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涅意識到他已經是第二次在高處俯瞰這片景象了。

　　這片大地被吞噬掩埋的景象。

　　不同之處是——上次是雪崩，而這次是冰葬。

　　但……冰和雪本就難分難舍，就好比生命與死亡一樣。

　　充盈著他洶湧魔力的劍招，如和煦的春風拂過一片死寂的聚落，不消多時，便完成了“冰封”。

　　原本頹唐荒涼的獸人城鎮，升華為了某種藝術品。

　　如同一顆雪花玻璃球一樣，被永遠封存在名為“冰雪”的琥珀之中。

　　連同曾經發生的故事、經歷的痛苦、流淌的血淚、所有的生命一齊……投入永恆的懷抱。

　　是的，在這世上唯有“死亡”是永恆的，生命不過是一束又一束勢必枯萎腐爛的花蕾，一朵又一朵終將黯淡無光的煙花。

　　古涅被抽光魔力的身體自天際墜落，跌在他自己塑形的弧形冰壁上，背部摩擦著光滑的冰冷，好似座滑梯一樣迅速落下。

　　就在他即將臉朝下摔個狗吃屎之時，一扇傳送門突然出現，從中及時地伸出了兩隻象征著救援的龍爪。

　　“哎喲！妾身就說外面有什麽動靜，原來是你小子搞出來的啊……”別看辛德拉這麽幾頭身的小個子，力氣還真不小，毫不吃力地就托住了某人，並且輕松地抵消了所有的衝擊力。

　　“還真是不出預料的……一馬平川啊……”按理說被女性抱在懷裡，身體的一側理應碰到點什麽，可惜古涅卻什麽都沒感覺到，所以情不自禁地惋惜道。

　　冰霜之龍的豎瞳內頓時冒起萬丈寒氣！故作風情萬種地冷笑了一聲，雙臂立刻有了動作。

　　“額、喂！不要轉……啊啊啊啊啊！”

　　自討苦吃的古涅猶如風車一樣化為圓輪形狀的殘影，又好像飛餅似的在那雙細嫩的小手上被肆意地拉伸揉搓，隨後又被狠狠地甩進了旁邊的山體中！

　　“噗哢哢哢！”

　　灰頭土臉的古涅掙扎著從具有人體輪廓的破口爬了出來，將突出的腰間盤使勁摁了回去。

　　他環顧四周，驟然發現——那個誰……哦對！露茜，又不見了！

　　每次都是這條龍靠近後就不見蹤影，難不成她真是老子精神分裂的產物?！

　　“喂，你怎麽想的?為什麽要費這麽大力氣冰封這麽個玩意兒?”辛德拉叉著腰聳立在他身前，臉色紅潤、精神飽滿，不久前的頹態一掃而空。

　　“怎麽想的?”古涅狐疑地瞥了這條龍一眼，以一種十分自然的語氣狐疑道:“當然是為了幫你報仇血恨啊。”

　　“幫……妾身?”此言一出，即便是策劃了一切的冰霜之龍也有點發懵了。

　　“那些獸人不都是被神山吸走了生命力，然後被征召成了對付你的消耗品嗎?他們有的血統不純還有一口氣，我得趕緊補上最後一刀才能勉強解您心頭之恨啊！”

　　“哦哦，原來如此啊，你小子真是有心了……等等……”辛德拉眉宇間再起陰霾，直勾勾地盯死古涅，“你怎麽知道這些的?以你那可憐的魔力理論課成績……妾身覺得很不現實啊……是不是，有誰指點你了?”

　　那雙冰藍色的幽深眼瞳仿佛輕而易舉地穿透了他的心靈壁壘，開始不遺余力地尋找著他最微小的破綻！

　　然而古涅也非昨日吳下阿蒙了，經由與魔王陛下那番的對話，他的心理素質以及大腦防禦術可謂是臻至頂點了！

　　“你似乎有點太小瞧我了吧，我的推理能力可不需要別人指點！”

　　一人一龍就這麽互相審視了片刻，

誰也奈何不了誰。　　“再說了，我幫你這麽大個忙，你就沒點表示嗎?”

　　“乾掉一幫沒反抗能力的低等生物，可不能算是什麽大忙，反正他們總有死的一天。”辛德拉笑了。

　　“我指的當然不是這次。”

　　“嗯哼……那是哪一次?”

　　“你非要我說出來嗎?”

　　“別在這兒跟妾身打啞謎！你不是剛吹噓完自己那什麽‘推理能力’嗎?那現在就證明給妾身看！”

　　該死……真是奸詐……想要試探出我的虛實嗎?

