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森合上筆記本,撫著仿皮紋路的黑色封面茫然難安。他諳熟律法,清楚“過失致人死亡罪”對二哥意味著什麽。他在喪妻的陰霾下生活了5年之久,如今剛看到生活的光明卻又要步入黑暗之中嗎?
這對源源會有何影響?她不滿10歲,能理解父親對她的愛嗎?在今後的生活中,她如何看待同伴眼中“殺人犯女兒”的標簽?薑森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他提著一瓶白酒,不知不覺晃到後院花園的芭蕉林下,抬頭看到溫馨如畫的一幕。
在2樓一間精心粉裝的兒童房內,女兒躺在床上,腦袋緊貼著父親寬厚的胸膛聽故事,臉上純真的表情隨著故事情節的變化或喜或憂。當女兒表現出些許的恐懼時,父親就會停下聲來,垂頭親親女兒溫潤的雙頰。這時女兒就會鼓嘴一笑,臉上蕩出無比幸福的表情。父親也會笑笑,摟緊女兒繼續講下去……
薑森灌進一口白酒,激蕩的心緒麻木了他的口腔神經,使他沒能感受到舌尖的刺辣就咽了下去。自他乾刑警這些年來,兢兢業業一詞是上司和下屬對他的一致評價,勤業的基底之一源於他從心底裡熱愛這份維護正義的工作,現在他將為了正義而不得不逮捕自己的二哥。可是二哥也是為了捍衛正理才犯下錯誤的呀!但法律並不會因此而赦免他。
今晚,薑森頭一次對自己的工作產生了厭惡感。
別墅前的小道上,警燈紅藍相雜的閃光劃破黑暗,光亮在靜謐的花園中躍舞著。薑森放下酒瓶,快步穿過客廳跑到前院打開房門。
兩輛閃跳著警燈的汽車已停在門前。一身便服的堯隊從桑塔納的副駕上開門下車,招呼一聲“森大隊”。
薑森打了一個酒嗝,眯縫起雙眼。
“堯隊,掃黑除惡也用不著這麽大的陣仗嘛。”他借著酒勁說出這話。
堯隊長尷尬一笑,轉身對駕駛座上的警員打了一個響指。晃眼的燈光關閉了。這時,已有七八個身穿製服的警察下車圍攏過來。
堯隊長給薑森遞上一支香煙,掏出火機殷勤點燃,開口說:“我來之前本想通知你的,可電話沒打通。對不住。”
“說說看。”薑森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森大隊辦事痛快,我也就不拐彎兒了。”堯隊長清清嗓子,“一小時前,專隊技術組接到昆明總局的電話,他們從送檢的一塊受損64 GB的SD卡內恢復了大量原照片,照片中主要拍攝的人物高度疑似川律師的愛女薑思源。先前發給你的那張經過PS的照片,我們也找到了原圖,確定了拍攝的時間、地點等準確信息,並調人聯系了游泳館的負責人。現有大量證據證明案子與川律師有關連。”
薑森無任何表情,宛如一尊立在門口的石膏塑像,唯一在動的是叼在他嘴上燃燒升起的嫋嫋煙絮。堯隊長將這種毫無反應的態度理解為“就只有這些”的釁端。他松開脖領下方的一個紐扣,繼續佐證自己的觀點。
“我們查到照片後並沒有貿然打擾,而是從泳館負責人處聯系到了1月前教小源源游泳的女教練。她表示,本月2號,川律師曾拿著一張女兒在館內拍攝的照片,上門向她打聽一個拍照的男子。
“對於我們給她確認的源源裸照PS前的原始圖片,她說相同的照片川律師當時給她看過。據此推測,川律師當時所尋找的正是男房客。
“尤局在通知你照片的事之前,我們已查到了川律師的銀行卡流水帳單。
“11月7日21:03,川律師在中醫院大樓下通過自動取款機取出了2萬元現金;次日12:27,他又通過預約櫃員辦理的方式,在中國農業銀行通見市支行取走了卡內余下的活期存款132816元。兩天內的取款總額為152816元,與警方在男房客床下紙箱內發現的現金總額完全一致。
“在專隊調查存款流水的同時,我來到川律師在事務所5樓的辦公室,找到了新的線索。
“在辦公室窗口正下方的花園中,我們發現了匍匐行進留下的折枝。經過繪點標明,蠕行的路線可以完美躲過所內的安防系統。從植物折枝的斷口推測,折口折斷的時間在60至70小時左右。可推定在事發當夜。從折枝不同方向的斷口判斷,正好是蠕行的一個來回。
