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古涅給出的時限僅有不到一分鍾了,可亞瑟他們離懸崖頂部尚有七八十米。
別看還有這麽一大長段路程,但對於等級超過二十級的他們來說卻是相當輕松。如果用最基礎的人類來做對比的話,他們這種人的身體機能基本上可以頂二十多個普通人類。
翻譯過來就是——一個就可以打二十個。
當然精確的等級劃分可不是如此簡單直白的“數字換算”,例如五十級的大高手肯定不是只打得過五十個普通人.......更別提其中往往還會摻雜著各式各樣的外部因素。
即便是亞瑟這種意識都快要被抽出大腦之外的重傷員,也可以在半分鍾內爬到終點。
這裡邊需要的僅僅是一些意志力,真正費人心神的部分其實還是集中在剛剛兩方之間的交鋒上!
也就是說:如果菲特沒有在半路伏擊的話,他們應該會撤退的相當瀟灑。
亞瑟甚至依稀聽到頭頂上有人在斷斷續續地呼喚自己和武緊的名字。哈,不用想就知道是那些已經到達撤退地點的火炮隊士兵們,他們又沒有古涅那種足以讓聲音擴散數公裡的魔力強度,呼喊聲自然會被風障稀釋掉大半。
‘呼……看來他們都安全上去了,好!只要再堅持住最後一段……’小寒山的抖動愈發猛烈了,就好像冰雪之下埋藏著一個冬眠了數千年即將蘇醒的巨人!那巨人眼看快要起身抖落衣服上積攢的雪塵,其中自然囊括了懸掛在他褲腰帶上的亞瑟等人。
他回頭剛想喊武緊抓緊時間,可目光所致的景象卻使他整個人頭皮發麻、心神俱震,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嗚——”武緊暴露在空氣中的牙齦遍布血絲,喉嚨中發出一陣又一陣痛苦的聲音,同時身形不但沒有在盡快向上攀爬,反而在沿著路繩緩緩滑落!
好似一名被水鬼拖入泥潭的旅客。
水鬼當然是那位陰魂不散的獸人薩滿。
只見菲特不知是在鎖鏈下墜的末尾凌空竄起,還是借助了什麽邪門法術,她現在竟然用雙手死死掐住了武緊的雙腿!
這體型迥然的一人一獸就好比馬戲團裡耍雜技的藝術人員一般,吊在陡峭的石壁旁,一搖一晃地傾力表演著難度系數極高的節目,看上去倒真顯得有那麽幾分滑稽相。
可亞瑟卻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笑不出來,他隻感覺到一股壓抑已久的怒火自心臟內逐漸沸騰,隨後自喉嚨內噴湧而出!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還不去死呢!?
你為什麽還在這裡喘氣?還要折磨我?
這個女獸人每活下去一秒,每傷害一個人類,他就感覺自己身上的罪孽更加沉重了一分!
他在內心中固執地將菲特造成的損害視作了自己應當承擔的“責任”,他痛恨這份責任,此刻卻更痛恨當時的自己!
他想都沒想就立刻驅使著遍體鱗傷的身軀,順著鐵索朝底部迅速滑落,同時竭盡所能地俯下上半身,探出右臂,用接近嘶啞的嗓子吼道:
“快點抓住!”頭腦已經混亂成一片漿糊的亞瑟根本不在乎是否會連菲特也一起救上來。
因為這場鬧劇完完全全就是他一個人錯,此刻被拖下深淵的本不該是毫無關聯的武緊,而應該是他自己!
武緊瞪大雙眼,寬廣的眉目中僅僅流露出一抹極其自然的平淡,牙齒緊緊咬合,卻始終沒有去握住亞瑟伸下來的那隻手。
他現在之所以還活著無非是因為菲特需要拿他的身體當踏腳石,
可你為什麽不把她甩下去呢? 武緊並不是不想,而是完全不能。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抓住自己雙腿的那兩隻手正在醞釀著強大的魔法,只要自己有任何動作,就會瞬間被炸成肉塊!
更何況山體的搖晃如此劇烈,支撐著兩人份重量的他能勉強掛在上面已經是竭盡所能了!
