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非常隨心所欲又極其容易失去耐性的。

　　魔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祂擁有博薩斯一族所有的優點，自然而然也就繼承了全部的缺點。

　　反覆無常。

　　據最親近這位神王的幾位惡魔公爵們所描述——魔王大人經常會因為某些飛花落葉級別的小事而輕易下令滅掉一個國家，更會突發奇想地驅使眷族們建造某些規模浩大的建築物。

　　這些耗資龐大勞魔傷財的“政令”往往都會導致一個必然的結果——被三分熱度七分冷的魔王大人徹底遺忘在記憶的角落。

　　或許兩年，或許二十年光陰經過，當累得滿頭大汗卻又無比期待著母親褒獎的惡魔公爵上前覲見邀功時，總會得到那麽一句理所應當的答覆:

　　【你在說什麽?】

　　祂對於這具身體的興趣僅僅來源於神血。

　　擁有驚天動地之能的神血本身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吸引力。

　　歸根結底，不過是睹“物”思“人”罷了。

　　只不過這點微末的情感並不能燃燒太久，懷念一個永生不滅的存在實在是太過荒唐。

　　可如果鬥膽評價一番永不犯錯的魔王，那必然是“荒唐加幼稚的結合體”。

　　聽起來有些好笑。

　　可當這位“荒唐加幼稚的結合體”擁有超乎想象力邊界的力量、同時還身為魔界至尊時，恐怕就不那麽惹人發笑了。

　　【啊啊……有點……無聊起來了。】

　　難以名狀的話語，直擊生物靈魂的歎息，顛覆“語言”本身的權能。

　　祂在短短幾分鍾內便創造出了“終人類此族群一生方能深潛至根源”的魔法。

　　在當代人看來可能驚如天人、完全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領域與次元皆被狠狠地甩在幾萬光年之外……就好比手持槍炮的特種兵與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無論如何苦口婆心地講解其中的原理都是對牛彈琴。

　　可對於祂來說，這道法術不啻於“滿是瑕疵的失敗品”。

　　人類所有的未來，所有能體驗、能感知、能觸碰、能解析的原理頃刻之間如山河繪卷般展開，魔力的應用、革新、分歧、爭端、終局均描繪於其中。

　　起點是注定的，終點也是注定的。

　　人類終歸跳脫不出萬物圍成的羊圈，逃離不了命運的范疇。

　　只因他們所欲求的所目睹的所理解的所疑惑的所愛慕的所憎恨的所改變的所塵封的……都是一潭死水，掀不起一丁點漣漪。

　　即便是古涅的這具肉身、這灘鮮血，亦存在著某種極限。

　　一種令神明感到意興闌珊的極限。

　　失去了一整套呼吸發聲系統的“古涅”明顯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祂渴望“乘興而來乘興而去”，然而世間的一切都不足以填滿祂內心的空洞。

　　【毀滅吧。】

　　兩處血洞內的黑火驟然掀起滔天焰浪！冰晶構成的肢體更是頃刻間閃爍起綺麗又危險的光芒！

　　【火。】

　　左手食指指肚悄然裂開，淌出一滴看似漆黑卻蘊含著無數色彩的血液。

　　血液在燃燒的同時保持著其應有的形態。

　　這並非是“火元素”在加熱空氣那麽簡單，而是一種生命活動的方式。

　　【冰。】

　　伴隨著一聲令下，冰之傲慢開始瘋狂地攝取起大氣之中的水元素！

　　它將自身當成了一個“中轉站”，張開的手掌上緩緩浮現出一團被冰霧籠罩的高級元素聚合體！

　　聚合元素之力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法師都能做到，

可眨眼間憑借人類之軀壓縮凝固漫山遍野方圓百裡的水元素……毫無疑問，這已然踏入神之領域了。　　沒有活物膽敢做聲，甚至連喘息都被遺忘了。

　　他們為此生僅見的“神跡”所傾倒、懾服了，即便下一刻便身隕道消，化為比齏粉還要微小的顆粒……也是面帶笑容，心滿意足。

　　煙花壯麗燦爛卻攜帶著足以焚骨揚灰的高溫，單純到極點的毀滅亦會產生無與倫比的“美”，生命的更迭足以匯成一曲最偉大的讚歌，為“古涅”延續哪怕一秒的興致。

　　手指移動到掌心上方。

　　“卟————”

