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撥回12天前,萬聖節當夜。
約21點,我哄媛媛安睡下就獨自來到陽台上抽煙。女兒厭惡煙味,這裡也成了我抽煙減困的好地方。
我倚在不鏽鋼圍欄上,打火點燃右耳上夾帶的和諧,目光如常看向雙龍橋。下斜的橋面車流如梭,澹澹江水馴服地沿著河道向下流淌……我就這樣靜靜抽完了手中的煙卷。
我踩滅煙頭準備返回室內入睡時,從別墅柵欄外的暗叢中射來一束紅色激光,光線就打在我頭頂上方安裝的鋼化玻璃上。我沒有在意,而是背對著光點坐下來,又點了一支煙,認為這只是個調皮的小孩在下胡鬧。
金色謐園北面,靠近盤龍江的一側有一塊狹長的公共綠地,常有父母帶孩子來這裡散步,也會有愛玩激光筆的男孩混入其中。
這些調皮的孩子喜歡用手中的激光四處照射,他們最愛玩的惡作劇是在夜裡照射東山公園上的文筆塔,騷擾塔下觀景的遊人。想必自己遇到的也是一個同樣失教的孩子。
第2支煙抽完,我站起身來。激光的紅點還定在頭頂上方的玻璃上,一動不動。我看看昏暗的綠地不見人跡,就走下樓來。
踏上草坪,借著圍欄上方點亮的球燈,我看到鐵欄離地1米左右的高度有一支用細鐵絲捆綁著的激光筆。筆長10厘米左右,外漆為黑色,出光孔上亮著刺目的紅光。
我打開手機閃光燈,查看了身前的柵欄。圍欄毫無破壞的痕跡,只有鐵柵外的花叢有人踩踏的足跡。蹲下身,我看到數根細竹新鮮彎斷的折口。周圍人影渺無。
心想,如是小孩使壞,他不會用這種賠夫人的方式;成人所為?又毫無目的。實在把我懣住了。我拔下激光筆,關閉光亮把它丟在原處。就讓這個無趣至極的玩笑到此結束吧。
轉身邁步,我感覺腳下踩到一些東西。低頭一看,是個牛皮紙信封。我用腳踢了一下。信封上沒寫一個字,但背面用透明膠帶粘起來的封口證明裡面是有東西的。
我微有遲疑,還是撿起信封撕開封口。3張約5寸大小的照片掉落在草地上。我俯身查看,駭訝至極,照片上的女孩竟是源源。我慌忙撿起照片,跑到門簷明亮的燈柱下再次確認。照片上的女孩確是女兒。
我從她身後巨大而鮮明的白色圓鋼支架上看出,有兩張照片拍攝於半年前的西華公園。當時正值盛春,我駕車帶著源源來到公園旁的遊樂場,陪她乘坐了摩天輪、碰碰車,我們還乍起膽子去了鬼屋。
另一張照片拍攝於游泳館內。照片上的源源身穿一套黃色泳衣,頭戴紅色泳帽,站在池沿上撅著嘴兒,樣子異常惹人憐愛。想起來了。9月開學後的第1周,源源從學校回來時帶來一本小冊子,上面是關於如何預防兒童溺水的宣傳畫冊。當晚,我就撥通了畫冊上留下的電話號碼,給她報了為期10天的假日游泳速成班。每周周末,源源都由老師接去游泳館學習游泳。9月19日晚,接送源源的隨車員在送回她時高興地在門口告訴我,孩子已經學會了仰泳。
“難道這張照片是游泳館的教練拍的?”當時我已難理智思考,竟然產生了這樣一個糊塗的想法。
我給教練撥去電話,委婉地說了照片的事。她明確表示,自己沒有單獨給學員拍過照片……館內的章程是,學員本人或其親屬在不侵犯其他學員隱私權的情況下可以拍攝,教練是禁止單獨給學員拍照的,拍集體合照也要經過本人的允許才行。
聽完這番解釋,我更覺忐忑了。我按響了壁上聯通保安崗亭的緊急呼叫器。 不到一分鍾,兩個夜勤的保安就手持電筒跑了過來。我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他們,但隱瞞了照片的事。一人不置可否,另外一人不以為然,說這是小孩子常玩的把戲。
在我的要求下他們還是從崗亭裡取來後門的鑰匙,打開柵欄上的鐵門搜查了整塊綠地。並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他們又調取了房屋周圍的安防監控,但因此棟建築周圍的樹木過於茂密而查無所獲。
