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7點,薑森坐在畦田街道派出所2樓寬敞的會議廳內。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文件袋和一台ThinkPad筆記本,顯示屏上是經典的藍色Windows桌面。鼓起的牛皮紙袋內,是他剛剛拿到手的7寸共64張現場照片。
現在,薑森正將相機上拷貝過來的高清照片做分類和摘記,打算待會用PPT的形式,向總局派來的專案隊簡述一遍火災現場的基本情況和細節。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了。他瞥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打了個大呵欠——離上班還有近一個半小時。
等待的時間是最難熬的。他喝下杯中早已變冷的最後一口釅茶,合上筆記本,壓著雙手趴在文件袋上,嘴裡冒出白酒和烤串在胃裡發酵後的辛辣氣味。
桌腿下放著三個金黃色的紅牛空罐。此時,這號稱提神醒腦的能量液體也沒能壓住他的睡意,空曠的會議室內響起了忽高忽低的鼾聲。
森隊……森隊……酣夢中,薑森覺得有人站在遠處輕聲喊他,身體搖搖晃晃如在船上……森隊……他猛然驚醒,坐直身子時踢倒了一個桌腿下的空罐,罐子噹啷啷滾出好遠。
“森隊。”眼前站著的是身著警服的吳憲。
“吳?”薑森揉著眼睛,喃言道,“你怎麽會在這裡?”
“今早我回到局裡,就隨堯隊把超市盜竊案的嫌疑人抓押了。小隊放了半天假。我睡了個囫圇覺現在過來上班了。”
薑森忙打開電腦,屏幕上赫然顯示著:
PM 13:26
他眉頭一皺,說了句“誤了大事”就掏出電話。
“森隊,你要打電話給尤局?”
“嗯。”
“別打了,你要問的事一小時前他就交代我了。”
“哦?”薑森從電話上移開視線,看著他。
“你要問專案隊的事對不對?”
他點頭。
吳警移開視線,有些底氣不足。
“這事已經交給堯隊了。”
“什麽?”薑森站起身來。
吳警咂咂嘴,直言說:“今天早上,我回到局裡堯隊就問起此事。我把你對案子的猜測簡要告訴了他。堯隊說,你上個月追查笑氣走私案忙活了1個多月,不該耽擱你休假的時間。於是,他向尤局請纓調查此事。”
“真個?”
“是的。尤局在電話中還囑咐我,說叫你回去休息得踏實,這事有專人處理,別老是掛念著手頭上的案子。”
“這個張二!”薑森恨恨道,“也不先給我打個招呼,害得我在這裡熬了大半天。”他說著,開始收拾桌上物品。
“堯隊在這事上確實悶了你一回。他說誰也不能叫醒你,否則就沒他的事了。要不是尤局給我打來電話,我也不敢違令呢!”吳警笑著說。
“你下午有沒有工作安排?”
“沒。”
“那好,我正好給你安排個事。你給一院去個電話,詢問男房客的屍體是否還在院裡。”
“好的。”吳警走到窗前撥通電話。
“你好,市一院。”
“你好,我是畦田街道派出所的刑警吳憲。請協助查找一位於今天凌晨兩點半鍾左右因火災送到醫院急救的男病人。”
“……”
“嗯。勞煩襄理。”
“……”
“好。謝謝。”
吳警面向薑森,說:“森隊,40分鍾前屍體已被家屬領出。”
“送‘廿裡鋪’去了?”廿裡鋪是當地火葬場,
因距市區十公裡遠而得名。 “沒有,送回老家。可能還要停靈一兩日。”吳警說完,又補說一句“農村都有這種舊俗”。
薑森“嗯”了一聲。他走到窗邊,點上一支香煙。
“小吳,你覺得我在現場的推測能有幾分把握?”