　　萬籟俱寂，哪怕是時間都在那滴血液包裹的無邊法則下變得緩慢了起來。

　　黑點落入白霜之中，好似漫天星辰墜入祂的雙眼。

　　“哢嗡嗡嗚嗚！”仿若來自地幔的巨響貫穿所有人的耳膜！濃縮的能量團在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下不斷增生，又不斷地被至高無上的權能所積壓至一隅。

　　手心那方寸之間此刻堪稱創世之初孕育的混沌與鴻蒙！那是一種來自生命之源與毀滅之所、無與倫比、凌駕一切、純粹凜然的“美”。

　　冰與火接觸本來只會有一種結局——相互湮滅，可在‘古涅’手中，它們居然“相融”了起來！

　　就跟“熱的冰”、“冷的火”一樣，這根本就不是能留存於世間的“東西”！

　　它的出現簡直顛覆了一切自然界應有的定則！

　　這或許就是神與人之間最根本的差別。

　　並非力量上的懸殊之差，也不是魔力上的操控精細度，更與能洞穿命運的視界毫無關聯……只是因為博薩斯能修改、扭曲、干涉、創立那所謂的“規則”。

　　聲響與色彩消失了，停留在右手上方的“神之造物”緊緊貼合在空間上，沒有體積，只有面積。

　　它的所有能量、質量全部投影在了一塊黑漆漆的菱形區域。

　　換言之，就是一個“平面”，聚合了“矛盾”的“概念平面”。

　　【黑洞?反物質?嗯……頗有品味的命名，孤很喜歡。】

　　沒錯，用勉強能懂的詞匯描述的話，想破腦袋也只有“反物質”了。

　　恐怕那玩意兒和現實世界接觸的一刹那，就會釋放出足以供給人類千年揮霍的光與熱！

　　這股魔能也可以將北部雪原夷為平地，讓世界版圖上出現一個“窟窿”。

　　毀滅的根源不過是一滴神血加上些許與造成的損害相比完全不值一提的冰魔力。

　　瞧，神本身壓根就不需要什麽“力量”，“古涅”在輕描淡寫間殘殺了眾多惡魔炮灰時也並沒有動用多少魔力。

　　祂的存在支撐著世界，因此，世界需要回饋於祂。

　　呵，在自己製造的沙盒中渴求永恆的樂趣，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你說孤是自作自受?！】

　　“噶哢哢！”籠罩在反物質周遭的一層“玻璃”開始崩裂。

　　正是因為有這一層空間保護膜的存在，北境才沒有慘遭“核平”。

　　等等！你不能！不能！這周圍……

　　【為什麽不能?你求孤也沒用，孤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哢！！”裂紋再增兩道。

　　祂大可以直接破壞保護膜，釋放出終極的混沌，省去一頓囉裡八嗦……但為了欣賞某位慌亂的措辭，故意將速度放緩了。

　　不過最終結局還是一樣的。

　　祂可不會因旁人而改變自己的意志。

　　毀掉這片區域會打破你與夜王之間的約定。

　　【約定本身就是用來打破的;事物本身就是用來毀滅的;生命本身就是用來凋零的。】

　　此言一出，整個世界的觀念都在悄然間被改寫的面目全非，所有生物皆對此深信不疑，奉若真理。

　　…………辛德拉就在不遠，你會把她卷進去的。

　　【正好！正好讓孤來檢驗一下她這些年的長進！】

　　唉……好麻煩啊……

　　【麻煩?你膽敢嫌孤麻煩?！不過是一縷記憶！】

　　你也不過是一滴血。

　　【嘶，別忘了孤正在佔據主導！不要對孤……呃?！】

　　小學生級別的爭吵不過發生在一瞬間，但對於博薩斯來說已經足夠久了。

　　“古涅”本欲再說些什麽，可轉眼間祂依附的肉體卻發生了詭異至極的變化！

　　肢體、腹部開始如發酵的麵團一般膨脹起來！隨後轟然炸裂，露出其中血淋淋的骨骼。

　　皮膚之下更是宛如嵌進了無數熒光燈似的，迸發出晃眼的光芒！

　　毫無疑問，這是最最最極端的“魔素失控”，大約只有在某個狂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去嘗試超越自己等級太多的魔法且由於某種更為極端的因素僥幸成功時，才會出現此等不合常理的狀況。