回到屋內,我竭力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個玩笑……可是,一想到其中牽扯到了源源,就如芒在背。這件事令我整夜不得安眠。
次日16點,我請了一個多小時的假,帶著源源的照片從事務所駕車來到游泳館。我預感到了自己的頭頂正在醞釀一場陰謀的風暴,只能先從最近時間的這張照片查起。
在接待室裡,我報了女兒的速成班班號,見到了教源源游泳的教練。這是一個窈窕的年輕女人,胳膊上裸露出的皮膚被水漚得失去了血色。因昨晚有過通話她明白我的來意,無需多言就將我引到“T—02”號泳池。
教練接過我遞上去的照片看了看,指著泳池另一頭的淺水區中沿位置說當時孩子就在此處。我向她表示感謝後選了泳池邊的一把長椅坐下來。
面前的池子裡有十幾個孩子正在學習游泳,他們歡樂的戲水聲賽過了頭頂音響播放出的輕緩的卡農鋼琴曲。我從背包裡拿出相機,調好焦距對著前方女教練指出的淺水區的池沿按下快門。翻出照片對比後,我確定了惡作劇的那個家夥當時拍攝照片的位置。
在我舉起相機拍照的過程中,雖有一個胸掛工作證的巡邏員在泳池邊巡視了一圈,但他沒說什麽就走了。坐在高處的救生員毫不在意我的舉動。看來所謂的章程只是官樣文章,在此拍攝照片幾乎沒有人管。
游泳館內沒有安裝監控,室外的攝像設備也只有21天的存儲有效期。女教練對我提出的可疑人員的猜述毫無印象。連最近這一個月的線索都無從查起,半年前的事又何處究底呢!我清空相機裡的照片失望地離開了。
平靜的生活隻過了一周。
七號,我從大伯家赴宴回來夜已降至。剛打開大門,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拍攝照片的人,要求我立即打開微信通過好友驗證。盡管這位不速之客在通話時使用了變聲器,但我還是辨出了對方是個年輕的男人。我唯唯連聲,心裡早有了準備,設法套取有價值的線索拖延時間並報警。
添加好友後,男子向我索要準備好的10萬元現金。我不明其理。聽他重述後我才從原來的信封裡又倒出一張小紙片,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彩筆娃娃體——大概是反手寫的——內容是讓我在一周內準備好10萬元現金,自然也少不了恫嚇之語。
發現信封的當晚,我隻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3張照片,把信封裡的這張小紙片遺漏了。我一面表示抱歉,一面在想辦法套他的話。
男子很謹慎,幾乎滴水不漏。在他相信我的確沒看到紙片準備現金後,又改口讓我帶上收取薪金的農業銀行卡上車聽候指示。我感到詫異,自己原來也受到了對方的監視。
男子對我拋出的可能會暴露其個人信息的問題避而不答,只是一再重複自己的要求並威脅。我沒了耐性兒,毫不客氣掛斷電話。
在報警求助之前,這些年來積累的職業經驗讓我得以冷靜下來、理智思考此事的來龍去脈。
前兩張照片說明,5月初我和源源就被人盯上了。歎時久矣。對源源的跟蹤,目的是拍照要挾;對我的監視是查明家底,便於“取”財。看來對手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寧願用半年的時間謀劃這場陰謀。但憑幾張普通照片就想不勞而獲,未免天真了些。
我正這般想著,面前茶幾上的手機亮屏彈出剛加為好友的陌生男子的網名,信息提示是圖片。打開微信,我登時大跳起來。照片中的源源接近全裸,身上穿的泳衣不見了,自然下垂的手上拿著一束綻開的百合,嬌白的花朵此刻成了為她遮羞的獨物。
又一條信息出現在對話框內:川律師,請問還要小生再“加工”一下嗎?
