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與記憶息息相關，這是無法避免的。

　　就好比你在閱讀完一篇短文後必須回答的中心思想標準套路題，可以沒有任何觸動或是共鳴，卻不能不作答。

　　然而魔王就是有不作答直接交白卷的權力。

　　但記憶一隅的某個詞語還是勾起了祂的興致。

　　姐姐……姐姐……

　　人類之間的血緣聯系與博薩斯之間的非常相近，魔王也同樣有一個“姐姐”……或是“哥哥”。

　　凡人的情感破綻百出，足以令神明啼笑皆非……但這份親情卻是一般無二。

　　“親情”可以說是魔王大人在漫長歲月中唯一在乎的東西，也是博薩斯們唯一能感受得到的“情感”。

　　只可惜目前仍在活動的純粹博薩斯早已寥寥無幾，而能被祂當作“親族”的一直都有且只有一個。

　　厄露恩的記憶相當紊亂嘈雜，如同一盤塑料黑線被肆意拽出揉亂的磁帶。

　　但唯有接下來這段獨白是那麽的清晰又溫情，與其余那些充滿殺戮與鮮血的昏暗記憶格格不入:

　　古涅就是……姐姐痛苦的根源。

　　?

　　他對於“主角”的執念會使他的野心愈發膨脹，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對於力量的渴求也會越來越深，隨後便會不惜一切代價，不吝任何手段。

　　………………嗬啊…………

　　與這種狂人同行，需要莫大的毅力與天賦，得到的不多，失去的卻注定不少！

　　同行者窮盡一生也難以追趕上那個怪物的步伐，他們之間的差距會隨著年歲越拉越大，最終、最終！陷入無盡的自責與哀怨中！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姐姐，姐姐！你絕不能……絕不能再接近、喜愛、理解、憐憫、憧憬他了！

　　配角永遠只是主角身邊的綠葉黃花，他身邊也不可能總為你留下一個位置，他會有新的邂逅，新的女人，你到那時又算什麽?我到那時又算什麽?！

　　姐姐你將在感情與實力上受到無數次打擊，無盡的挫折！而快樂則寥寥無幾！

　　永遠自怨自艾，永遠依附於他人，因他歡喜而歡喜因他失落而失落……這不對！錯的錯錯錯！

　　古涅、或者說“主角”就是一座深不見底的深淵！任何膽敢靠近的人都會被他的瘋狂、他的不可一世、他的肆意妄為所吞噬！

　　從此踏上一條與挫敗為伴的道路。

　　不過我知道姐姐你肯定不會答應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我受到你的照顧，一直都是你替我拿主意。

　　與其如此，不如、不如我來殺了他！趁、趁我還可以殺了他！趁他給姐姐帶來更多的痛苦前！

　　我已經病了……病得很重，很高興最後能像個普通人一樣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而死。

　　姐姐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你愛他而不敢選擇，就由妹妹我來幫你選擇，我知道該怎麽選……我已經快控制不住閃靈了……這是我接近死亡的預兆。

　　啊啊……古涅，如果我沒能殺掉你，那至少……我希望你……好好對待……姐姐……離開……她……

　　【真是無趣又無意義的自說自話。】

　　魔王的影評非常簡短犀利，祂只是受到“家人”這個要素的吸引，但對厄露恩心底的情感沒有一絲一毫的共鳴。

　　祂也不會有什麽共鳴。

　　因為祂不會死，能力也不會失控，更是偉大的造物主之一，所以不會有這麽多纖細又愚蠢的念頭。

　　靈魂補充完畢，

身體的崩潰驟然緩解，冰晶義肢上懸浮的反物質也隨之安穩了下來。　　魔王繼續編織起光華萬丈的駭人術式，這回祂不僅要毀掉整片冰原，更要將北境從版圖上抹去。

　　因為這是那個低等生物最後的願望，祂一向言出必行。

　　【嗯?】

　　祂用左手蹭了蹭臉，手背上一片濕潤，隨後馬上被冒出黑炎的眼眶所烘乾。

　　可隨即水元素再次劃過臉頰，身體的呼吸變得沉重凝滯。

　　【這是什麽?眼淚?哭能解決什麽……】

　　祂的念白還沒結束，古涅整個人卻冷不丁地顫抖起來，新生的喉嚨內傳出一陣蓄滿怒火的哭嚎！

　　仿佛一條被困在鋼筋混凝土內的巨龍在拚死咆哮，銳利的利爪牙齒咬噬著名為“肉體”的囚籠！

　　紅霞如濃霧般自心臟處瘋狂擴散開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蝕起了插在胸口處的半柄冰之傲慢！

