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大多有兩面性。

　　當兩面性存在時，爭論便會如影隨形。

　　何為正義，何為邪惡?

　　評判的基準總是在隨各式各樣的因素而變化，結論更是五花八門。

　　想要生存下去的人總是要傷害別人的，無論這種傷害是出於“善意”抑或是出於“惡意”。

　　世間的幸福與快樂本就是守恆的，一個人獨佔了多少幸運，其余人就會分攤多少痛苦。

　　若想要一個人永遠保持“正確”，那麽其余人就必須得是“錯誤”。

　　所以某種程度上，主角是這世上最自私的生物，甚至可以說是世間“最大的禍害”。

　　只不過故事通常會美化、粉飾主角的言行，或是強行製造一個不得不如此的艱難處境，或是賣力烘托反派角色的醜惡。

　　總而言之，欲塑造出一個主角，通常需要千千萬萬在痛苦之中沉淪反覆的犧牲品。

　　“你有沒有想過，這麽複雜又無解的問題，該由誰來規定是對是錯，哪方有意義，哪方沒意義?”

　　是啊，如果有一個永恆存在、不偏不倚、說一不二的標杆，這一切都會變得相當簡單明了，自此世間再無渾沌，所有生物都能從那永遠沒有結果的爭論之中解脫出來。

　　古涅直勾勾地看向支配王那張臭臉，已經大致猜到祂下一句估計就是“本王足以決斷一切！”之流的話了。

　　“如果其他博薩斯不反對，本王當然能樹立一根永垂不朽的標杆，但……你不認為這麽做會讓世界變成一潭死水嗎?”支配王卻緩緩搖了搖頭，“缺乏變化、涇渭分明、秩序井然……意味著毫無樂趣。”

　　確實。古涅也不喜歡條條框框與一成不變的環境。

　　恐怕只有熱衷於混吃等死且根本沒有上進心的社畜才會羨慕這種世界。

　　不管是何種題材的作品，“主角”都是傾向於亂中取勝的一方。

　　而更諷刺的是——在“亂”中奪取一切後，主角往往會皈依到“秩序”的一方，並拚盡全力地為後世營造出一片太平盛世，徹底封死了自己之前的“上升渠道”。

　　說成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亦是毫不為過。

　　“相反，若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永遠是正確、正義、光芒萬丈的，中途引發的矛盾與衝突，那……不就相當有意思了嗎?”

　　支配王雖說是在問詢，但實際上卻是妥妥的自說自話，專橫獨斷。

　　“等等，矛盾……衝突?！我都‘絕對正確’了，為什麽還會有矛盾和衝突?”在古涅的臆想中，支配王向他許諾的應該是一片“他一現身眾人便紛紛倒地跪拜”的美妙風景啊！

　　“呵，你真以為會有那麽好的事?”古涅竟破天荒地從支配王那張毫無波動的臉上看出來了一絲嘲弄！“如果讓所有人都認為你才是正確的，那跟本王直接給你一個天下無敵的能力有什麽區別?”

　　“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古涅徹底被搞懵了，深深懷疑起了自己這十幾年的語言造詣。

　　“本王說的一直是‘讓你自己認為自己一直是正確的’。”

　　“這有屁用啊！“我們的主角氣得一掌拍在黑白餐桌上。

　　“本王其實也很糾結，即便是本王最微小的一絲權能也能讓你輕輕松松超越大部分窮盡一生的適魔者……可若是什麽都不給，你現在未免也太弱了。”

　　“所以你就給我這麽一個……只能自我滿足的玩意兒?”

　　“在人類的認知中，

這種心境可是需要經過幾段脫胎換骨的痛苦磨練與大徹大悟方能形成的，本王卻一句話就能賦予你，還不夠嗎?”　　“…………沒有你的施舍我一樣可以認定自己是正確的。”

　　“你自認為機關算盡，卻仍未逃離太古龍們的棋盤，而太古龍以及你，不過是魔王與上帝的一張更大棋盤上的棋子罷了……同時世間萬物皆在本王轂中……”支配王的語調再一次變得低沉又乏力。

　　【循環反覆、永無止境，權謀之道堪稱一個看不到盡頭的‘環’，與其挖空心思躋身上遊，不如遵循本心，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才能勉勉強強打破這個‘環’。】

　　“可我又怎麽知道，所謂的‘遵循本心’不是你被一手操控的呢?”