男子對自己的“作品”很得意。
我惶然撥通男子的語音,答應他的要求駕車來到中醫院大樓下的農行,通過ATM機取出2萬元整,並拍照將銀行卡內的余額圖片發給他。我毫無反抗之意,把取出的全款按照他的指示,放到盤龍公園北側暗道上的一個貼著黃色標簽的垃圾桶內。
“此事要絕對保密,如果我察覺到你報警,就會將手上的所有費心之作發到全球互聯網上,損點兒小財賺個藝術家的頭銜。”這些話是男子當時對我的威脅。
我唯唯諾諾,表示只要他肯刪除照片,什麽都聽他的。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只要能讓源源安好,即使他要我的命,我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在信息時代,通過電話號碼、微信號、入網設備MAC地址等信息查找登記人並不難,但狡猾的罪犯只會短期使用從黑市買來的各類帳號和設備,警方難以用技術偵查的手段抓獲罪犯,找到的往往是那類為了貪圖小便宜而出售自己實名帳號的普通人。男子既然以訛為生,定是做了充足的準備,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而打草驚蛇,後果是我不能承受的。
八號,我在午飯的空閑時間從事務所趕到農行,將卡內已預約的13萬余元全部取出。走出銀行,我撥打了男子的電話。聽筒裡提示用戶已關機。打開微信發送語音。信息發送失敗。對方可能已經注銷了帳戶。我的猜想進一步被證實了:男子是個極狡詐的人。
十七點二十分,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惶惶走出辦公室。又一個陌生電話打來——已經不是昨晚的號碼了——男子得知我已按要求將余款取出很滿意。他讓我不必駕車,只需帶上錢到樓下的公交站台等候8路車。我言諾行從,不敢有半點違抗的意思。公交車到達終點站“人羞花”時,車上只有我和司機兩人了。
男子為了防人跟隨,讓我折身走進三七交易市場,兜了個大圈轉到泰和小區,最後才讓我把錢放到十組團中心花園的一棵木瓜樹下。我謹言從令,放好錢袋慢慢退出花園,清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雙狐疑的眼睛盯著我。
通話還在持續。
我拐了兩個彎走出約百米,將“原路返回”的指示拋開走進一條小巷。我並非魯莽而行,如果此時還有人監視,電話那頭的人就會指示我走錯了路;如果沒有提示,則證明男子在達到目的後正在取錢離開。直覺告訴我後者更有可能。迅速攜款離開會暴露身份的地方,可能是所有罪犯的一致做法。好比偷食的老鼠得到一塊美味的蛋糕,就會馬上搬到洞內藏起來一樣。
如我所料,聽筒中沒有任何指示。我舉目四顧,小巷裡不見一人。放下電話,我快速將身上的西裝和襯衣脫下,露出了裡面一件極普通的藍色長袖線衣,脫掉西褲,半舊的麻花灰秋褲也露了出來,腳上的奧康皮鞋被一雙攜在手提包內的老BJ布鞋替代,一頂久年脫線的灰色毛線帽,是我從父親的遺物中找出來的,此刻也戴在頭上遮蓋了偏分的頭髮。有了昨夜不眠的思考和充足的準備,在不到一分鍾的時間裡我就從西裝革履的專職律師變成了一個出門遛彎的閑散大叔,和一般人毫無區別了。
我最後摘下臉上的白色N95,戴上普通藍色醫用口罩,把地上的衣物胡亂扒拉進垃圾桶,捂著手機麥克風沿小巷直竄到另一頭的花莊玄奘寺,弓腰藏在一輛黑色沃爾沃SUV後。十組團靠近城南菜市場,因與老伯常來往的緣故,這一帶我是熟悉的。我在這裡可以清楚看到直通中心花園的另一個出口。
在我藏下身來不過半秒鍾,花園門口就走出一個穿著米色羽絨服的男子。男子步態從容,面戴黑色口罩,身後背著一個灰色雙肩包,有些微胖。他穿過花園門口的馬路,奇怪地繞過面前一段毫無阻礙的通道,拐進一條背街。就這細微的舉動使我認定此人正是與我通話的男子。我整理衣裝,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可疑男子繞行的地方,我發現他行走的軌跡正好可以避過停車場門前安裝的攝像頭。我心裡的猜疑又多了一分。
