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根本就不理解孤。】

　　魔王的瞳孔就像那平靜的湖面，即便話語中蘊含著足以毀天滅地的美意，仍舊是波瀾不驚，不增不減地映射著古涅的不安與彷惶。

　　祂是神，神是沒有感情的，呵……你要如何讓“魔力”去體會屬於人類的下等情感?

　　不，應該說神對於凡人是沒有任何感情的。祂不在乎人類的生死;不在意王朝的興衰;不沾染一絲塵埃。

　　祂渴望的僅僅是同類的理解，因為只有雙胞胎兄長的理解才對祂有意義。

　　古涅心中生出一股早就該誕生的恐懼，或許是支配王的記憶與言辭影響了他，或許他天生就是這麽膽大妄為……他本不該如此輕率地與神“對話”！

　　為何不像上一次一樣默不作聲看完電影就離場呢?！一旦產生了“鏈接”，就當真難以脫身了！

　　魔王確實無法操控他的命運了，但祂卻可以輕易決定其余人類的命運！

　　這點恐懼原本停留在內心最深處，原本微弱到幾不可見，但卻在一瞬間漲大增殖，充斥了他的靈魂！

　　理解，理解……他依稀記得自己之前似乎自以為“理解”了厄露恩，但實際上不過是“古涅式的一廂情願”。

　　他的確無法理解偉大又孤僻的魔王陛下，他畢竟不是支配王。

　　素不相識、緯度相差過於巨大，又談何理解呢?

　　此刻他唯一能理解的就是——魔界之主動怒了。

　　與那滴魔血表現出來的“神格”不同，真正的魔王在情感表達上幾乎與支配王如出一轍，淡漠又死板，宛如滔天浪潮退去後乾涸的河床。

　　【孤其實根本不在乎你是否把權能胡亂賜予人類，那是你的所有物，你想怎麽揮霍就怎麽揮霍，神王之間本就不該相互干涉。】

　　喂喂喂……你之前可不是那麽說的！

　　現在古涅總算可以確定魔王是個不折不扣的“女性”了，因為只有女性才能變臉變得比翻書還快！

　　可他這番念頭僅僅存在了一須臾，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所有的思維與念頭仿佛在一瞬間都被面前這個“規則擬人化存在”所吞噬殆盡，隻留下一具乾癟的空殼。

　　那是一種他根本無法形容，無法描述，無法理解的“東西”，超越了殺氣、超越了憤怒、輕易地超越了一切人類所能接納的凡俗情感！

　　那更貼近一種來自世界本身、莽荒本身、規則本身的無聲蠕動！

　　古涅清楚地察覺到——有什麽震天撼地的大事即將發生了。

　　就好比地震前惶惶不安的螞蟻，海嘯前嘰嘰喳喳的旅鼠，扇動翅膀卻造成千裡之外颶風的蝴蝶。

　　他能感覺到，卻永遠無法捕捉到，永遠無法認知。

　　果真如支配王所說，魔王並不是沒有“將權能掌控在毫厘之間方寸之中”的能力，而是祂平時壓根不想這麽做。

　　憤怒，如果能將這種表現勉強稱之為“憤怒”的話，那麽……一位憤怒的神祇足以在古涅思考人生的間隙中滅殺他幾千幾萬次！

　　可他現在除了靈魂體凝滯、大腦一片空白以外，並沒有受到任何明面上的損傷。

　　【你對你的女兒漠不關心，沒有關系，孤可以替你關心。】

　　【缺失了你那部分創世權能而使得法則根源不穩固也無所謂，反正也不過五千多年。】

　　魔王陛下的每一個字眼，每一個音節都在昭示著接下來的“山雨欲來”。

　　祂前面有多不在乎，

有多平靜漠然，接下來便會有多麽……摧枯拉朽般的令人生畏！　　如玉鐲墜地，鏡面崩裂。

　　【孤最生氣的是，唯一生氣的是……你！你居然把你的名字！與孤唯一相襯的名字！分給了那個、下賤的人類！】

　　頃刻間，所有燈光全部化為如墨汁般幽深的漆黑！座椅、台階、幕布更是統統轉變成了與虛空相近的陰影！

　　閃爍、跳動、融化…………

　　一切景象都像泡沫一般急速飛逝，唯有瞳色不斷變化的魔王，身影越來越真切。

　　【你聽啊，聽啊！給孤聽！你的名字——%u8428%u5C3C%u53E4%u6D85！哥哥！%u8428%u5C3C%u53E4%u6D85！哪怕就是孤都無法完成喚名了！只能發出這種……】

　　破碎又扭曲的聲音填滿了整座電影院，明明是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乃至於完全就是另一個“神”犯下的破事……但古涅的內心卻自發地顫動了起來。

　　群星隕落，山河變色。

　　【你竟敢，竟敢把名字！不可饒恕！不可饒恕！】

　　開始發泄積攢了千年怨氣的魔界之主對於此刻端坐在座椅上的古涅來說，就宛如電影中的人物。

　　他感受到了祂的無法停息的怒火，但卻不會受到一點傷害。

　　真是奇哉怪也，像魔王大人這種不顧人間疾苦的神明，盛怒之下必定會遷怒他人，那麽……祂的“遷怒”去哪了呢?