　　人類的魔力回路根本承受不了神王級別的奧術，足以輕易改寫地形威能的魔法去滅殺一隻稍通空間移動的惡魔男爵……形容成高射炮打蚊子都已經是含蓄到不能再含蓄了。

　　權能固然可以大大方方地創造奇跡，但也沒法無視奇跡背後的代價。

　　血肉大片大片地爆裂、脫落，又在一轉眼間恢復如初，仿佛“生命”與“毀滅”亙古長存的拉鋸戰的縮影。

　　可惜“古涅”的再生索求的就是魔力，而祂崩壞的原因也是魔力，這就構成了一個死循環——生命需要魔力的供養，而這批魔力恰恰又成了毀滅的養料。

　　兩管齊下，很快，恢復速度就不是“一轉眼間”了，情況也就變得嚴峻了起來。

　　嚴峻到什麽地步呢?再持續半分鍾，“古涅”怕是連個人形都不會剩下了。

　　權能與法則可以看做是“支點”，君臨人界的神王也擁有翹起一顆星球的技巧……只是身為翹板的古涅實在太過脆弱了。

　　脆弱到星球才剛剛開始移動分毫，翹板便快要分崩離析了。

　　骨節如爆竹般炸裂的疼痛對於“古涅”來說是一種極其新奇的感覺，囊括咀嚼、窒息、挫敗、悔恨……等等獨屬於凡俗的詞匯確實是創世神很少體驗到的。

　　可得益於此，魔血的附著出現了一絲搖曳。

　　這絲搖曳不會給予敵人任何機會，卻是另一位神期待已久的時機。

　　你還是動不動就想搞出什麽大動靜……之後收拾爛攤子的還是本王。

　　【你以為孤做這些都是為了誰?】

　　創生與寂滅理應保持平衡，權能的使用更需要控制在可接受范圍之內。

　　【孤，不需要！你的說教！】

　　“這並非說教，而是‘示范’。”

　　眼窩內的黑火銳減大半，熟悉的猩紅色瞳孔連同發音系統飛速再生。

　　古涅聲音中的“回響”以及“飄渺”消失了，終於變回了一貫輕飄飄又有些心不在焉的嗓音:

　　“這具肉體在崩潰，你也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法術了。”

　　魔血中蘊含的意志實在是過於龐大深邃，哪怕處於此種情況，依舊只能奪回喉舌。

　　【無非是靈魂無法容納孤的法術烙印，提升一個位階就夠了。】

　　“怪不得你把她留到了現在。”古涅將視線掃向從故事開始就一直躺在腳邊的少女，眼中無喜無悲。

　　厄露恩雙手交叉躺倒在雪地上，面容舒緩而聖潔，傷口處泛著蒼白的光芒。

　　楚楚可憐的她此刻在“古涅”眼裡，不過是一條可以在危急時刻“橫掃饑餓，做回自己”的花生夾心巧克力棒而已。

　　隻待剝開外皮，來一個“囫圇吞棗”。

　　左手在掐住那白皙纖細的脖頸前爆裂了數次，骨渣與血沫飛濺至第三審判長筆挺的製服上，仿佛身體的原主在進行無聲的抗議。

　　“古涅”本可以打個響指就摧毀厄露恩最後一絲氣息，但祂卻非常想“親手”扭斷那天鵝頸般細長的脖子，可以肯定是血液內的“人類殘渣”在作祟。

　　“哢喳！”脆弱的喉骨如一根草芥被輕易折斷。

　　【你以為孤會停手?區區人類能有機會為博薩斯奉獻出全部……】

　　古涅緊緊抿住雙唇，一言不發，好似無法承受這種突如其來的悲愴。

　　博薩斯通常只會給予，給予這個養育了眾多低等生物的世界，而非索取。

　　億萬富翁找你要一頓早餐錢，不說讓你感到榮幸，至少也是件稀罕之極的事情。

　　【作為回報，孤會滿足這個低等生物最後的心願——毀滅人界外加自我毀滅的心願……怪不得你會中意她。】

　　厄露恩的靈魂自冰冷又寂寥的軀殼中飄出，毫無阻礙地匯入“古涅”的身體中。

　　記憶並非等價於靈魂，但靈魂之中一定留存著記憶。

　　“古涅”在吞咽靈魂的過程中，難免會獲得一些死者的記憶碎片。

　　祂料到支配王絕對會讓祂看到一些頗具代表性與戲劇性的片段。

　　可祂卻毫不在意，因為祂根本不在乎人類。

　　於是，獨屬於厄露恩的情感與記憶宛若停潮前的最後一波浪花，朝古涅洶湧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