前面的男子不緊不慢走過這條背街,在一處少有行人的丁字路口站了兩三分鍾,當一輛載著盆栽的電動三輪駛近時,他隨手將手機扔進三輪車車廂內。聽筒裡傳來手機墜地的砰響聲,電話掛斷了。我看到他摘下藍牙耳機,穿過路口往另一條背街走去。我深呼一口長氣,緊隨其後。
今晚天氣不太冷,背街上也有不少遛狗散步的行人,這有利於我隱匿行蹤。我跟隨男子來到出租屋樓下,看著他走進了5樓的一個房間。
我在樓下一株枝繁葉茂的夾竹桃樹影下蹲到近凌晨3點,直到看著男子房間裡的燈光熄滅後才離開。我要確認男子是否有同夥前來分贓。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人走入男子的房間,他只在23:28分下樓取外賣的同時買了一瓶可口可樂而已。
九號這天我申請了休假,到優格租了一輛汽車開到出租屋樓下觀察男子。
經過一整天的蹲守,我對男子的生活習慣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白天閉門不出,正餐以網上訂購的各類快餐為食,尤其喜愛碳酸飲料和炸雞。我目睹到的男子的行跡,與我從他隨手扔在樓下的一袋垃圾中的十幾張購物小票記錄相吻合,繼而推測出了他最近半個月來的規律生活。
男子的目的達到後就沒再聯系我,也忘了先前說出的“得到全款就刪除照片”的諾言。在他慶賀自己計謀得逞的這兩天裡,絕不知道樓下樹影中藏著一個焦急等待的父親,更不知道這位父親在精神上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如何以秒計日熬過來的。
十號清晨,男子終於打來了電話。這回他提出若要他徹底刪除照片,需要再給他準備30萬現金……同樣給了我一周的時間來湊齊這筆錢。
我明白了,自己在對方眼裡已經成了一塊流油的肥肉,就算湊齊30萬他也不會刪除女兒的照片,這是他斂財的籌碼,總有一天會讓我傾家蕩產,當我身無分文之日,就是照片公之於眾之時。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女兒,這是毫無商量的。在答應他要求的同時我就決定了:必須不擇手段從他手上清除照片。
當天下午,我借赴宴之請與老伯商議著將2號售貨機移到男子摟房旁的斷牆下。我推測,男子今晚十有八九也會照常在23:30分左右下樓取餐購物。這是他前往便利店的必經之地,只要我在售貨機售賣的特定飲料中下藥,就有機會進入室內刪除他手上的全部照片。此計在我答應男子要求的那一刻就完成了推演,這不過是在我腦海中醞釀3夜的上百個計劃中的一個而已。
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晚飯結束後我就約上實習助理,以準備13日開庭使用的材料為名來到事務所加班。這是我通過司法考試實習期後接手的第一件訴訟案,如此重視也在常理之中。
二十二點,我把助理安排到隔壁一間小會議室整理文檔,囑咐說“我正準備一份很重要的開庭申辯材料,可能需要一整夜的時間,在此期間避免受到打擾”。其實我給助理安排的工作很輕松,只要做完他就能到休息室去睡覺了,並不會打擾到我。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反鎖好房門,換了一身便於活動的深灰色寬松運動衣,將白天準備好的登山繩拴在窗戶的金屬窗框上,沿著繩子小心下降到大樓後側的花園。5樓近20米的高度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未免要喪膽,但女兒面臨的危險鞭策著我只有前進這一條路可走,即使前面是油鍋,我也得往裡趟。