　　“道理很簡單——本王既然想要意料之外的樂趣，就不會干涉你的任何行為。”

　　“呃……”這話實在是太符合邏輯了，令古涅找不到角度反駁。

　　“說到底，接下來要做些什麽，都是你的自由，本王只是給予你一個萬能的選擇權罷了。”支配王終於站了起來，“不需要有愧疚，不需要有一丁點猶豫，更不需要後悔！”

　　【你大可以忽左忽右、朝秦暮楚、一會兒殘忍嗜殺，一會兒又仁慈和煦......毋需擔心任何突兀的轉變，因為在你這裡，什麽都算不上‘突兀’，什麽、都是正確無誤的。】

　　“至於理由?你大可以告訴所有膽敢質疑你的人——【支配王已經同意了】，你從此便是‘替天行道’，所作所為皆有本王為你背書，無論是燒殺搶掠還是更加突破你們人類所謂的道德底線的事情......只要你真的想，那就是對的。”

　　說實話，這番話聽得古涅還真有些心潮澎湃、心生向往——縱使無法令他人平白無故地認同，卻能夠做到“問心無愧”！

　　當然他也明白，光是做到這點是沒有什麽大用的。

　　僅憑什麽“問心無愧”可沒法造就一個貨真價實的主角。

　　“至於你心心念念的力量……嗯……本王保證，你今後的力量將會保持在一個‘足夠解決困難，過程卻不會顯得那麽碾壓’的水準，這樣既能穩固樂趣所在，又能給予你主角應有的待遇。”支配王似乎也是糾結萬分，沉默片刻後終於給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

　　仿佛在祂這裡，舉世無敵的力量輕而易舉地就能送出，反倒是貢獻一出凡人級別表演的渺小之力難以把控尺度。

　　“我若是偏偏要......拒絕呢?”然而古涅卻本能地想要唱一句反調，或許這就是他“刻意的地方”。

　　“那太好了。”

　　“既然你都......啊?”

　　支配王的回答再一次出乎了古涅的意料。似乎神都是這樣，在凡人眼中視若珍寶、理所應當的東西，在祂們眼中與塵埃無異。

　　不過古涅之所以覺得支配王比較順眼，就是因為祂總是會在驚人發言後及時給出相應的解釋。

　　【首先本王的意志是絕對的，這從來都不是什麽‘建議’。】

　　黑白色的太陽突然詭異地在背景中“抽搐”了一下，古涅瞬間瞳孔擴張、呼吸停止，仿佛自己變成了一隻褪去所有衣物的肥鴨，正在烤爐內享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無情炙烤。

　　靈魂不由自主地升溫，焚化，使得他猛然想起——支配王還有一個名字叫“太陽神”！

　　“你能對本王說‘不’，就已經相當於接受本王的條件了。”

　　灼熱驟減，但古涅的心臟依舊緊繃。

　　說來說去，不管同意與否，他都已然無法置身事外了。

　　給予代理人絕對的選擇權卻不讓其選擇是否接受，實在是一件既拗口又荒唐的事。

　　古涅也明白——規則本身賜予你的權力，無法反過來作用於規則本身。

　　當人類突然擁有了拒絕與肯定的自由權後，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去否定、去傷害他人，選擇包容諒解反而寥寥無幾。

　　因為哪怕沒有這種絕對的自由、絕對的正義、絕對的正確……想要信任他人、寬恕他人的角色依舊會去選擇肯定。

　　就好比光有意志與信念沒有力量一切還是空談一個道理……擁有獨立意志的個體通常不會缺乏力量。

　　命運，早就決定了一切。

　　然而支配一切的神明不會，也不屑於將命運的殘酷大肆宣揚。

　　當祂這麽做時，目的通常只有一個——欣賞凡人反抗命運、妄圖扼住命運咽喉的狂妄。

　　殊不知“反抗命運”也只是名為“命運”的協奏曲中的一個小小的音符罷了。

　　【你自此不再需要擔憂自己的行為會被博薩斯操控了，因為她們本就無法讀取、操控你的想法。

　　【沒發現她們支配你的方法非常拖遝曲折嗎?借由環境、旁人、社會、常識致使你屈服，可一點都不像無所不能的神明會做出來的事。

　　【當你拋棄顧慮、忘卻對錯之分、專心於咀嚼品嘗生命……隻做想做的事之時，也就自然而然地從命運的囹圄中掙脫出來了。】

　　說真的，支配王語言上的更新迭代令古涅目不暇接，其中一些用詞甚至連“意會”都勉強……可他依舊感受到了那股自純粹的言語之中奔湧而出的“真實”。

　　於是他想要用對話，結束這一場足以輕易扭曲世界框架的“對話”。

　　“你懂了嗎?”神明提出理所應當的問句。

　　“沒懂多少。”古涅回以理所應當的答覆。

　　“沒有從本王的話中領悟到些許真理嗎?”