　　【原來如此，靠人類的情緒調動神血來搶奪孤的主導權嗎?】

　　【不要說的好像你什麽事都能預測到一樣，至少不要在本王面前這樣，親愛的妹妹。】

　　“你！敢對孤……”

　　紅霞充滿劍身，頃刻間，雙方的立場互換！魔王被排擠到了喉舌處，支配王終於掌控了身體。

　　其過程說白了就像一對搶奪遊戲手柄的兄妹。

　　【你已經鬧夠久了，這具身體本王還有用處。】

　　“用處?孤記得裝作低等生物渡過所謂的‘一生’這種消遣，你在十三萬年前就已經做過一次了。”

　　【首先，本王不能讓你毀了這裡。】

　　手心上方懸浮著的“暗黑物質”相比之前又膨脹了兩圈，自視覺角度與空間縫隙之中散發出的無盡寂滅之意足以摧毀任何生物的任何信念。

　　神明之間的“對話”看似很多，卻僅僅用了一須臾，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了軀體的動作以及製造“核彈”上。

　　可即便如此，克魯格依舊沒有任何動作，目光呆滯表情凝固，幾近一只等待被屠宰的肉豬。

　　博薩斯某種意義上確實很可憐。

　　祂們期待著“反抗”，然而位階低微的肉身凡胎們根本無法反抗追根溯源的造物主。

　　更諷刺的是，位階勉強能升起反抗之心的更不會選擇“反抗”，因為符合前置條件的她們都是“半神”——神灌注了最多心血的造物。

　　子女無法反抗父母，不是因為什麽倫理道德，更非父慈子孝，而是規則使然。

　　“孤毀滅這裡已經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了，孤不光會抹掉雪原，還會自北向南摧毀掉一切與人類文明有關的土地，你無權也無法阻止孤，這是孤的承諾，孤，言出必行。”

　　【你只是隨便找了個借口而已。】

　　“孤在窘迫間不得不吞噬一介人之子的靈魂，因此必須要滿足她的願望，否則即是‘魔王失格’了。”

　　支配王對於自己妹妹的說辭嗤之以鼻。

　　魔王永不犯錯，祂的意志是絕對的。

　　唯有另一個博薩斯才能勉強遏製住祂的行為。

　　那所謂的“窘迫”不過是其一手營造出來的，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讓天界妥協的幌子。

　　夜王絕不會任由祂如此輕易地掀翻自己運營了數千年的“棋盤”。

　　其後必定會有所商討有所妥協，為兩位神王之間的遊戲增添一些變數。

　　這些變數無疑是魔王樂意見到的，誰也不知道祂接下來的一步棋會如何巧妙地銜接上一步。

　　一滴血就能對整張棋盤造成如此誇張的影響……即便是在怪物如雲的博薩斯族中，魔王也是最令人生畏的那一個。

　　即便觀測不到同族的“軌跡”，支配王依舊可以通過長年累月的認知累積來大致預言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同理，魔王也應該了解接下來祂會做什麽。

　　應該。

　　有些東西了解得越深刻，往往越是糾纏不清。

　　【本王會從根部直接抹除掉這種可能性。】

　　“嗯?等等……你不會是要……”即便聽了一段沒頭沒尾的話，足以全知全能的魔王瞬間模擬出成千上萬個“未來”並從中挑選出一個最不利於自己的。

　　【她活過來，你的理由也就消失了。】

　　“可你現在就是一段記憶！不、不、不不不……你該不會、不要！孤命令你！停下！快給孤……”古涅清秀俊朗的面孔驟然變得猙獰又可怖，五官扭曲，虯結的肌肉一條條凸出背脊，七竅湧出象征著湮滅的黑火。

