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被創造出來之初,之後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正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無預見之能的凡人尚能總結出這種規律。
用你認為的“比較科學”的原理來解釋的話——如果造物時每顆粒子的運行規律都清晰可見,那麽......與其余粒子的協同、共振也同樣可以觀測到,只是難度與計算量呈指數級別增長。
若觀測容量足以將個體擴大到整個族群,區域擴展到整片大陸,那麽就可以做到本王上述所說的一切。
這,便是所謂“預知未來”的真面目。
聽完這一連串混雜了大量連古涅自己都聽得一知半解的古怪詞匯的陳述,他實在是有些喉嚨發癢,不知是該口吐髒字還是該吐出一大口老血。
他實在不懂支配王跟他解釋這些究竟有什麽用,又要怎麽將”未知的選擇權“歸還給他。
唯一的用處,恐怕便是盡可能地詮釋出了他此刻無論做什麽都是無用功且命運一直被神明操弄於股掌之中.......這抹殘酷的光景。
“解釋了這麽多,現在你應該多多少少能體會到本王成千上萬年觀看一幕又一幕早已獲悉結局的影像時,所催生出的不悅吧。”
“........”說實話,古涅即使體驗不到這種“痛苦”,事到如今也能從比喻的修辭中理解到一些了。
人類有人類的煩惱,神仙也有神仙的倦怠,兩者並沒有因力量的多寡而產生太大的差別。
僅此而已,僅限於此。
至於神仙一丁點的倦怠通常會給人類帶來多麽恆久又巨大的痛楚,這就不在支配王的表述范圍內了。
“那你的‘觀測能力’對同樣身為博薩斯的魔王會起作用嗎?”
“當然不會。”
“哈啊,這不就行了?!你既然想找樂子,找自己的妹妹去玩不就得了?反正你也無法觀測到魔王未來的舉動。”
“呵,人之子啊……人之子,”誰知支配王卻轉過頭來眯著眼重複了兩遍聖光教派對於人類的稱謂,“你都能想到,本王怎會想不到?這麽做自然是毫無成效的。”
“為什麽?”古涅話剛說完就意識到了自己問了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本王與魔王認識的歲月足以媲美整個世界存續的歷史,對彼此的行為模式已經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早已無法從對方身上汲取樂趣了……同理,其余同族本王亦是知根知底。”
確實,神若是會“感到無聊”的話,就證明祂們擁有某種與人類相似的“性格特征”,相處個幾萬年恐怕連對方底褲的顏色都會知道個一清二楚。
例如古涅和燕無殤已經認識差不多二十年了,基本上對方的喜好以及對於各種事情的反應都能猜個九八不離十。
這還僅僅是二十年!縱使神明的深邃超乎人類百倍千倍,但只要有時間的累積,一切就都不在話下。
支配王的“小小煩惱”事到如今似乎已經成了一盤死局、一顆死扣、一個自根源上便無法解決的問題。
“只有一種生命體是例外,足以創造出本王無法預料的未來。”
果不其然,神不會自曝其短,更不存在什麽無解的“死局”。
支配王停頓了幾秒,似乎在等待某人的回應。
祂知道古涅可以回答上來。
“……異世界來客……”古涅有氣無力、仿佛三魂七魄均被擊散似的輕聲低吟道。
提示其實已經相當明顯——刨除力量與血統,
他與芸芸眾生最本質的區別無非就是“異界來客”這個身份。 “構成生命的物質與靈魂全部來自博薩斯,所以無法逃離‘觀測’,反過來也就意味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命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支配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古涅都是那麽的熟悉,但連在一起後卻讓他難以理解。
“可……你之前不是還說我的想法與行為在你面前一覽無余嗎?!”支配王不會說謊,於是他開始混亂起來,並妄圖靠自己的邏輯在這片混沌中竭盡全力地攥住一片光明。
“本王的女兒們沒有觀測之能,不也把你耍得團團轉嗎?這與法則無關,單純是智能層面上的‘操縱’,簡而言之,就是你是個很好懂的人。”
古涅眼角抽搐著張口結舌,心裡雖然很不爽,但一時半會卻找不到什麽反駁的理由。
是啊,解開一道初中生級別的數學題為什麽非要用上量子計算機呢?難道不借助外物,你就連一千以內的加減乘除都不會了嗎?