　　古涅只能深埋在這些疑問之中，觀賞一部永恆的、名為“愛”的電影。

　　無法拒絕，無法反對，唯有……服從。

　　只有魔王想“釋放”他時，他方能從這般酷刑之中解脫出來。

　　“陛下！陛下！各公爵領都出現了異常魔力潮！您……”

　　啊啊……古涅已經持續觀賞那張精致華貴的面孔幾百年了?實際上可能只不過是、幾、幾……分鍾?

　　還好終於有一道微小又璀璨的光闖入了無盡的虛空之中，打斷了這場“靈魂拷問”。

　　魔王聞聲立即“放開”了幾近枯萎的某人，回歸到社交距離，默不作聲、無悲無喜。

　　灰暗的泡沫再次變回了電影院，然而古涅整個人卻恍若隔世，濕透了的脊背狠狠靠在椅背上。

　　幸虧他的“靈魂密度”正如支配王所說的那般——凌駕於太古龍之上，否則他怎麽可能承受得了這般摧殘?！正常人怎麽可能直視神王“數百年”?！

　　不……反過來想，魔王也肯定知道他能承受下來，所以才會如此“稍施懲戒”。

　　他勉強看向救他於水火之中的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一位滿臉火急火燎的女性自影院的入口內快步走出。

　　等會兒！這地方什麽時候有他母親的“出入口”了?古涅依稀記得自己之前環視四周時那裡還是一片數不勝數的座椅，恰如夢境中望不見盡頭的花海。

　　不過下一秒，他便徹底被來者的容貌所吸引住了。

　　如火焰般熾熱鮮豔的石榴色長發被隨意綁成了兩個高度不一的馬尾辮，或許是因為來的時候太過匆忙，導致她只是簡單地用純白襯衣搭配了一條紅色花邊的短裙，兩條秀腿上的絲襪更是一黑一白，一長一短。

　　但比起接下來不得不描述的景觀，她這些隨意又不對稱的地方也就統統無足輕重了。

　　因為自這位女士背後，竟伸展出三對無時無刻散發著聖潔光芒的潔白翅膀！那碩大羽翼光芒四射、美麗無瑕，每一根柔順羽毛都纖毫畢現、神威凜然，仿佛人世間一切讚譽的辭藻在其面前都會變得黯淡無光！

　　天使！六翼天使！哪怕古涅從來都沒進修過任何宗教方面的課程，胸口也在一瞬間蹦出了這個稱謂。

　　可這位天使小姐卻明顯有些與眾不同——頭頂沒有懸浮著明晃晃的光環，而是一頂血紅荊棘構成的歪斜冠冕取而代之。

　　同時她望向古涅的目光更是毫無聖光教派小冊子上所宣揚的那般“慈愛”，反倒更像是俯瞰什麽蟲豸與汙垢的混合體一般，高傲又冷酷。

　　可不知為何，古涅對此倒是感覺莫名有些親切。

　　“人類……人類！你、你可知，你究竟做了些什麽嗎?！”她先是掃視了一眼一言不發的魔王大人，隨後不由分說地衝著古涅大發雷霆。

　　慌亂不加掩飾，憤怒不加掩飾，蔑視也同樣不加掩飾。

　　“我幹什麽了?”古涅也是一頭霧水，若不是看在這廝是個十成十頂級美女的份兒上，他甚至都要飆髒話了！

　　“你闖入了神域！惹惱了魔王大人！”

　　就這電影院……還“神域”呢?

　　有權進入此處、長著六隻翅膀、語氣還如此咄咄逼人、滲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淫威……古涅心知對方絕對不是什麽路人角色，甚至很有可能是和辛德拉同級別的“大人物”。

　　可這樣的“大人物”卻沒有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壓力。

　　因為在這個空間內，他能感受到的唯一壓迫感，便是魔王大人！

　　只要魔王駐留在此，就沒有任何生物能夠或是膽敢越俎代庖。

　　這個人類是怎麽出現在這裡的?為什麽魔王陛下發怒之後卻沒將他抹除?