　　“非但沒有，甚至還感覺是在浪費時間。”

　　“那你又為何拚命拯救那位死期將近的人之子?”

　　“因為我樂意，我高興。”

　　“就沒什麽別的理由?因為你向往且妄圖挽留她的美好品質……還是你們兩個都擁有某種特質，令你生出了兔死狐悲之心?”

　　“完全——沒有。”

　　“沒有?”

　　“只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可愛，整體風格又正中我的好球區而已。”

　　“皮囊嗎?真是庸俗。”支配王嘴角竟然微微上揚，首次真正表達出了笑意，“你終究還是只有‘被愛’的權力而沒有‘去愛’的能力。”

　　“無所謂，只要愛我的人多一些，愛的情感再猛烈一些，就能補足我缺失的那份了。”

　　“哼，講出心裡話的感覺不錯吧。”

　　“你錯了，我之前與現在說的同樣都是‘心裡話’，之前的是正確的，現在的則是更為正確的。”

　　“……很好，很好！”支配王的瞳孔中爆發出如太陽一般熾烈又柔和的光芒，“本王已經看不見你的‘行進軌跡’了。”

　　“看來比起‘支配’，你更喜歡脫離掌控的事物，那為什麽要起這種名字?”

　　“稱號僅能籠統概括本王的權能，卻無法概括本王的欲求;人無法決定自己天生的名字，卻多少可以決定自己今後究竟想要做些什麽，不是嗎?”

　　古涅掂了掂空空如也的茶壺，輕輕拍了拍衣服，終於準備離開幻境，重返現實世界。

　　他心中已毫無迷惘，同時也沒有旗開得勝的信心，有的僅僅是對自己的認同。

　　“我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刨除‘支配王’這個名號後，你究竟是誰?”

　　“嗯?”

　　看來無所不能的造物主終於是讀不了古涅的心了。

　　以此為分界點，異界靈魂終於可以掙脫束縛，展翅高飛了。

　　或許就因如此，祂才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

　　祂可以在千年前看到古涅前十幾年的人生，卻要親手舍棄這“劇透權”。

　　“名字啊！作為你的代行者，我總要知道你的名字吧……”

　　畢竟神總會有一些稀奇古怪不知所雲囉裡八嗦的名字，雖不明，卻覺歷。

　　“………………”可沒成想支配王卻露出了僅此一次的……迷茫?慌亂?仿佛墜入了記憶的海溝之中。

　　“名字……本王的……名字……是什麽?”他低聲呢喃著，目光呆滯，如同一隻籠中老虎。

　　眼見此景，古涅有一種莫名的預感——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親眼見到這位舊城之王了。

　　。。。。。。。。。。

　　古涅離開後，整個空間內變得一片死寂。

　　支配王依舊呆坐在陽傘下。

　　哪怕絞盡腦汁地回想了十天半月，祂依舊無法回憶起自己的真名，排除了一切因素後，僅剩下一個答案。

　　哪怕是古涅靈魂回歸肉體蘇醒的那片刻須臾，思維宮殿內仍要渡過十幾天的光陰。

　　祂大可以停止自身的“靈魂加速”，將黑白變回彩色。

　　但這麽做了，支配王就必須要面對兩個幾千年未見的女兒，祂似乎極不情願。

　　時間接近故事尾聲，祂自茶壺內傾倒出最後一滴液體。

　　一滴色彩斑斕，出現後便製造出無數雜音，侵吞起空間本身的液體！

　　“放心，本王會在他的章節中填充你喜歡的音樂。”支配王將糖罐倒空，隨後抓起那杯“糖漿”，一飲而盡。

　　最後的最後，祂“唰”地伸出雙手，仿佛想要撫摸近在咫尺的兩個女兒的頭，又仿佛想把她們的頭蓋骨當作自己站起來的扶手。

　　可祂的手最終懸停在空中。

　　“龍沒有眼淚。”

　　在祂的視野中，辛德拉的雙瞳竟無聲無息地綻放出點點蔚藍色光芒，為這張毫無波瀾的黑白相片增添了一抹新穎的色澤。

　　“如果你是龍……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