那聲音的主人，在她進一步動作前，書本很快說道:“不過既然您有這樣的煩惱，我自然要為您排憂解難——請您將我打開，隨便哪一頁都行——好，現在有一頁脫落的書頁對吧?把它拿起來，聞一聞，然後告訴我你聞到了什麽?”

　　在打開的書中央確實有一頁脫落的書頁，德洛麗絲拿起來看了看，和書本中的其他所有書頁一樣，兩面都是空白的，她將書頁湊近鼻尖……

　　空白的紙張像是忽然活了過來，倏地緊緊貼在了德洛麗絲的臉上，緊接著在她還沒來得及呼喊出來之前，那緊貼著德洛麗絲面部的紙張瘋狂地蠕動起來，朝紙面上的一點收縮著。

　　那是她的左眼窩，紙張正如躲避天敵而努力刨洞的小獸般奮力鑽入其中，德洛麗絲發出了一聲驚惶的喊聲，當她兩手抓向眼眶旁邊時，那書頁已經完全地鑽入了其中，而眼皮也因應激反應緊緊地閉合在一起，她隻覺得眼窩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在飛快攪動著，像是包含了一個轉動的旋渦，她趕緊用手掌把整隻左眼捂住了。

　　“嘎嘎嘎——”飛在半空的書本發出奇怪的笑聲，“被騙的感覺如何?感覺如何呀?”

　　“感覺……沒有感覺?”德洛麗絲茫然地答道，除了一開始的驚嚇，她並沒有感到疼痛，只有眼窩中傳來陣陣的攪動感，但現在也已經平息了。

　　“那是當然。聽我說，維因以前有一句口頭禪，他總說‘不要相信任何人’。這話他現在已經用不上了，但是你可以把它留著——還有我送你的眼睛。”書本慢慢飄回德洛麗絲身前，“試著遮住你的右眼，看看我，我周圍是不是有一圈白光?其他人也一樣，如果有人說謊的話，他身上的白光就會變成紅光，對維因同樣有效——不過效果會差一點，畢竟有時候我也鬧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認真的——還有，對我當然是無效的，畢竟其實在後頭悄悄分辨的是我。”

　　“哇喔。”德洛麗絲看著書本周圍的白色光芒轉變成紅色，驚歎道。

　　“僅此一次——好了好了快走吧，再磨蹭維因都比我們先到了。”書本催促著飛進德洛麗絲懷裡，“對了，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你可別告訴維因。”

　　“當然。”德洛麗絲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回答。

　　抱著書本，林木荊棘在她面前打開，又在她身後合攏，德洛麗絲穿過了林徑，來到莊園的大門前。莊園大門外的道路直通向城內街道，但因多年無人維護，道旁樹已經長得又高又密，連成了一片，正午的陽光也幾乎難以照射下來。

　　在路的盡頭有一個人，德洛麗絲從他身上的服裝只看得出來他是一個仆役，或者一個貧民。那人鬼鬼祟祟的，剛才似乎在向這邊張望著，現在正驚訝地看著從莊園中出來的德洛麗絲。

　　“那家夥很可疑對吧，用你的的左眼看一看。”書本輕聲提示。

　　德洛麗絲聞言抬起手遮住了右眼，她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的模樣，他的身上冒著薄薄的紅光。

　　“明白了吧，其實不僅是分辨謊話，還能……唔，算了，還是讓你自己知道才好。”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德洛麗絲，而且看清了德洛麗絲的動作，他很快變了臉色，倉惶地逃離了德洛麗絲的視線。

　　“在看什麽呢?你眼睛怎麽了?”聲音從身後傳來。

　　維因換好了便裝，樣式上仿照的是醫生的白大褂， 只是顏色換成了深棕色和黑色的深色調，與德洛麗絲身上的衣物相近，而且因材質也使整體效果更為柔和，這在當地人看來也許有些新奇，維因隻管說是異域的醫者裝束就好。

　　德洛莉絲對維因的話並沒有回答，而維因也並不在意。

　　書本被喚回維因手中，翻開的書頁上呈現出一張地圖，上面有些地方比較細致，有些地方則只有輪廓。地圖是從市政廳裡複製來的，較為細致的部分是他們昨天來時在城裡走過的路，道林對這個部分進行了實時的更新，增加了更多的細節，只有輪廓的部分則是他們還沒走過的地方。

　　“今天就先在城裡走一走吧，看看補完地圖以後還有多少時間，時間充裕的話就去市政廳，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像縣志之類的事記，如果有的話運氣好說不定能找到這座莊園建起來時候的情況。”

　　“嗯記下了記下了——不過我覺得與其去市政廳，不如去圖書館或者舊書店，找一找當時的報紙和刊物——噢，不過圖書館在之後的計劃表裡會去到，那就舊書店……不行不行，如果太多或者分布太散的話恐怕沒辦法今天解決。”

　　維因翻書的時候似乎總是對身邊發生的事漠不關心，但德洛麗絲知道他一定會聽到，所以她悄悄遮上右眼，小心翼翼地問道:“維因?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明天我想回去了，我想回皇宮，我想去找麥莎，我可以回去嗎?”

　　“不行。”維因簡單地說道。

　　啊，是白光……

　　“等以後吧。”他又說道。

　　啊，是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