“喔……你說的是這個。”吳警含糊其辭,謹慎回話,“聽上去很有邏輯性。”
“你這個小吳,這跟沒說是一樣的嘛!”薑森吐出一個煙圈。
“我沒趟過水(辦案),是怕誤了森隊的思路。”吳警的解釋合情合理。
“好嘛!實踐出真知。我手裡有一條線索,跟我去跑一趟怎樣?”薑森將剩下的大半截香煙摁熄在煙灰缸內。
“機會難得呀!我正好可以長長見識。”吳警興奮地說。
“你把身上的這身警服換了,穿套便裝更易接近群眾。”薑森說。
十分鍾後,一輛全新的比亞迪電動警車駛出派出所。
“直接去麗涔酒店旁的鮮享超市。”坐在副駕駛上的薑森指示。
“好。”吳警提高車速。
出了地下停車場,兩人在超市負1樓的兒童遊樂場上找到了507房的女房客,她女兒正在塑料柵欄圍起來的泡沫球池內與同伴們嬉鬧。
“寶寶多大了?”薑森在她旁邊找了一個位置坐下,看著彩色球海中的孩子問。
“3歲零41天。”母親滿臉笑容,與數小時前判若兩人,“森警官,我剛掛斷電話你就到了。還好今早你告訴了我姓名,否則我還以為你姓曹呢。”
“這得感謝我的司機,是他送我過來的。年輕人開車就愛踩油門。”薑森對坐在稍遠些的吳警努嘴兒。
母親笑得更豔了。
吳警接過話茬,自我介紹是剛分配到局裡的一名司機。為了以輕松的方式切入調查,他倆剛才在路上臨時議定了這個新的身份。
“寶寶叫什麽名字?”
“江曉嫵。”
“哦,也姓‘薑’呀?”薑森來了興趣。
“不是‘黃薑’是‘河江’。”
“嗯。”薑森一本正經說,“黃薑河薑都是好薑。”
母親掩嘴而笑。
“孩子還小,姓氏是很容易改的。”她的這話意味深長。
兩人的對話極為輕松。
幹了這些年的警察,薑森明白有益的調查是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之上的。如果對方把你當做朋友而非威嚴的警察,你所提出的問題就更能得到接近事實的回答。他把握著談話的節奏,覺得差不多後,才以探奇的口吻問起今早看到的在馬路邊蹲著抽煙的男人。
“他是來看我的朋友。”母親的回答很簡短。
“哦,”薑森盡量不讓話題變得過於嚴肅,“我還以為他住在樓上。”
“屋裡就我和孩子。丈夫……他在3年前遭遇了交通事故。”她垂下頭去。
“呃……抱歉,是我讓你想起了以前的傷心事。”薑森真誠道歉。他從小就失去了父親,能體會這種喪失親人的痛苦。
談話暫時停了下來,兩人都齊眼看著面前無憂無慮耍鬧的孩子。吳警沒加入他們的談話,他正逗一個坐在喜羊羊搖搖車上的小男孩。他手裡拿著一個1元的硬幣,要孩子叫一聲叔叔才肯將幣投到機器內。一個七旬左右的老奶奶站在一旁,臉上陪著和善的笑容。
“森警官,你們是不是在懷疑他?”母親開口問。
“請你不要誤會,我們不過是對當天在現場出現過的人進行排查。這是一次很平常的詢問。我們……已經有了調查對象。”薑森奇怪自己為什麽會說出最後一句話。事實是,他正懷疑這個與她有交往的可疑男子。也許,是她臉上無助的神情而使自己聯想到當年同樣守寡的母親。
“真的?”