“川律師的不在場證明,很大程度來源於辦公室門口安裝的監控和助理的自述。電子記錄只能查到他進出辦公室的概況,並不能保證其人就在房內;下屬的自述很容易受到人情關系的影響,何況他們當晚並未在一間辦公室辦公。
“至於今天中午到派出所自首的璽令嬡,她雖有犯案動機,卻無法對警方提出的案件細節做出滿意的回答。在訊會的討論中,專隊一致認為她犯案的可能性不大。
“從璽令嬡和川律師的交誼點推測,我們認為她有替人兜攬罪責的可能,這正是專隊轉而全力調查你二哥的因頭。目下只需查證川律師手上照片的來源,此案就能撥雲見日。
“這次……”
“不必再說了。”薑森將手中的煙頭扔在地上,一腳踩滅。
“好。我們什麽時候進去……帶人。”堯隊長總算把差點脫口的“逮人”二字吞了回去。
“明天再說吧——”薑森如在夢語——“讓孩子今夜睡個好覺。”
“森大隊,警令如山,你應該清楚此案的性質。”堯隊正言不諱。
薑森默然,半晌才喃喃道:“明天……明天一早,我就送他到局裡。”
“不行。”堯隊長語氣堅決。晚飯時喝的半斤白酒剛剛上頭。
薑森沒有回話,退後一步攔在門口。
兩人就這樣尷尬著。
二隊的幾個警員聽到兩人話不投機,早都掏出手機溜到一邊摸魚去了,此刻誰也不願跳到兩人中間得罪任何一方。
“嘭”一聲渾厚的聲響,尤頭甩關車門從桑塔納後的福特箱型車上走了下來。他裝作剛睡醒的樣子,揉著眼睛看看兩人。
“這是整哪樣?”他在故意裝呆。
黑暗處傳來幾聲乾笑。
尤頭扭頭看看他的觀眾,抖抖黑皮夾克更是來了精神,用近乎戲台上的唱腔說:“米籮糠落篩子破,怨篩怪米糠多嘍?”
黑暗中的笑聲更擴大了。
恰在此時,仨人面前門柱上的路燈亮起來,隱匿的笑聲戛然而止。客廳漂亮的玻璃大門打開來。只見薑川提著一個黑色雙肩包闊步走出。他已經脫去睡衣,換了一身藏青色休閑服,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薑川走到門口,輕輕拍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讓開。薑森一動不動,毫無挪步的意思。他向尤頭笑笑,放下背包,從裡面取出記事本,穿過門柵遞出來。
“這寫的是個什?”尤頭接過來,疑惑地問。
“有我真實的罪孽。”薑川平靜說。
“唔——”尤頭翻開第一頁,揶揄道,“這麽說,裡面定有‘敦敦偉大友誼’嘍?”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眾人不解其意。
尤頭就著頭頂的亮光,略略閱了一遍記事本上的記錄,抬頭看著薑川。
“川老弟,這些都是真的?”
“一字不假。”
“如果我們不來找你?”
“明天我也會去投案。 ”
“能拿得出來物證不?”
“都在裡面了。”薑川指指地上的大包。
“嗯,這個好。”尤頭低頭沉思,緩緩道,“按你記錄下的時間推算,是在警方對你再次展開調查之前,由此可以為你爭取自首。如果你說的都是真實情況,待警方查證後還能進一步減輕罪責。”
尤頭眼中流露出難見的憐憫,拍著薑森的肩膀,換了一種惋惜的口氣。
“讓他去吧,不過三五年的事。”
薑森沒有動彈,他眼眶裡溢滿了酸澀的淚水,輕輕垂目就會流下。童年時代,二哥曾無數次為他出頭挨棍子,這次二哥落難了,他卻無能為力。
“喂——”耳邊響起尤頭的大嗓門兒——“把所裡壓著的幾個嫌疑人都給放了。是不是有個叫璽令嬡的姑娘?我把位置發給你,馬上差人送她到這裡來照看孩子。你轉告專隊值夜班的弟兄們,沒有要緊事就都回去睡覺去!喝酒的事改日再說!”
不知是誰走了過來,輕輕拉開薑森。他感覺到身後的鐵門被推開了,但沒看到二哥被押上警車的情景。他迷離的雙目已無法辨認眼前走動的人影,只有影影綽綽的一團團影子遊走在瑰麗的燈光下,似精靈,似迷霧,也似仙闕中難以捉摸的靈獸……耳邊嘈雜的聲響變得單一了,只剩下汽車的引擎聲。嗡嗡聲漸漸遠去,周圍變得無比安靜,從未有過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世界隱入靜默後開始坍縮,驟然形成一個黑洞,使他靈魂中承載親情的那部分永遠地葬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