　　古涅在心底不禁暗罵了一聲，隻好在胸中斟酌了一番後開口道:

　　“北境雪原上的獸人的性命可以隨時被神山吸收，化為養料，對不對?”

　　“沒錯。”

　　“你此行的目標就是封印神山，對不對?”

　　“沒錯。”辛德拉終於來了精神，環抱起雙臂，面帶笑容地回答道。

　　“祭品數量的多寡肯定會造成或多或少的阻礙，所你當然會希望能成為祭品的獸人變少一些。”

　　“龍之常情。”

　　“如何才能使祭品變少呢?”古涅這回直接改成自問自答了，左手一揮，快速斬下，“只要讓他們在封印之前統統死掉就好了！”

　　“死人當然不會有生命力供神山吸取，而且一勞永逸。”冰霜之龍螓首微點，對某人的推理暫且表示讚同。

　　“可惜你又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親自下手。”

　　“實在遺憾。”她朝自己均勻光滑的指甲吹了口氣。

　　“所以，這時你就想起我來了！你之前以學院長身份給出的那個什麽課題、要我乾掉的獸人數目！就是為了盡量削減對方的數量！”

　　“嗯哼。”

　　“畢竟就算是你……要隻身對付百萬人級別的‘元氣彈’也是會吃不消的吧。”

　　“何止吃不消，妾身可是會元氣大傷的。”她笑眯眯地雙手一攤。

　　“那你說說這算不算‘幫大忙’了?”

　　“好吧……你想要什麽?只要別太離譜，妾身都能滿足你。”

　　這廝簡直就像一個被交易對象湊巧抓住合約隱藏條款小尾巴的甲方，隻好罵罵咧咧地掏出剩余的工程款。

　　古涅可以肯定——如果他沒那麽慧眼識珠火眼金睛，這條惡龍絕對會默不作聲的！

　　這也難怪，誰都想節約成本減少開支，想用最微小的代價完成最驚人的偉業，你若沒那個眼力識破圈套，那就只能怪你自己眼拙了。

　　屁嘞！難道這個世界就不能開誠布公，就必須互相欺瞞、互相算計嗎?！

　　某人此刻頓覺憤憤不平。

　　但他卻尚未發覺，之所以自己會憤憤不平、想要追求從未主動顯形的“公平正義”，只是因為有“不公之事”發生在了他這個主角身上而已。

　　如果角色互換，他想必亦會沾沾自喜，為自己成功的以小博大而仰天大笑。

　　“那個先暫且不談，我還有一個疑惑。”古涅詭異地挑起嘴角。

　　“什麽疑惑?”

　　“你們……龍族姐妹間，關系都這麽水深火熱嗎?”

　　“………”辛德拉和煦的笑容瞬間消融。

　　“哈哈，不過我也算見怪不怪了，姐妹鬩於牆、兄弟因繼承權而互相殘殺，這在人類的顯赫家族中也很常見。”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絲毫不管周遭愈來愈瘮人的低溫。

　　“菲奧娜會長，也就是你的好妹妹，在開戰之初的支援協議中就有這麽一條條款:要我們北境軍盡可能地活捉獸人，將他們運到金龍商會充當奴隸，而且還有相應的報酬。”

　　“我當時還以為，金龍商會其實是為了提高我們作戰的難度與時間跨度，才會開出這種堪稱胡鬧的條件。因為若是每個戰士都想著掙這筆‘外快’，那在戰場上就難免會有所拘束，甚至會刻意手下留情。”

　　“再加上薩哈拉沙漠那邊人口稀少，此舉確實是一石二鳥，符合商人無利不起早的特性。”

　　“可是，就在剛才！這個完美的預想突然被顛覆了！我也終於明白了菲奧娜的真正用意。”

　　冰原上萬籟無聲，唯有雪花在無聲地飄落。

　　“如果我現在返回太初關，想必那些被俘虜的獸人們……現在應該全都死掉了吧。”他的瞳孔再次變得猩紅刺眼、聲調也越發昂揚、情緒起伏肉眼可見……仿佛即將進入一場演說的最終階段。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充當奴隸而存活下來的，而是……為了阻礙你的封印，充當射向你的彈丸！哈……吚哈哈哈哈！”他終於忍不住掐住顱骨，大笑起來，“至於嗎?既然這麽想妨礙你，為啥要用這麽拐彎抹角的方法?”