“嗯。當晚在場的人都可能會受到警方調查。這再正常不過了。”他說完,懊悔自己剛才使用了“警方”一詞,這樣會讓談話過於嚴肅了。
果然,她臉上的憂鬱之色如注塑的融膠般快速定形,不再和先前一樣形骸畢現。她坐直身子,如同一個受審的犯人。
薑森覺得先前輕松對話的鋪墊都白做了,他實在不願以警方的身份向這位可憐的母親提出任何問題。
“森警官,我還是主動交代吧。”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以母親獨有的善良目光看著他。
薑森點點頭,以同樣的目光回應。這種目光是他內心最真誠的投射,能瞬間消除彼此間的隔閡。
“他名叫李薌。我們是戀人關系,相交有一年半了。”她看向孩子,陷入了悠長的回憶。
“兩年前的春節前夕,在城南汽車站的售票大廳裡,我抱著小嫵,手裡還拎著一個裝年貨的大包趕車。人嚷人擠,眼看著發車時間就要到了,我卻還在人堆外找不到通向檢票口的路。
“薌哥當時在站內維持秩序,見我如此狼狽就過來幫我拎行李。他帶著我穿過人牆,順利送我上了回家的班車。
“半年後,我又在候車大廳看到他。他也認出了我。我們就交談起來。我才明白他參加了市裡的志願服務隊,沒活乾時就會到此幫助別人……他的善良令我欽佩,我們就成為了朋友。
“今年七夕,薌哥給我買了一束百合,正式向我求婚。我告訴他自己的身世,並表示自己還帶著前夫留下的女兒。他說這些他都知道,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很願意成為小嫵的父親。
“沒有羅曼蒂克的情節、鑽石項鏈、海誓山盟,是他真摯的話語和善良的品性俘獲了我的心。小嫵的成長需要這樣一個剛直的父親。
“上個月重陽,薌哥請了三天假,他帶著雙親將彩禮送到我在麻栗坡的老家,與我父母商議臘月十六舉行婚禮。雙方父母對此都很滿意。
“今天凌晨,隔壁發生火災,我和孩子都受到了驚嚇。我報警後給他打了電話。他就匆匆趕來看我和孩子了。
“天氣恁冷,他連衣服都沒好好穿一件。你上樓後,我就讓他回去了。就這些。”
薑森心想,這個名叫李薌的男人,看來是個品行端正的好人,母女倆今後的生活也能有個依靠了。他這樣想著,不覺面露笑容。
“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你能給我他的聯系方式嗎?”他問。
母親沒有猶豫,把電話號碼告訴他。她還說了李薌的工作地址,就在超市旁邊不足百米的一處建築工地上,自己帶孩子來這裡玩,是為了在吃飯時兩人能夠見見面。看來,她對眼前的這個警察是極其信任的。
薑森與吳警走出商場,來到工地門房找到負責人。
這是一個大腹便便的油臉漢子,對於兩人的到來缺乏不亦樂乎的熱情,冷漠地遞給他們兩頂酒紅色安全帽,就帶著兩人進入了用藍色安全網隔出的升降機內。油臉漢子按下鐵網上的一個紅色開關,吊籠沿著導軌緩緩提升,在懸掛著“11F”的藍底白字的樓層牌處停下。
油臉漢子拉開安全門,讓他們在長廊盡頭的陽台上等候。一會兒,他從上面正在施工的樓層領下來一個28歲左右的精瘦男子。男子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黝亮的膚色是他常在室外工作的表征。
“薌子,這兩位老哥是畦田派出所來的警察,說要訪錄你前幾天在車站見義勇為的事,打算在市廣播台宣傳。你就把自己乾的好事利利索索咕一遍。我只能給你15分鍾的時間。”他說後一句話時盯著薑森,看來是特意說給他聽的。
油臉漢子離開時,還不忘看一眼腕上的手表。薑森從那經典的蠔式外觀上認出,這是一塊昂貴的勞力士。
“你好,我叫薑森,為今天凌晨那起火災而來。”薑森伸出右手。
“我今早見過你,知道你是警察。你叫我薌子就行。要問什麽請直說。”他握住薑森的手,言辭不拘。
薌子有一副平和硬朗的外表,陽光給他的膚色灼添光彩,使他看上去具有拉美人的血統,別具男人氣質。薑森現在才得以近距離觀察這個男人,暗自感歎:這樣的人如果生活在戰亂時代,應該會是個稱雄爭霸的人物。
“老弟爽快,我也就不跟你拐彎了。506號房發生火災並死了人,我們懷疑是一起謀殺。請問昨晚你在哪裡?”
“懷疑我?”
“鬧出了人命,警方自然要調查出現在現場的每一個人。不止你一個。”
“嗯。”薌子摘下安全帽,說,“昨晚下工的時間是22點。我回到出租屋下了一碗面,吃完後衝個澡就睡下了。時間大概是23點左右。後來睡得暈暈乎乎接到娳子的電話,就跑上去看那母女倆。時間大概是凌晨2點。”
“晚上11點到次日凌晨2點的這段時間裡,你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沒有。”
“有人證明嗎?”