為隱匿行蹤,我沒搭乘任何可能會暴露行程的車輛,花了近1個小時步行到男子居住的樓下。時間已近23點。和昨晚一樣,樓下的小賣部和修車店都已歇業。斷牆處,只有售貨機還亮著燈光。
我避開明亮的路燈,躲在樹影下掏出手機打開熱點,看到米家APP上離線的智能插座已連接上網絡,我按下電源鍵關閉了售貨機上安裝的監控。攝像頭的電源是從機器內部的排插上插取的,白天清貨移動機器時,我就趁機在監控的電源適配器上插了一個已經設置好的智能插座。
關閉監控,我走上去用鑰匙打開貨倉,把早已準備好的一瓶放了安眠藥面的500毫升可樂放入貨架首位,另外4個售賣可樂的貨道均貼上“故障”的紅字明示。一切都已備妥,我又回到蹲了兩晚的夾竹桃樹下掏出手機將監控電源接通。
如我所料,等待了約半個小時,我就看著男子下樓買走了售貨機內的可樂。待他離開後,我再次遠程關閉電源,打開貨倉撕去明示,拔去插座……在球形監控通電旋轉複位到設定的角度之前,我已經躲藏到原來的位置了。
我在樓下靜伺著,等待藥性的發作。
零點十六分,男子房中的燈光熄滅。我伏到近凌晨1點才跳出花園輕步上摟。得益於鞋底纏繞的4條魔術頭巾,我如夜行的貓般沒踏出一絲聲響就來到了5樓。我踅磨著走近506室,左耳貼在門上靜靜聽了一會。室內闃若無人,想必男子已經睡熟。
我心跳如鼓,從衣袋裡掏出3塊粘疊在一起的長方形金屬拆機片,輕輕從把手的門縫處伸進去探到鎖舌,慢慢用力將滑舌頂出鎖槽推開房門。室內有一股西式快餐的淡香味,男子仰靠在電競椅上睡得正酣,桌上混有安眠藥面的可樂還剩下三分之一。
關閉房門,我來到電腦桌前迅速操作。
為了消除我們之間的聯系,我頭一個注銷了微信。打開網盤,尋找並刪除已備份的源源的照片。現在想來,我在此事上耽擱了太多的時間,要從萬余張圖片中翻找出女兒的照片可不太容易。最後我雙擊打開PS。就在裡面,我看到了男子用來敲詐我的那張圖片。
急躁的我湧上了仇恨的怒火,一氣之下猛推桌子。沒料到半瓶放在儲物盒內未蓋好蓋子的溶液傾倒了下來,還有些東西也掉在了地上。我還未反應過來,桌上的排插就竄出了火苗,一股刺鼻的酒精的熱浪撲在我臉上。我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火焰頃刻布滿了半張桌子。
燃燒的光亮如點燃的烽火隨時都可能會招來行人,我清楚自己應該馬上離開。鼠標已經被桌上的火焰吞噬,我忍受著火焰的烘烤操作還能正常使用的鍵盤卸載了網盤、微信、PS,繼而使用快捷指令關閉計算機。當我按下回車鍵完成這最後一步操作時,顯示器也烤黑屏了。右手感到難忍的疼痛,靠近火焰一側的皮肉已被燒傷。
桌面上的火苗越燒越旺,手機電池在高溫的炙烤下發生了爆炸。我忍著手上的疼痛,拉著男子坐的椅子往門口移去。來到床尾,電線纏住了輪軸。待我準備弓身解開纏線時,又一聲更大的爆炸聲傳來,火星四濺,落在棉被上的幾處火源開始燃燒。我無力顧及男子,跑上去拍滅了正在蔓延的火苗。
情急生勇,為防止火焰飛散再次點燃床上用品,我隨手抓起男子搭放在扶手椅上的羽絨外套纏裹住右手,冒著再次被燒傷的風險,將桌面左側靠近床鋪燃燒正旺的儲物盒扒落到右邊的空地下。
在這寂靜的寒夜,物體落地的聲響無異於雪夜的雷鳴,一聲女人的驚呼似夾雜於這洪鏘巨聲之中。我驚在原地不敢動彈。愣怔片刻,我甩下手上燃燒的外套往外奔去。在我跑出房間急於轉下4樓的時候,瞥見一個人影藏在6樓樓梯的拐角處。
森,當你昨日在醫院給我講述令嬡“犯罪”的經過時,我才明白當夜瞥見的身影原來是她。想必我跳出花叢躡手躡腳走上樓時,前來看護售貨機的令嬡認出了我。我的舉止一定令她感到疑惑。她跟了上來,從窗罅中目睹了我在室內做的一切。
根據令嬡對你的敘述,我可以想象出她在避開我後如何悚懼我攤上人命而報了火警,繼而疏散租客並設法解救這個自己討厭的男子……也許男子氣數已盡,原本敞開的房門在我離開後被風吹閉,致使室內的有毒煙霧難以排出而喪命。