“異界的靈魂,困於俗世的囹圄之中,被人類社會的約定俗成、條條框框、道德觀、正義感所浸染……最終也只會淪為‘平庸的無趣’。”
古涅就如同一枚棋盤上被黑子團團包圍的白子,無論是依照圍棋或是翻轉棋的規則,都是氣數將盡。
他固然“特殊”,但卻被限制在了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內,無法施展開拳腳,每次都只能面對兩害取其輕的終極選擇,也就無法作出“破格的行為”。
博薩斯無法支配他,卻可以輕易支配他身邊的一切。
讓其余選擇消失殆盡,亦是一種支配。
聽上去有些脫褲子放屁,但卻是命運最殘酷的玩笑。
“你的離經叛道、不走尋常路、反常舉動實在是有些刻意,這份‘刻意’即是‘平庸’的近義詞,凸顯而來的特殊其實並不特殊。”
古涅著實有些驚訝於對方那不斷進步的語言表述能力,圈圈繞繞、意象不明,卻莫名其妙地能讓他大致明白其中想要表達的含義。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讓我怎麽樣啊!!”古涅忍不下去了,因為那句話無疑是在對他引以為豪的“主角美學”提出質疑與批判!
你可以指點,但請不要對老子指指點點!
“所以……本王才要讓你從這片根深蒂固又興致缺缺的框架之中解脫出來。”
支配王打了個響指,瞬間霓虹寂滅,聲波消散,燈火闌珊。
他們回到了起點——那已然化為一片黑白的茶會。
支配王端坐在了古涅之前的那張椅子上,導致茶會主人只能呆呆站在變成默劇演員的兩條龍中間。
辛德拉與菲奧娜的姿勢神態與一小時前毫無區別,也不可能有什麽區別,畢竟換算過來只是經過了一毫秒而已。
古涅也想打個響指變出個能坐的東西,可卻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對自己思維殿堂的管控力。
所以他只能背著手站著,像極了一個即將受到教導主任訓斥的學生。
“人類總喜歡為自己的欲求找諸多借口,意志受到諸多鉗製而扭曲,以對錯的名義定義自由,將無能與犧牲粉飾為族群的榮耀……本王需要你從這些樊籠之中跳脫出來,從這些博薩斯編制的命運絲線中掙脫出來。”
支配王眼睛瞟都不瞟古涅身旁的“左右護法”,探出一根手指。
“怎……麽個掙脫法呢?”
“你為什麽非要挖空心思去延長聖光神祭品的壽命,即便你心裡清楚自己八成是在做無用功?”
“哈,這個問題你女兒已經拷問過我了。”某人雙手一攤,面露苦澀與冷漠兼容的無奈,然而支配王幽深冰湖一般的目光卻使他不得不咬著牙將答案再次歸納、複述。
“我嘴上雖然說著情啊愛啊之類的屁話,但其實只是因為我把她當作了一盆襯托自我存在意義的草本植物,即使生命中的最後時刻,也必須配合我的演出。”
古涅覺得自己已經說得足夠直白,足夠真實了,說完後甚至胸口突然變得輕松了不少。
“非要編出這麽多理由嗎?在本王看來,緣由是愛情還是支配欲都無所謂,說來說去都是你的‘私欲’,既然都是‘私欲’,為什麽不能直接說成‘你就是想這麽做’呢?”
“額呃!”短短一句話問得古涅瞬間面如土色,手指不安分地在空中抖來抖去。
“你在做出具體行動之前必須要想出一個理由,或激怒旁人,或取悅旁人,一言以蔽之,你並不是為了自己而行動,而是為了烘托出某種氣氛,寄托出某種情懷,塑造出某種精神雕塑。”
“夠……夠了……”
“演技精湛的演員可以表演出一介主角的外在,卻無法展現出真正的內核。”
“媽的……停,m……”古涅仿佛被魔音貫耳,眼眶充血搖頭晃腦地捂住耳朵,腳下卻像生了根兒一樣牢牢粘在了草皮上。
【真正的主角絕非單純地依靠演繹,懷揣著目的,你追逐的就永遠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
“嘶——呼……”古涅再三嘗試破壞自己的聽覺系統,卻忘了現在的自己屬於“靈魂體”,根本不存在什麽耳朵。
他又何嘗不明白支配王所述的這一番正確到了極點的言論?