　　其實這方法根本就不“拐彎抹角”，用“狠毒陰險”來形容更加貼切。

　　在支配王創造的幻境中，他得以窺見太古龍們可悲又可歎的童年。

　　“姐妹關系”對於她們來說只是血緣的附贈品，她們從小到大就在一直相互爭搶、一直相互掠奪、一直相互攻伐……

　　為什麽?想也不用想，當然是因為她們倆那個高高在上、把女兒當作寵物找樂子的混蛋父親了！

　　古涅此刻算是支配王的“代言人”，按理說有立場可以說些什麽，但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或許他已經“說”出來了，但他在心底卻知道自己的話什麽都改變不了。

　　說不準……在她們眼中，這才算是姐妹親昵的表達方式?算是龍族特有的價值觀?

　　古涅再怎麽異常，也終究接受了二十年人類世界人類秩序的熏陶，實在沒資格“以己度龍”。

　　“你說的這些，妾身其實早就都知道了。”無敵的冰霜之龍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沙啞，睥睨萬物的小臉甚至有些落寞。

　　“也對……簽合同的時候你也在場，不可能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妾身為何會對此完全放任自流?”

　　“因為你們是正在對弈的棋手，棋手不能干涉對方的回合?”他搖頭晃腦地複述了一遍辛德拉曾經說過的台詞。

　　“哪有這麽蠢的棋手?”誰知冰霜之龍卻給予了再直接不過的否定，擲地有聲道:“你要想一直贏下去，怎麽可能循規蹈矩，不去用些盤外招呢?”

　　“可……你不是說要遵守規矩的嗎?！”古涅瞪大雙眼，在那份逐漸現身的恐怖威勢面前暗暗後退了一小步。

　　“妾身這幾千年內明白了一個真理——有些規則必須遵守，而絕大部分規則都不需要遵守，反而需要變通。”

　　辛德拉將冰藍色的長發攏至耳後，注視著臉上冒出難以言喻表情的人類少年，悠然道:“當然，你表面上還是要裝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模樣。”

　　古涅如夢初醒，如遭雷擊，喉嚨與聲音全部都在發顫發抖，“你、你……之所以會無視，是因為……”

　　“沒錯沒錯，妾身在這盤對局還沒開始之前就已經贏了，又何必去在乎她的一些小手段呢?”

　　辛德拉輕松愉快的面容令古涅為之啞然，他著實不知該如何回應，也著實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廝的所作所為。

　　因為他已經大致猜到了對方的“盤外招”究竟是什麽，但卻無法揣摩出對方的行動目的。

　　這股不上不下的感覺讓他為之凜然，如同百爪撓心、萬蟻噬心。

　　“妾身並不喜歡白吃白喝呢……你想要什麽?金錢還是力量?”明知古涅絕不會選擇以上那兩個玩意兒，蘿莉龍卻還是近乎挑釁地抬了抬天鵝似的修長脖頸。

　　可惡……明明是我在揭穿她的陰謀，怎麽我反而陷入畏畏縮縮的處境了?！

　　古涅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能歸咎於人生經驗以及氣場上的巨大差距。

　　“你先告訴我，神龍教……神龍教到底是什麽東西?”他沉吟片刻，吐出一口長氣。

　　“你問這個幹什麽?”冰霜之龍瞳孔內神光一凝。

　　“沒什麽，只是聽說這是個由你和菲奧娜會長牽頭的秘密組織，規模龐大影響深遠，我覺得很有意思。”

　　“有意思嗎……呵，好吧……你說的大致沒錯，‘神龍教’顧名思義，是信仰各個太古龍的教派，妾身在教內，更是七位‘龍主’之一。”

　　“教派?類似聖光教團的那種嗎?”

　　“怎麽?不敢相信嗎?妾身可是半神呐，當然會有‘信徒’皈依，不過組織內也不全是信徒，跟純粹的宗教組織還是有所區別的。”

　　“哦哦……”古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若有所思。

　　“其實妾身也不喜歡搞什麽宗教，只是凡人總是希望追隨強者追逐幻影，期望這樣就能暫時忽略自己的軟弱無能，再加上妾身也有過不少豐功偉績……一轉眼就成這個樣子啦！”

　　辛德拉頗有些無奈地繼續說道:

　　“況且妾身那幾個妹妹也是不遑多讓，組織也就這麽一年年壯大，最後七個分支整合成了你所知道的‘神龍教’，唉……真是歲月不饒龍啊，沒成想當年隨隨便便默許的教派，現在居然成了……”

　　她越說越誇張、越說越漫長、越說越饒舌，儼然進入了“回憶模式”。

　　似乎上了歲數的人都喜歡長篇大論地回憶過去，哪怕是壽比南山的太古龍也不例外。

　　“咳咳！”古涅隻好劇烈地咳嗽了兩聲，鼻腔吸氣，下定決心、鄭重其事地大聲說道:

　　“那麽……我的條件是……不要太驚訝哦，讓我當你這個什麽‘神龍教’的副教主吧！”

　　“誒、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