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並非人類諸般情感欲求中最熾烈、最幽深的一個。
它不比愛情、友情、親情正向;不比殺意、色欲熾烈;更沒有人類骨子中的那股殘暴與施虐欲幽深。
但它卻無疑是最持久、最黏人的那一個。
就好比某個夜晚的某個糟糕至極的決定帶給你的某種疾病,得來極其容易,可想要甩掉卻是千難萬難。
那請問一個復仇心切的人最接受不了的是什麽?
莫非是看著仇人大搖大擺、活得有聲有色,自己卻碌碌無為,只能忍受著那仿佛萬蟻噬心的煩躁與焦慮嗎?
說對了一半。其實最痛苦的莫過於——“清晰地認知到自己復仇無望這一點後帶來的絕望感。”
但正如上文所述——仇恨是很難擺脫的,與其說它是一種情緒不如說一種寄生物、一種由自己創造的共生體,處於上述狀態的人終其一生都會在它的陰影之中沉淪往複、痛不欲生。
若能狠下心來摒棄仇恨,大徹大悟,那自然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了......但問題是這麽做相當之反人性且痛苦,程度完全不亞於刮骨療毒、洗髓抽骨。
最關鍵的是——大部分人並非做不到,而是他們因各式各樣的緣由而無法徹底摒棄仇恨。
之後的發展就很俗套了,九成的復仇者都會與仇恨一齊墜入地獄,而剩下的一成則會依靠某些禁忌力量而復仇成功,最終掉入另一個更為慘淡的未來之中。
相比之下,可能乾淨利落地死掉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而我們可憐的獸人薩滿菲特正處於這麽一種“復仇無望”的狀態。
縱使現在的局面一片大好,孔武有力的精銳部隊包圍了太初關並大致摸透了其防禦序列,即將發起一場最慘烈的攻城戰......
菲特依舊不看好納戈爾大酋長,可能因為是冥冥之中薩滿與元素、大地、先祖之間的共鳴與父親言之鑿鑿的措辭給予了她這種預感,也可能是因為那個乍一聽荒誕不經,但目前已經有諸多先兆的恐怖預言。
北部雪原將陷入無盡的寒冷之中。
什麽東西能帶來“無盡的寒冷”?是一個團體還是某種超自然現象.....抑或是某個真實存在的、手持魔劍的人類呢?
一回想起那個神情癲狂,卻仿佛怎麽都殺不死的人類以及那柄又地獄最滲出的萬年玄冰鍛造而成的魔劍......她第一時間感觸到的並不是什麽急火攻心的仇恨,而是一股發自靈魂深處、與物理層面完全迥異的“寒意”。
大概、或許、很有可能她對那個人類燃起的復仇之火,就是為了壓製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懼”也說不定。
“唉.......”菲特這口歎氣聲莫名帶著七分焦躁,三分無奈,吐息化為一團白氣,瞬間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她的法術在獸人軍隊中並不能算是最頂尖的哪一個,但卻至少能排進前十。而這麽一位前途無量、年輕有為、法力強大的薩滿如今卻只能跟著狼騎兵做些斥候的工作......這如何能讓人不滯足太息呢?
而走在前頭的一位豺狼人的耳朵抽動了兩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控制著冰原狼後腳往後猛地一蹬!“噗!”成堆的積雪頓時撲面而來!
雖說菲特此刻的注意力並不怎麽擊中,但以她的等級,怎麽可能連一團雪都躲不過?
只見她輕輕側身一閃,那團雪就擦著衣角拍在了石壁上。
“嘁!”那個豺狼人居然連句“抱歉”都不說,
就這麽大咧咧地跟著前方的大部隊繼續前進,仿佛剛剛的那一切不過是個小誤會。 “娘的,氣死我也!”
“公主,只要你發話,我們就去把那個狼崽子的皮扒下來!”
充當護衛的幾名獅族獸人此刻皆是怒不可遏、爪牙突兀、刀劍出鞘、殺氣四溢。
他們雖說現在勢微力薄,但又豈容區區豺狼人騎在他們頭上拉屎?