主角,只有“毫無主人公自覺的人”才能勝任。
那種純粹,正是他所欠缺的。
“這就是你的執念,你心中的空洞,不如說每個個體的誕生都是為了填補這個空洞。”支配王的目光、語調、神態驟然變得極為松緩、悠然,【只不過本王的‘空洞’需要所有、所有的生物來填滿。】
【由屍骸堆砌的歷史、大陸演化過程中的悲喜劇、人性與人性之間的廝殺碰撞、早已注定的時代的血與淚……你要成為這座方舟的領航員,為本王獻上一場接一場精彩紛呈的表演。】
支配王張開手臂,用很輕很輕的聲音繼續道:“本王的妹妹認為冗長乏味的喜劇需要時間去釀造,而充滿死亡與鮮血的悲劇僅僅需要一瞬……你應該慶幸本王並不介意最終上演的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
“本王……需要你的未知,來擺脫無窮的乏味。”
“呵……哈哈哈哈……”自稱為主角的人類卻擠出一陣憔悴又嘔啞的笑聲,“你需要我、我這個冒牌主角?”
“本王雖無法直接授予你‘主角’的名號,但卻可以給你肯定、否定以及選擇的權利。”
“什麽意思?”故作低落的古涅頓時抬起了頭。
“意思就是你從今往後,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且正確的。”
“開什麽玩笑?”縱使是古涅也不敢保證自己今後的決策都是正確無誤的。
或者說,產生這種狂妄的想法本身就是錯誤的。
“錯誤?以後你的字典裡再也沒有這個詞了。”支配王的篤定令古涅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常識。
“憑什麽?”
【因為這是本王說的。】
黑白世界當中,兩點猩紅顯得格外刺眼。
“僅此而已?”
“你是不是忘了你在跟誰對話?”無與倫比的傲慢浮現在靜謐之中,被冰霜覆蓋的日輪蠢蠢欲動起來,“物種的存續皆依托於太陽的光輝,一切生殺予奪在手的本王當然有這種權力。”
【本王的所有意志,皆是對世界本身的「修改」。】
“唔.......”古涅雖然很想硬著頭皮反駁幾句,但實在是找不出任何他可以置喙地方。
他已經被支配王沒有一絲虛假的暴論繞進去了——明明打心眼兒裡無法立刻接受, 卻又無話可說。
神所訴說的話語是絕對正確的,絕對正確的話語在表現形式上與凡俗迥然不同!
【人類總是遭到虛假的‘天意’所操控,將蒙受的不公傾瀉到一個他們難以直面的目標上:莊稼歉收,並非天公不作美,或許是種植方法不妥;懷才不遇,也絕非天意所致,或許是因為沒有相應的選拔制度;國家每況愈下,亦跟什麽天譴毫無關聯,或許只是單純的奸人當道。】
“絕大部分生靈,都活在一小部分生靈所創造的‘天意’之下瑟瑟發抖,而當正版出現時,卻往往視而不見,實在是有趣的緊。”
“那麽同理,他們也可以生活在本王制定的規則之下,至少這麽做比較幸福。”
【本王要讓這些凡人們見識一下——何為真正的天意。】
頃刻間,古涅感覺血管裡的液體都在倒流,皮膚上的毛孔就如同活物一般粗聲喘息起來。
但他依舊要用四平八穩的語氣,略帶疑惑的眼神說出他最後一句台詞。
“怎麽見識?”
“你,即為本王的意志。”
“本王,萬物之主。”
“你,即為天意。”
“本王,永遠正確。”
“你,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吧。”
嚴絲合縫的邏輯。
無論正推還是反推都是那麽的完美無瑕。
事物的真容原本隱藏於一片混沌之中,而支配王的意志卻足以割開混沌,隨時隨地隨心隨性地劃分出二元對立的領域。
對與錯。
黑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