可就這麽無謂地支撐著也不能改變什麽,因為當這個女獸人脫離危險後,自己也必定是凶多吉少。
他更不可能去抓亞瑟的“救命援手”,因為他要是真這麽做了,就近乎等於將對方也拖下了水!
雖說人類是種在溺水時即使看見一根稻草也會緊緊抓住的動物,但此刻,武緊卻並不想任憑求生的本能支配自己的大腦。
他的心中早已被一種更為永恆、宏大的情緒所填滿了。這股感情可以令人忘記生死、不顧安危、置榮辱於不顧!大抵自古以來無數感人淚下、可歌可泣的傳奇故事都是用它充當筆墨書寫而成的。
他似乎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選擇。
一個沉痛的選擇。
如果說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生物遵循本能而為的話,那武緊現在就要反抗那與生俱來、高高在上、仿佛萬物主宰的“本能”。
“不,不!”亞瑟似乎從那雙忽然變得更加堅毅的眸子中察覺到了某種無可改變的決心,不顧肩膀像是活生生被撕裂了的痛覺,強行將右臂再向下伸了幾厘米,同時眼眶中泛起金黃色的淚光。
他已經猜到了武緊接下來到底要做什麽,卻無力阻止。
他厭惡自己此時所感觸到的無力感。
那情感就好似旋渦,將他的心拉扯、攪碎、最後再打散至骨骼深處。
武緊卻釋懷地笑著說了一句話,可他一張口,丹田中的繃住那口氣也就散了。
孔武有力的大手終於松開了鐵鏈,就如同卸下了什麽鐐銬一般輕松暢快。
他整個人仿佛被柔軟的雲朵所覆蓋,冷風與冰雪簡直都成了母親充滿溫情、濕潤、包容的懷抱,重力、平衡、日月星空皆從他的認知中飛了出去。
就連背後那充滿著絕望與不甘的嚎叫都變得越來越遠。
亞瑟呆呆地看著武緊一臉祥和地被雲霧所吞沒,伸出的手像是觸電似地顫抖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一兩秒,也許是兩三年,雲霧之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爆裂聲,就好比一顆飽滿翠綠的西瓜不幸撞上了地磚。
紛飛的瓜瓤宛如被重力所捕獲的火紅隕石,將白霧染成一片緋紅後就朝懸崖底部直直地墜落而去,給予人一種殘酷而又淒切的美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亞瑟的胸腔就像老舊的風箱一般,發出一陣又一陣斷斷續續、驚天動地的悲愴哭嚎,直到口腔內已然滿是血腥氣,大腦拚命回饋一種類似腦髓被抽空的痛覺為止。
。。。。。。
“姆…………”仿佛是在和厄露恩比賽“誰的耐性更好”似的,古涅在動用魔力擴音後依舊是站在懸崖邊一動不動,但在大腿上不停亂點的手指已經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火炮小隊在三分鍾前就已經全部“安全上岸”了,只是唯獨沒有亞瑟的身影。
當然,少的人可不止隊長這一個,但古涅那寶貴的腦容量可不會記住所有士兵的模樣,甚至就連火炮小隊到底有多少人他現在都隻記得一個粗略的數字了。
那些士兵們直到剛才還在呼喊亞瑟以及他們副隊長的名字,不過由於他們站在懸崖邊實在是太擋視野了,為防止第三審判長大人“感到不愉快”,古涅也隻得命令他們退到後方的掩體之中。
現在的小寒山可以說是相當的危險,除了古涅他們這種可以將魔力隨心所欲地匯聚在身體各處的高等級適魔者以外,其他人基本上都得膝蓋彎曲,身體低伏才能勉強確保不一個踉蹌摔斷脖子。
剛剛那聲勢浩大的雪崩不過是正餐前的開胃小菜罷了,古涅在時間上並沒有開玩笑,若是亞瑟在兩分鍾之內沒能上來,即使這邊不是大雪崩的主要方向……但隨之伴生的連鎖震動絕對會將任何懸掛在路繩上的人甩下去的!