逃離現場後,我轉而藏進了附近一棟爛尾樓內。我在這蒸騰著屎尿氣味的暗室裡靜靜等待了3個小時,才沿著河邊僻靜的小道回到事務所。我有充足的考慮以解後顧之憂:如果警方立案調查此事,必會調取樓房周圍事發前後幾小時的監控記錄,躲避有利於錯開這段重點調查的時間。
可是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十一號下午,忽有兩位身著警服的刑警來到事務所調查我昨夜的行蹤。原因是警方在現場的一個塑料瓶上發現了我的指紋。他們帶著懷疑的目光進入我在大樓5樓的辦公室,詢問了與我同一團隊的幾名同事,昨晚也在事務所加班的助理成了他們重點詢問的對象。經過縝密的調查,他們才得出了我在事發當夜不具備作案條件的推定。
面對意料之外的訊問我雖表現的極為鎮定,但心裡難免在打鼓。我自信是個細心的人,上樓前,我就戴了橡膠手套和防止落發的無紡布網帽,連袖口和褲管也用透明膠帶扎了起來,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指紋為何會出現在現場一瓶沒有接觸過的泉水瓶上。
我自小就不信鬼神,目下卻無一個合理的說法解釋這件詭異的事,冥冥之中或真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伸張正義,我穩固的信念動搖了。
次日我才從令嬡口中弄明白了,這半瓶水是令鵬7號到此打遊戲帶來的;至於指紋,則是當天我幫忙搬水時粘上去的。陰錯陽差,生出一場虛驚。
昨夜在你喝醉的當口,令鵬和老伯在宅舍客廳被警方調查。老伯見到來訪的刑警把臉一沉,武斷兒子幹了違法亂紀之事,摔下筷子就厲責兒子……盡管他當時還一無所知。
森,二哥在此提說一下,令嬡對你所述的拽著令鵬離開506室的情景,其實是發生在7號傍晚。
這天我們在家為令鵬洗塵,擺好飯菜卻不見他人,令嬡就出門尋找弟弟,她早已知道了弟弟這位好哥們的住處,上樓強行將沉迷遊戲的令鵬帶回家來。飯桌上令嬡活波如常,她顧及令鵬的面子,一字未提此事。
十二日,令嬡向我說起你上門調查指紋的事,才將當日尋找令鵬的經過告訴了我。我才解開了因指紋而被警方盯上的疑團。
今天中午,令嬡為了救下氣急垂危的父親下定決心坦白“罪行”時,她將7號帶走弟弟的經過融會於自己窺到的實幕,才能說得讓你難辨真假。
現在,你應該明白令嬡為何會了解案情經過並承認罪行了吧,她的付出可以救下三個至愛的人。如果我保持沉默,令嬡有理有據的供詞足以使她被定罪。
今天中午,令嬡在電話中告知我老伯暈倒在警局門口之時,就暗示過我她要承擔全部的罪責,言外之意是要我不必為此而抱愧。為了堅定我保守秘密的決心,她還提到了源源,高明地將女兒的未來與父親的照顧完美系縛在一起,迫使我猶生投法之忌。我為她的用心而感動。我想,如果令嬡此刻知道我已記錄下這場意外的完整經過並要公之於眾,想必她是反對的。
森,源源的成長自然需要我的保護,但更需要一個有擔當的父親,請你將我完整的記錄收存起來,在我被定罪的那天轉交她。令嬡對源源的愛不亞於我,請將我托她照看女兒的口信帶給她,原諒我辜負了她的良苦用心。
我篤定,令嬡會和天下的所有慈母一樣照顧好我的女兒。哦——不,不該說是我的女兒,在她溫柔的內心也許早已將源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她用女人如水般的溫情彌補了源源缺失的那份母愛。從這方面來講,源源已是她的孩子。
最後,請源源原諒父親、原諒他在今後很長一段日子中缺少的陪伴,理解父親今天所做的決定。
薑川
13/11/2021於金色謐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