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飄來草籽與鐵渣混合而成的清香。
雲層攀至山頭,陰影傾瀉而下,宛如電影結束後灰蒙蒙的幕布。
古涅仰面躺在乾枯的草地上,舒暢地伸展起三肢,呼出一口愜意的長氣後,腦內開始重播起不久前上演的一段小插曲。
“大哥哥大哥哥,你為什麽要把他們全殺了?”一名身為“前人質”的小男孩半敬半畏地問道。
“首先別叫我‘哥哥’,叫我叔叔。其次,你當真想知道為什麽嗎?”我們的主角冷酷地摘下墨鏡,用猩紅的雙瞳直視這個不知好賴的小潑皮。
“請告訴我吧!叔叔!”
“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問了……”剛剛完成“每日懲惡揚善指標”的獨臂大俠伸出食指,指向不遠處那些強盜的屍體,淡淡地答道:“聖國的律法還算嚴格,就算把他們這種殺人掠貨的渣滓統統抓回去接受審判,最後的結局也是上絞刑架。”
“原來如此!反正他們最後都是死,不如現在就給個痛快,既不用節外生枝,也能節約時間成本對不對?”滿嘴高級詞匯的小鬼大點其頭。
“錯啦,你這蠢笨的小子,我的意思是——反正他們都要死,死在我手上不是更好嗎?”
“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好了,趕緊滾回去找你老娘喝奶去吧!臭小子!”意識到自己廢話了太多的主角一腳踢在小男孩的屁股上,將他像顆皮球一樣踹飛至……
“你似乎把那個孩子嚇得不輕。”輕柔溫婉的聲音自耳後傳出,打斷了他腦內與現實脫軌極其嚴重的情景編排。
“哈哈……所以我才討厭隻喜歡聽童話故事的小孩啊……”古涅頭也不抬、眼也不睜地嘟囔道。
“明明是在做好事,非要在最後搞特立獨行。”聲源突然從左耳轉移至右耳附近。
“……能不能安靜點……知道嗎,你現在簡直就像隻撲棱蛾子……”某人索性轉身側躺,打算眼不見心不煩。
“反正只有你看得見我,聽得見我說話。”
身型與妖精無異的不明飛行發光物站在耳廓處,雙手插腰,小嘴動個不停。
“說得好像你很怕寂寞似的。”
“如果你這個唯一能感知我的個體都不與我產生交互,那我豈不是跟完全不存在沒多大區別嗎?”
“那就留下點存在的痕跡不就好了?”
“我之前就說過了吧,我沒法干涉物質界的一分一毫。”赤果冰涼的雙腳踩著古涅的臉頰來回行走。
“那我怎麽證明你這個“幻想朋友”真的存在呢?”
“你無法證明我不存在,這就足夠了。”輝煌的羽翼與眼簾雙雙折疊,縮小後的露茜輕盈地坐在了某人的額頭上。
“照你這麽說……既然我沒法證明這種事不存在,那是不是反向說明這個世界上還有不少’根本無法產生交互‘的個體在不停遊蕩啊?”
古涅其實此話脫口而出前完全是為了挖苦一番對方,但說出口後卻隨即背後生寒,再結合他自己之前的一番奇妙見聞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當即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
“這個嘛……就任君想象了……”
“喂!你這廝……”
“你在跟誰說話呢?”接踵而至不讓人有一絲喘息的提問從後方倏然直刺而出。
奧菲莉亞撥開樹叢,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古涅身後。
他惶然轉頭,臉上立即切換出熟悉的笑容模式,左手連撓後腦杓,
“嘿哈哈哈……自言自語!我在自言自語啊。” “自言自語?”顯然這話騙不過明察秋毫十字軍團長,人家直接以一種狐疑的目光開始上下掃射,左右環顧。
“好吧……”古涅隻好佯裝出一副“被你抓到了”的表情,耷拉下肩膀撇起嘴:“其實我是在排練以剛才的真實事件為藍本、改編而成的舞台劇……”
他沒有說謊,因為他剛才確實也在創作“自己的偉光正英雄故事”。
雖說與現實極其不符就是了……
但話說回來,又有哪個“偉光正傳奇傳記”完全還原了事實呢?