這就好比在龍卷風臨近時選擇抱緊一根柳樹,憑亞瑟這個等級的魔劍士……幸免於難的可能性幾乎是微乎其微。
這就是大自然無可匹敵的偉力,在其面前,未能突破魔力臨界的人類不過是群土雞瓦狗。
‘莫非下面出了什麽意外?嘖,沒事逞什麽英雄啊?還好意思斷後?不知道這是一個相當俗套的死亡福來股嗎?’
古涅一邊分神操控著深埋在多個冰層節點內的“神血顆粒”,一邊還在心裡惴惴不安。
聲音、震動、外力、雪崩,一切都在圍繞他的劇本默默進行著。
接下來,他只要動一個念頭就可以引爆潛藏已久的“血液炸彈”,雖說之前完全沒有進行過如此大刀闊斧且真刀真槍的實驗……但古涅就是懷揣著一種強烈且盲目的自信心。
但關鍵在於——最佳的啟動時機就在這兩分鍾之間,當下一波積雪掙脫了內聚力的束縛,投入重力牽引懷抱之中的那刻!古涅就必須得按計劃行動了。
否則他這一個月的布置以及死掉的腦細胞就會統統付之東流!
他當然不會因為亞瑟一個人而放棄北境克敵製勝的機會。
這個決定看似冷血但卻很符合邏輯,因為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一個人的生命實在是太過渺小了。相信若是有一萬個腦子清醒的正常人處於古涅此刻的位置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肯定都會做出一致的選擇。
古涅也不例外。
誰規定主角就一定要竭盡所能、無時無刻地突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大家走左你非要走右?大家都說好你非要唱衰?為什麽要為了唱反調而唱反調?這豈不是本末倒置了?
此等行為不但幼稚可笑、充斥著某種扭曲的自我認知,更是對旁人的不負責任。
某人的“主角三要素”裡可從沒有這種東西。
所以說實話,古涅這會兒能為自己的“好朋友”著急上火已經算是夠義氣了,要不他還能幹什麽?
在這個隨時都要天崩地裂的緊要關頭,任何人都不可能再順著路繩滑下去了,尤其是他這個需要負責“爆破”工作的總發起者。
所以……非常遺憾,亞瑟同志看樣子是只能靠自己了。
“呃……你哪位朋友要是上不來怎麽辦?”震天動地的連綿震顫中居然飄出一句尖銳的疑問!要知道——大部分人現在連站著都很勉強了,開口說話更是難上加難,所以發問者除了那兩位實力鶴立雞群的美少女劍士之外還能有誰?
發問者當然不是厄露恩,她正罕見地抿著嘴唇一語不發,銀色長發下的視線更是飄向朦朧的遠方, 不知究竟聚焦在何方。
古涅微微側頭斜目掃視了一眼面帶憂慮的米蘭達,停頓了半秒後正色道:
“當然是按計劃行動了。”他本以為自己這句話說出口後會帶著一種沉痛無奈的味道……但實際上卻一點都沒有,簡直和他平時談論正事時的口吻一摸一樣。
他的手不禁滑向胸口,隔著胸骨去撫摸那顆不再跳動的寒冰心臟。
似乎是被古涅話中的決意所震撼,抑或是為其瞳孔中滲出的紅光所威懾,米蘭達非常明智地閉上了嘴,與身旁的這兩個披著人皮的怪物一齊浸泡在了這片喧鬧的死寂之中。
但這份來之不易的“靜謐”並沒能持續多久。
“啊,啊啊啊啊啊!”那仿佛要將自己肺部所有的氣體都擠出來的嘶吼聲使得厄露恩的瞳孔恢復了聚焦。
即使經過了雲層以及山體的多層削減,她依舊能清晰地聽到來自腳下的淒鳴。而她能聽到的,某人自然也能聽到。
古涅就像是被人在臉上抽了一棍子似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扭曲、猙獰,仿佛在傾盡全力忍耐著什麽一樣,但其體內隨情緒奔湧而出的魔力卻將周身七尺之內所有雪花統統卷起。
可他仍沒有踏出哪怕半步,也沒有說出一句話,整個人就好比復活島上的巨人像一般僵硬、肅穆。
“如果……”少女的眼眶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紅唇微啟,問出了一個極其殘忍的問題:
“如果底下的是姐姐或是我,你還能說出‘一切按計劃行動’這種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