“出租屋是個單間,就我一人住。白天在工地幹了12個鍾,你覺得晚上我還有那股子氣力出去放火?”薌子不屑一笑。
“任何疑點警方都要查證,請兄弟諒解。”薑森遞給他一支香煙。
薌子將香煙夾到右耳上,對掏出火機的薑森提醒說:“這裡禁止吸煙。”
薑森尷尬地看看四周,好像在說,也沒看到禁煙標識啊。
“你住在哪裡?”薑森收好打火機,嗅著香煙解癮。
“磚瓦廠安置小區。”
“呃——離火點很近嘛。”他向吳警使個眼色,問,“幾號樓?”
“4棟601室。”
吳警在攤開的筆記本上記下地址。
“請你提供一下身份證號。”
男子背出一長串數字。吳警迅速記錄下來。
“你覺得那哥們怎樣?”薑森乍然問出這話。
“誰?”
“就是506號房的男房客。”
“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薑森盯著他,目光中表達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在撒謊。
“對,他姓什麽我都不知道。”薌子的目光不避不讓。
“可我聽說你威脅過對方。”
“喔呵!”薌子笑起來,滿臉謔態,“我是在火災發生前幾天敲打(提醒)過他,別半夜在屋裡發神經,吵得鄰居睡不著覺。”
“你還說不認識。”吳警擱下筆,反駁一句。
“我隻跟他有過那一次交談,到現在都不知他高姓大名,怎好評價別人?”薌子搖搖頭,看向吳憲,“連孔聖人都有‘誰毀誰譽’的反思,吾輩百姓理應慎言。”
上學時,吳憲就被教科書上詰屈聱牙的古文攪得暈頭轉向,這回如蛇被擊三寸,駁得直瞪眼。
“森警官,”薌子重面薑森,“當我在現場見你不懼危險冒險上樓救人時,就看出了你是個好警察,與那些混飯吃的狗痞子不排在一杆秤上,是我李薌看得起的那種人物。在你面前,我不會瞞瞞蓋蓋。
“今天你來找我,完全在我意料之中。一個生前與房客有過節的人,自然會受到警方的懷疑,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為了芝麻綠豆點的小事而放火殺人。
“在這座城市,我有疼愛的女人、需要照顧的父母。今年春節前,我會組建一個新的家庭、成為一個可愛寶寶的父親。你看我多富有。即使我一時氣急失智,為了親人也不會做賠命損身的買賣。”
講完這番話,薌子扣好安全帽離開了。
薑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長廊裡,暫時否定了此人犯案的可能。正如他說的“你看我多富有”。是的,至少他在精神上是個富足的人。
“森隊,現在要去哪裡?”吳警坐上汽車問。
“先離開這破地方(地下停車場),盡是齁鼻的尾氣!”他關上車窗,看到手機屏幕上有郵件提醒。
“胃內容物化驗結果出來了。”薑森打開郵件,“在男房客的嘔吐物中,含超正常值3.1倍的催眠藥物地西泮,是導致意識喪失的主要原因。”
“會不會還注射了毒品?”
薑森收好手機點上香煙。
“男房客沒有吸毒史,現場也未發現任何毒品;是否吸毒發驗就行,現推測這與火災引起的死亡無關宏旨。胃內容物的化驗結果出來後,專隊裡有人認為房客是服藥自殺的。”
“我看這事還真不簡單。”
“哪裡不簡單了?”
“你想想——”吳警將車開進路邊的一個限時泊位,侃侃分析起案情來——“如果是服藥自殺,昏睡後怎能在屋裡放火?如果房客當時還是清醒的狀態,志在把自己悶死,他為何要服安眠藥?這不是多此一舉嗎?這種自殺方式也太獨特了。”
“這就只有一種符合邏輯的可能了。”
“什麽可能?”