幾乎沒有一個。
“唔姆,原來如此……”奧菲莉亞眼中的懷疑之色立刻被打消了大半,看來她對於某人那些稀奇古怪的神經質舉動,已經算是見怪不怪了,甚至開始變相地縱容了起來。
就像她縱容她老妹兒一樣。
古涅也不知此時該慶幸還是該唉聲歎氣。
在他的余光內,“妖精天使”早已如一縷青煙般消散、或者說……見光死了。
“咱們的那幾個小跟班呢?”他伸長脖子,倒是沒看見亞瑟等人的身影。
“我讓他們先行護送村民回去了。”
“嗯,畢竟他們在剿匪上沒出什麽力嘛。”
“是你出力出得太快了。”奧菲莉亞將亞瑟同學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述了一遍。
“還不是得怪那條龍!”古涅冷哼一聲,慪氣似地重重仰面倒在乾枯的草坪上,“自打她出現以來,我就簡直沒一天好過!”
“我倒覺得你有點樂在其中呢……”
“什麽?!你從哪兒看出來的?”某人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
“哪兒都能看得出來。”少女順勢側臥在他身旁,平淡的語氣仿佛是在訴說著什麽廣為人知的事實。
哈哈……
古涅不禁啞然了那麽一瞬。
你說得可太對啦!我怎麽敢不“樂在其中”呢?老子可是肩負著整個世界存亡興衰的主角啊!
但凡惹那些大神們有一丁點兒不高興,不單我要完蛋,你們這些次要角色更要完蛋!更別提只在背景故事裡提過一嘴的世界人口了!
“既然沒法反抗,那就隻好盡力享受咯。”他乾脆閉上眼睛,開始任由“命運”肆意蹂躪。
“……你這話說的……好像你已經放棄抵抗了一樣。”
“沒錯!我就是放棄了!隨便了,無所謂啦……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古涅整個人瞬間彈起,拉長尾音,開始用一種歌劇男高音的唱腔引吭高歌了起來。
幸好這附近地處偏僻、四下無人,否則任誰目擊到他的一系列行為舉止,都會篤定這家夥是從哪個安定病院裡跑出來的重症患者。
不過奧菲莉亞和他也算是老相識了,早就習慣了某人時不時表演性質居多的“精神錯亂”,並掌握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應對措施。
那就是裝作視若無睹!徹徹底底的無視戰術!
只要不產生“交互”,就算一方鬧得再歡、也跟盲人觀賞默劇沒什麽兩樣。
很快古涅的戛然而止就化作了少女唇齒上的一絲微笑。
“你其實可以嘗試反抗冰霜之龍的暴行。”
“……怎麽反抗?你也在太初關見識過她的……真身了,”古涅抿緊嘴唇,用沙啞的嗓子緊張兮兮地沉聲道:“那是超出人類頂點兩個次元以上的天災!”
“唉……你解決問題的方式就只有暴力嗎?這種對手當然只能智取,不可力敵。”奧菲莉亞蹙眉歎聲連連。
“什麽意思?怎麽智取?”
“很簡單,別摻和進她給你準備好的漩渦就好了。”
“哦吼——我懂你的意思了,意思就是我離這次的聖典越遠越好,對不對?”銳利的目光自漆黑的瞳孔內迸射而出。
“沒錯,沒有開端,就不會有結果;沒有零,就不會有一;為確保萬無一失,你最好連梵蒂岡這回都不要去。”
奧菲莉亞無疑提出了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
明知前路多有曲折,為何就非得闖進去呢?就不能“知難而退”嗎?
只要主角不介入,不充當山洪海嘯的“觸發器”,接下來的災難或是苦痛不就不會發生了嗎?
只要“觀測者”不在場,那一切是不是就可以當成沒發生?
古涅的額頭開始滲出冷汗。
好像邏輯上……有些無法自洽……
比如,就算他們沒來這個村鎮,山賊還是會對村民們實施“燒殺搶掠”。
不對,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重點在於他會對“尚未發生的事”產生怎樣的影響。
如果他們沒經過這裡,聖城特派的剿匪部隊會姍姍來遲,從而導致更多的損失,甚至可能讓匪徒們有充足的時間轉移……
還是不對,他們的義舉屬於“讓負數歸零”,無法反證他這回前去聖城不會使得“正數變成負數”。
總之他要是去了,肯定會發生什麽事!而且大概率不是什麽好事!