　　以上都是些基礎到不能再基礎的疑點了，可不知是由於事態實在是太過緊急，還是這家夥單純就是個胸大無腦、從不願深入思考的笨蛋……她居然快步走到古涅身前，接連怒聲道:

　　“魔王陛下就是魔界本身！陛下的喜怒會直接造成環境劇變！你這種生物根本就想象不到！剛剛這幾分鍾內，我的領地內究竟有多少惡魔被卷入虛空、融為劫灰！”她越說越激動，整頭紅發甚至都像煙火一般燃燒了起來。

　　“無數的魔獸因魔力潮汐而誕生，你知道清理掉它們需要花多大的功夫，浪費多少時間?在這期間又要有多少生命逝去?！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你！”

　　這種毫無邏輯的指控古涅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就算我有九成不對，難道祂就沒有一點點責任嗎?”他義正嚴辭地瞟了眼已經變成小透明的魔王陛下。

　　說句公道話——老子又沒有一念之間改變生態、因不悅而自然而然創造出魔獸的通天權能，怎麽怪也怪不到我頭上吧！

　　誰知他剛說完這句話，便從六翼天使小姐的臉上發現了一抹愕然與深深的恐懼。

　　“你、你、你居然敢認為魔王陛下有錯?！”她似乎在這一秒內遺忘了之前所有的緊急事項，鄭重而又急促地加重語調說道:“魔王陛下沒有任何錯誤，魔王陛下不會出任何錯誤！”

　　嘿，正所謂“魔非聖賢孰能無過”，你這麽說可就有點偏激……不對，博薩斯不應該比什麽所謂的“聖賢”還要高級許多嗎?

　　古涅悚然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反駁對方的暴論。

　　支配王已經將原理給他解釋的相當清楚了——魔王並非依靠力量迫使別人表面上認為自己永遠是“對的”，這麽做未免有些太掉價、太低級了……

　　祂根本就是在概念層面上統合了對錯之分！修改了所有生命的認知！從而直接導致根本沒有東西會認為她是“錯”的！

　　古涅面前這廝就是個明晃晃的例子，哪怕在地獄裡混到了一神之下的地步，也終歸逃不出規則的桎梏。

　　一想到這裡，他心中的少許不快也隨之消失了，幾乎開始可憐起了對方。

　　魔王陛下甚至都合上了雙眼，悄然飄回了原來的位置上，估計是已經“看到”了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一切，實在懶得再“溫習”一遍。

　　祂似乎把所有能稱之為“情感”的東西在不久前統統傾瀉給了古涅，所以此刻就像個死氣沉沉、空空蕩蕩的高級人偶一般。

　　而從這位墮天使小姐見怪不怪的表現來看，萬魔之主平時應該都是這般高冷，令下屬們無法揣測、無從揣測。

　　“陛下！請允許我處置這個該死的低等生物，他必須要為今日魔界的損失買單！”雙眼冒火，翅膀發出灼燒視網膜光亮的不速之客，單膝跪地，鄭重其事又咬牙切齒地向魔界之王請示道。

　　按常理來講，她只需要一個眼神，古涅就會瞬間灰飛煙滅……可這裡是魔王陛下的“神域”！一切外來法則、權能與力量都會被削弱到幾近於無的程度。

　　“等等！我可是客人， 你們不能這麽對待我！”某人眼瞅著大事不妙，立即猛掐自己的大腿，期望趕緊從這場夢境中醒來。

　　“你可不是孤的客人，哪有你這樣不請自來的客人?”

　　這句話略有些調侃意味，但魔王恬靜又混沌的面容卻使得古涅心臟狂跳，手指不停在坐墊上抓來抓去。

　　“路西。”

　　“啊?啊，我在！”芳名大約為“路西”的天使原本還在震驚於魔王陛下居然會屈尊回復一介人類，但還是立刻抬起頭。

　　“你說的有道理，他確實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魔王伸出了右手。

　　一隻乍一看與柔軟人類少女無異，近乎藝術品的右手。

　　完了！我命休矣！

　　古涅明知道所謂的“所作所為”指的是支配王與祂之間的萬般愛恨情仇，可他還是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背好這口黑鍋。

　　沒辦法，他的“對錯”在其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即便是同等的物質，一克黃金也肯定比不過十萬兩黃金。

　　在那手掌籠罩之下無盡的陰影中，他的眼前驀然出現了許許多多的畫面。

　　縱覽一生的畫面，有些刻骨銘心，有些則感到陌生。

　　這恐怕就是故事中常常提起的“走馬燈”了吧……

　　【但在這之前……你剛剛說他什麽?下等生物?】

　　誒?

　　【你竟敢，在孤面前侮辱他?你也配?】

　　魔王的語氣還是那麽四平八穩，但魔爪卻偏偏沒有落在古涅身上。

　　【這是孤獨佔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