薑森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
“安眠藥是別人給他吃的。”
“對。”吳警一拍大腿,興奮說,“先使房客昏睡,再放火燒毀一切證據。這真是個殺人滅口的好辦法。”
薑森沒有立即答言,冷靜的面龐隱沒在了煙霧之中。深思熟慮後,他才說:“去嘎谷。”
“哪裡?”吳警問。
“嘎谷,男房客的老家。專隊發來的進展調查提到家屬拒絕解剖屍體,如果我兩此行能設法說服家屬,就能給專隊提供更多線索。”
“這主意好。森隊,你查查這‘嘎谷’在哪?出城我可就摸不清這些小村小寨了。”吳警啟動車子。
“你先開車,到前面的紅綠燈左轉。我記得是在追栗街方向。”薑森解鎖手機。
“車上有導航,你輸入地名就行了。”
“我還是習慣用手機上的。”
薑森說著,已在屏幕上找到了高德地圖悅目的藍色小飛機圖標。他輸入了地名,根據提示打開GPS。
熟悉的提示音在車內響起:
準備出發,全程19.8公裡,大約需要35分鍾,預計下午15:36到達……
汽車沿著文天線快速駛向目的地。
薑森將手機固定在塑料支架上,調亮屏幕,側目凝望著窗外。
公路旁的鄉道上,鬧鬧哄哄遊走著一支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炸響的鞭炮嚇跑了山下放養的一群白羊,老農和小孩手持羊鞭一前一後追趕著;前面的石佘地裡,十幾個身著土布衣裳的農人,正緊張地刈除坡地裡殘存的包谷枯杆,忙碌的身影好似一抹流淌在一塊巨大畫布上的暗灰色油墨;在更遠處的壩田中,遊綴著一粒粒搶種冬小麥的農人,他們燃燒稻杆騰起的乳白色煙柱直衝雲霄,濃煙在微風中悠悠舞擺,宛如大地上立起的撐天巨柱。
他收回目光,將椅背放斜後舒坦地躺在上面。閉上雙眼,如絲般的記憶回蕩到20年前……那時,每年秋末他都會跟隨母親到地裡燒秋。
母親是個孤寡的村婦,父親在他6歲時為救鄰居的一頭牛犢喪命澇池,使本不殷實的家庭雪上加霜。
當時,小薑森已經能記事了。他記得父親入土的當夜,母親守著父親的靈牌哭到半夜。第2天,她就脫去白色孝服,換了一身下地乾活的土布衣裳,從此挑起了一家之主的重擔。
母親有一把輕快靈利的小鐵耙,是父親在世時特意跑到縣城鐵匠鋪為她打製的。這把耙子能一絲不落的把地裡的各種雜草耙到一起,堆成長長的一條或一堆,再放火燒光。
小薑森很喜歡掌火的工作,父親當年教會了他如何擦火柴,至此後就當上了火官。呼嘯的烈焰總會將年幼的妹妹嚇得藏在母親身後嚎哭——這是他最興奮的時候——母親就會放下耙子,一句“你看哥哥都不怕”的安慰話,就能使他意氣揚揚。
在燒秋的鼎盛時期,村子周圍處處點火,四處冒煙,滾滾塵煙遮天蔽日。若遇到沒風的時日,這些騰起的濃煙會彌漫在村子上空,聚成一個巨大的氣團,使人咳嗽喉痛抱怨連連。村裡的老人把這種凝聚不散的氣團稱為“鬼泣”,認為是邪祟之物作怪,很不吉利。
薑森之所以會對燒秋記憶深刻,是因可親的外婆就是在燒秋的這段時間離世的。盡管外婆殂謝已是高齡,算得上期頤之壽,但母親仍慟哭著說外婆是被“鬼泣”所噬,是自己燒秋惹惱了上天,一定要為老人齎祓。
第2年,母親就不再采用這種亙古未變的燒秋耕種法,薑家成為了村裡第一家不再秋燒的農戶。
沒過多久,村裡就嘈起了議論。