但話又說回來了,沒有古涅這號人,似乎該發生的事還是會發生。
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
到頭來他並不是什麽“觸發器”,而是擁有生殺大權權的“見證者”。
哈——
錯了、大錯特錯!
整個故事因他而起,以他為基點而構建,以他為中心而運轉……這一切都與他有直接且確定的關聯!
若他不存在,就不會有這個故事,也不會有任何劇情產生了!
歸根結底,還是他造就了一切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
“露茜……原來是這樣的嗎……”他恍惚地自言自語道。
“誰?又是你新認識的女人?”亞歷山大小姐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微妙的不悅。
沒有哪個女人會喜歡自己的相親對象突然念叨起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呃咳咳咳!我只是稍稍發散性地思考了一會兒你的說法。”古涅立即賠笑道。
“……那你思考的成果如何?”
“額……”意識到自己若不馬上說出個所以然,恐怕少不了“一頓胖揍”的某人火速開口辯解,“果然我還是沒法逃離這一切。”
“哦?為什麽?你不想嗎?”
“沒錯,我不想。”古涅長籲一口氣,正色中不乏些許癲狂,“一想到我不能參與到聖城接下來那些有趣的情節當中……我就渾身不痛快!百爪撓心!腦袋都他奶奶的快炸了!不推進主線反而轉頭避世,這還算是‘主角’嗎?!”
“唉……哪怕你所謂的‘有趣的情節’大概率會繼續給你帶去沉重的精神傷害?”奧菲莉亞側過身,眼神略帶憐惜與憂鬱地看向精神已經被摧殘得非常之深、仿佛集狂躁症與妄想症於一體的男性青年。
似乎所有被神所眷顧的天才結局都會如此。
破碎又迷人。
“誰說一定會給我帶來精神傷害的?!”古涅不忿地怒視著對方,冷笑道:“只要這回,你別像你妹妹那樣最後在背後捅我一刀就好。”
“放心,我怎麽舍得呢?”奧菲莉亞面不改色地矢口否認。
“而且……正因為未來是未知的,所以才會有趣。”
“未知?”
“是的,哈哈、不如說……這世上所有的趣味,都源自於‘未知’!”他抬手虛握住隱沒在雲層之中、正在緩緩西沉的太陽,發表出自己的豪言壯語。
但這真的是屬於他自己的“豪言壯語”嗎?倒像是支配王陛下一直耳提面命的執行方針。
可惜古涅此刻卻不疑有他,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
“這麽說你是鐵了心了?”
“廢話!怎麽,你之前還那麽興致勃勃,為什麽現在反而……開始勸我不要去了?”古涅退後兩步、皺起眉頭,隨即警惕滿滿地驚聲道:“莫非你是在試探我?!天呐!我對聖國、對聖座、對教派的一片赤膽忠心可是天地可鑒!日月為證的欸!”
“其實我既希望你去,也不希望你去。”誰知奧菲莉亞卻直接忽略了他那浮誇至極的表忠心,用很輕很輕的聲音沉聲道。
“哇唔、好矛盾……好複雜……”
“哼哼,女人本來就很矛盾複雜,你最好記牢了。”少女終於抬起頭,俏臉上流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我說這麽多,只是為了證明你的確很‘樂在其中’呀。”
“啊!好狡猾啊你!非得把我的形象塑造成一個受虐狂嗎?”古涅大呼上當。
“你不就是嗎?每次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請稱我為‘富有冒險精神的挑戰者’。”
“看來你已經等不及要來我的故鄉度假了。”
“這回可輪到你來招待我了哦,以咱們的行軍速度,幾時方能抵達梵蒂岡?”這廝看起來還真有點迫不及待了。
“大概明天餉午。”
“很好。”古涅笑了,直起身眺望遠方,瞳孔內燃起對未知的渴望,繼續重複: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