　　正因為對將要上演的一幕了若指掌，魔王才會憤怒。

　　祂不會因下界的蟲豸而產生一絲一毫的波動，卻會因處於平等地位的同族那堪稱褻瀆的行為而大發雷霆。

　　【別試圖阻止本王，本王又何嘗不是言出必行?】

　　握住遊戲手柄的一方擁有著絕對的主動權。

　　表情與動作極不協調的古涅揚起左手，彎下腰，完全無視嘴巴裡噴出的諸多外星語，伸出食指。

　　晚風吹起他雜亂的黑發，露出蒼白的額頭與臉頰。

　　只見指縫內滲出一滴鮮血。

　　一滴與往常截然不同，如琉璃般晶瑩透明，內核仿佛鑲嵌著一顆櫻色寶珠的緋紅之血！

　　當其出現在空氣之中那一瞬，寒風倏然停歇，暴雪亦偃旗息鼓！

　　冰雪消散，如春天般和煦的溫暖照拂在厄露恩安詳白皙的臉上。

　　古涅站立著的泥土之下更是順勢鑽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色！千百年前大陸尚未遷移時候鳥銜來的草籽，在支配王的威能下竟煥發了滾滾生機！

　　神不但有滅世之威，更具備創生之能。

　　只是世界早已走上正軌，時過境遷，世人隻銘記住了那鐫刻在血脈深處的恐懼，而忘懷了造物的本質。

　　“這種木偶，這種木偶！你要是喜歡孤可以送你一百個！十萬個！”

　　【若有什麽是本王絕對無法恭維的，那一定是你的品味，而且，本王想要的就是這一個，本王……樂意。】

　　在魔王難以言喻無法解讀的咒罵聲中，鮮血終於脫離指尖，滴在少女泛白的雙唇上。

　　宛如淚珠墜入虛無，流星劃過天幕。

　　神血本應如岩漿般熾熱，足以熔毀任何毫無防備的血肉。

　　可這滴鮮血卻一晃眼便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轉瞬間就被皮膚吸收得一乾二淨！

　　毋庸置疑，這抹朱紅早已脫離了“液體”的范疇，其性質與魔王的“魔血”沒有任何差別——都是博薩斯們權能與意志的體現，只是在凡間的表達形式……或者說被觀測到的樣態，是“血液”而已。

　　“呃唔…………”效果立竿見影，厄露恩原本毫無生機的身體竟好似觸電一般抖動起來，同時還傳來了一陣夢囈！

　　在塑造世界的造物主眼中，生命與死亡不分貴賤，剝奪時有多麽輕易，歸還時就該有多麽迅速。

　　一齊抖動起來的還有古涅的眉毛與臉部肌肉，此刻的某人活像個大病初愈的重症患者，給人一種“微風拂來”就會被刮倒的病弱感。

　　如果魔王給予凡人魔血的行為是在汪洋大海中淺嘗輒止了一瓢水;那麽支配王的舉動無疑於將自己本就“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水強行分了一半給厄露恩！

　　若非魔血的支撐，這具肉身恐怕壓根就經不住這等折騰！

　　【本王不但要將生命歸還給她，還要修複她的殘缺，補全勇者系統。】

　　“又是一個人類！又是一個人類女人！你又把血分給了另一隻蟲子！！為什麽?！為什麽！！！那是孤與你共有的權能！哪怕只是一絲一毫， 也絕不該施舍給卑賤的碳基生物！背叛！背叛！這是對整個博薩斯的背叛！”

　　與憔悴的面容相反，“古涅”的嗓音卻顯得非常癲狂暴怒，無數詞藻的重複外加無數神言的疊加，猶如落雷般富有韻律地錘擊著千瘡百孔的大地。

　　祂根本不關心什麽“勇者系統的補全”，更不在意自己的規劃受到了一些“小小的挫折”。

　　祂憤怒是因為自己的孿生哥哥再一次將獨屬於祂們的東西隨隨便便地就給了出去！就如同一位君主無法容忍王朝的權力流失，就如同一位富商無法容忍自己大字不識一個的敗家娘們兒把珍藏的書畫用來打發叫花子！

　　【背叛?博薩斯已經接近凋零了，你還不如說本王背叛了你。】

　　“夠了！這不是你將權柄給予人類的借口！”換成其余任何生物，魔王都可以彈指間在概念層次抹除對方，可面對自己唯一的親族，祂只能無力地發泄一番情緒。

　　絲毫不像那個“永不出錯”的造物神。

　　【至少本王很開心，四舍五入一下那就是你也很開心，放心……會有成果的。】支配王知道該如何安撫自己那外冷內熱的妹妹，祂們上一次對話還是在五千多年前，可這段令凡人頭皮發麻的漫長歲月對於神來說不過是幾天的光陰。

　　“………………”魔王僅會在少數極端情況下保持沉默，同時沉默往往是一種代表妥協的姿態，祂滿腔怒火，卻又無計可施。

　　而沉默的妹妹終將活在哥哥的陰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