“.......用不著管他,他們也挺可憐的。”誰知菲特卻異常“成熟穩重”,既不生氣也不著急,對這些排擠甘之若飴的樣子像極了某個叫囂著“兒子打老子”的經典角色。
其實換做以前的話,根本不用部下提議,她早就親手把那個狼崽子的手給扯下來了!不過最近她卻變得不那麽易怒了,或者說她的怒火早就集中到了一點上,完全沒有余裕朝這般貨色傾瀉。
“是......”護衛們的回應中帶著不加掩飾的失望與遺憾,但既然自家公主都這麽說了,他們也隻得遵命。畢竟他們部落最近處境堪憂,也不宜再過多樹敵了。
至於沃爾夫麾下的狼騎兵,此刻的處境其實與獅族獸人僅僅相差了一場大敗仗。
嘿,這似乎有點不太對勁吧......之前沃爾夫將軍不還是大酋長的“左右手”?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在打到太初關這塊硬骨頭前,狼騎兵的確很有用。
因為之前的那些人類聚落完全不如太初關這麽城堅炮利,且大部分都是商業性質的聚落,平日裡也就是放放羊、采采礦,壓根就沒有太多的防禦力量。
此等條件下自然是一觸即潰,完全沒有如今天這般慘烈的攻城大戰!那問題來了,沒有攻城戰,誰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
那當然是騎兵了!眾所周知,騎兵在“攻破城樓”這個過程中用處確實不大,頂多也就是起到一些鉗製的作用……但在進城殺人放火、追殺潰軍時卻是一等一的強力。
可惜,如今的局勢卻輪不到他們大顯神威,而納戈爾又明顯不是個會體貼下屬、權衡各方勢力的統帥.......毫不客氣地講——被雪藏了這麽久的狼騎兵部隊,已經逐漸在軍中失勢了!
他們的首領,沃爾夫將軍倒是不急,因為他堅信獸人大軍勢必會攻破太初關,而未來只要還有戰爭,自己的部隊就能繼續煥發活力。
飛鳥未盡,良弓就不會被“藏”;狡兔未死,走狗就不會被“烹”。這可謂是真理中的真理。
但並不是所有手下都能像他一樣高瞻遠矚,上次人類出城野戰可謂是最後的良機,他們本應該按照計劃那樣——趁人類軍隊變陣,大夥兒就直衝而下,如一把尖刀般捅進人類的心臟!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那仗他們非但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甚至就連“變陣”這個破綻都看不到!
這也就直接導致了大部分豺狼人如今心浮氣躁、惴惴不安的局面。
或許第一遍搜查沒發現亞瑟他們,並非是因為他們躲得有多好多隱蔽,說不定只是單純的運氣好罷了。
菲特對豺狼人的處境表示理解,但也僅僅是理解罷了。
他們這支隊伍如今正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北境雪原的溝壑之中,美其名曰——偵察敵方是否有埋伏,但基本上沒人認為會有人類躲在這裡。
這命令在狼騎兵看來倒更像是一種懲罰、一個預示著他們即將更加失勢的信號!這怎能讓他們不心煩意亂呢?
但偵察行動還得繼續,若是敷衍了事,一會兒出了問題.....他們可全要倒大霉!
“呋呋呋~”冰原狼低下腦袋,在雪地上一陣亂聞。
魔獸的嗅覺肯定要勝於獸人,而冰原狼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還好火炮小隊從炎陽武士團那裡學了幾手隔絕氣味的小妙招,除非是貼的特別近,否則冰原狼是聞不到他們的氣味的。
“真是他娘的晦氣!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望著一望無際的白色山巒,心煩氣躁的獸人們忍不住抱怨連連。
“要不咱們直接回去吧!我看前面也沒什麽好搜的,大部隊那邊馬上就要開始攻城了!”一名豺狼人高聲建議道。
此言一出,最緊張的莫過於此刻藏身於雪堆之下、離這支狼騎兵小隊不過一百米左右的亞瑟了。躲在冰窟中的他反倒是汗流浹背,心臟跳躍聲在這個不到一立方米的狹小空間內怦怦回響。
得虧其余北境伏兵沒有他等級這麽高,五感沒那麽敏銳,要不然聽到這話豈不得直接軍心大亂?
這區區幾秒鍾當真是貨真價實的“尖峰時刻”!要是眼前的這些狼騎兵掉頭就走,那毫無疑問就是最壞的一個結局!
由於敵人還沒有全部進入伏擊圈,驟然出擊只會自亂陣腳.....可難道就要這麽放任他們離開嗎?
一時之間,兩種截然不同的選項在亞瑟的大腦之中天人交戰。
世界有時就是這麽奇妙,某些能在陰差陽錯之間引導“大勢”的事件,往往並不是精心策劃或是深謀遠慮出來的;恰恰相反,這些“決定性”的轉折點反倒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所下的一個極其草率的決定。
這或許就是某種超凡力量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人類——莫要以為人真的能勝過“天”!
“將軍都再三強調過讓我們好好完成任務了,你這說的是什麽屁話?”一個隊伍中既然有不正經的,自然也會有正經人存在。
“就是!酋.....將軍的話你都敢不聽了?”看來豺狼人這個族群中有責任感或是懼怕擔責任的個體居然佔多數。
這對於亞瑟來說本不是件好事,但此刻卻成了他最大的福音!
掐住胸口的手也逐漸松了下來,轉而開始醞釀一股凝而不發的磅礴魔力。
“哼......將軍?我看他將軍當的還不如個酋長!”那個被呵斥了的豺狼人也不敢違反大多數人的意見,隻得不情不願地跟上,嘴裡嘟嘟囔囔起來。
這支僅有一百多號人的狼騎兵小隊沿著山路繼續前進,轉眼間便來到了一個上坡路口,再往上走一會兒,就是一處挨近小寒山的山坡,只要再把那裡仔仔細細地摸上一趟,他們的任務也就能順順利利地結束了。
位於隊尾的獅族獸人們也總算追上了隊首,沒有代步工具的他們本來就移動得不快,且被故意分到這支偵察小隊後菲特早就打算“出工不出力”,真要選出這裡最沒積極性與參與感的人的話,她絕對是第一名。
“.......嗯?等等,有點不太對勁!”只見她頭頂上的兩片毛茸茸的耳朵莫名抖動了兩下後,就抬起秀臂攔住了大踏步向前的自家戰士。
“公主莫非您.....”獅族戰士們立刻警惕地掃視四周,一邊低聲詢問
“不急,讓那群傻蛋先去探探路。”菲特冷冷一笑,示意自己的人分散站位,不要聲張。
說實話,她也只是有一種朦朦朧朧的預感,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冥冥之中低語道:“有古怪!”故這麽隔岸觀火地靜待其變一番也是無可厚非。
而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金龍探測儀”的亞瑟卻是氣得在冰層下不禁在心中怒罵連連:‘該死!怎麽還有九個生命波動縮在我的‘雷獄’范圍以外不動啊!難不成最近的獸人都變得這麽有腦子了嗎?還知道留些後援?’
“喂喂喂!薩滿~大人?您為什麽不動?難不成還要小的抬著您上山嗎?”
那個剛才故意把積雪往後蹬的豺狼人見菲特等人站在後面一動不動,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不是“這其中定有蹊蹺”,反而是以最陰陽怪氣的語調出言嘲諷......真不知他到底從哪來的這麽多不滿。
‘不管了!就算要加大魔力消耗也只能幹了!’若是再這麽猶猶豫豫的,走在最前端的狼騎兵也將離開亞瑟的魔力覆蓋范圍了!
他反手緊握斷魄,將這把寶劍當作臨時魔力擴散裝置直直插入山石之中, 隨後灌入大量魔力!
“滋嗡嗡~”反應最快的依舊是菲特,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察覺到了一股驟然爆發而出的魔力,與此同時更是親眼看到了,遊動於雪層之下,那以閃電之勢擴散而來,瑰麗而又危險的青紫色電光。
這魔力對於她來說並不陌生,並頃刻間勾起了那段殘酷的回憶,導致她本可以發出預警,卻最終沒能說出口。
同時也就是她猶豫的這短短兩秒鍾內,“雷獄”已然完成了。
“嗷嗚——!”直到青紫色的電光宛如鐵幕般從雪下滲透而出,眨眼間便將整支隊伍圍在了一個橢圓形的圈裡時,冰原狼們才開始嚎叫起來。
雷屬性魔力可是出了名的迅捷、猛烈!但任何事物都不是十全十美的,它的缺點也很典型——難以操控、難以持久。
用這種攻擊性極強的魔力去塑造一個臨時結界?這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娘的,這是什麽鬼玩意!”
“敵襲!敵襲!”
發覺自己被一個憑空出現的“魔力巨碗”扣住後,豺狼人們登時亂了陣腳,紛紛貼著“劈啪”作響的魔力層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回打轉,可不管怎麽驅使座下的魔狼,這群平日如臂使指的畜生們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蠢材!不要亂!穩住隊形!穩住......”沃爾夫將軍的親信,這支偵察小隊的隊長站了出來,高聲呼喊、企圖維持秩序、穩固軍心。
可他的話還沒說出一半,就被一陣好似竹筒爆裂、紅酒開瓶的脆響永遠地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