小薑森聽到有說母親懶的,也有說她是封建迷信——盡管迷信的也包括他們,卻不妨礙他們去議論別人——只有薑森明白母親思悼外婆的心疾。
第3年,他家的田地裡又隆起了一個個又大又圓的草堆,但母親卻不準他點火。
寒去春來,這些草堆因風霜殘食而變了形。盡管春耕前母親還得費勁把地裡沒漚爛的草莖收攏堆放,卻阻止不了她年年都這樣做。
那些年,薑森及不理解母親的做法,僅為了堵住村裡一部分愛嚼舌根的人的嘴,自己就要付出成倍的勞動……他認為,母親此種做法愚不可及。直到薑森離開母親,背著被卷到30多裡外的鎮子上了寄宿中學,開始獨立生活的他才悟出母親不過是為了在人前爭一口氣。
擔著養兒重擔的母親身上,有一股堅毅的品性,這種品性潛移默化間濡染了他,培塑了他身上引以為豪的獨立性格。他成年後認為,這是母親給自己上得最好的一課。
“森隊,我們到了。”吳警搖搖他的左肩。
薑森睜開雙眼,轉了兩圈腦袋。他挺挺身子,解開安全帶跨下車來。
眼前的岔路口上立著一塊高約1.5米的光滑石碑,碑面上鐫刻著紅筆勾漆的“嘎谷”二字;一條寬約3米的水泥爛路斜插而下,通向另一戶人家;在拐彎處的松樹林中,錯落著兩座獨具一格的青磚小樓,小樓有著廡殿式的屋頂,藍色的琉璃瓦反射著耀目的白光。
薑森信步走到路旁一排白葉楤木蔭下,細聽微風輕撫葉片發出的窸窣聲,皺起鼻翼分辨空氣中的塵土味兒……這是久違了的感覺。
吳警站在後面一家小賣部前,正跟一個年逾古稀的枯瘦老人交談著。老人躺在藤椅上曬太陽,滿臉慵懶之色;旁邊杌凳上,一隻大黑貓也如老人般盡享暖意,癱軟的身體完全融化在了陽光裡。
“森隊,”吳警跑上來,“我們還得上車往前走。”
薑森扭頭看看路碑。
“離世的男房客家住在3隊,這裡是1隊。3隊還在前面百十來米的地方。”
“踢踢正步也無妨。”薑森說。
“好嘛,這景色不比盤龍公園差。”吳警收好筆記本。
兩人並排走著。
“小吳,”薑森遠眺面前已披上秋黃的大山,說,“你看這景色,還有沒有比***詩詞中的‘江山如此多嬌’這句評價更合適的?”
“你這是難為我了。那些詩詞,我在考完試後就還給老師了。我看這地方風景是不錯,只能用粗話‘得勁’來形容。”吳警笑著說。
“也不盡完美。適合小逗,不宜久居。”
“怎說?”
薑森手指著山坡的走勢。
“你看,這些房屋因坡勢而坐南朝北,而我國自古就有‘正門朝南財門開’的俗諺,眼前的屋子顯然違背老祖宗所說的‘順應天道,得山川之靈氣’的話。”
吳警露出淺笑。
“你年輕人別不信老祖宗留下的這些話!眾口相傳了幾千年,自然有它的道理。此處海拔在1400米左右,冬天,這些違背築房之道的屋子陽光無法曬入室內增溫,面北而開的門窗又難以阻擋南下的冷風,再逆‘緣道理以從事’的告誡。到了三九天可就遭罪了,冷得你連門窗都不敢開。”
“噢!想不到看似隨意分布的建築,還隱藏著這麽多的門門道道。”
“這就叫隔行如隔山呐。”
吳警停下腳步,指著公路上方的一棟三層磚樓,說:“應該就是那家了。你等等,我去林子裡折一根棍子防狗。”
這是一座獨院,三面圍繞著茂密的松林,有條石板小路蜿蜒通向柵欄後的朝門。屋子前面竹竿搭成的洋瓜架下,立著一塊還未提字的黃布帆帳,有三個男人正在架下劈柴生火。
薑森側耳細聽,從雜亂的狗吠斧鋸聲中,隱隱辨出一個女人的尖細哭聲……他正琢磨待會如何安撫死者家屬,尤頭打來電話。
“喂,老尤。”
“薑兒,你現在在哪?”
“嘎谷。”
“哪?”
“受害男房客老家。”
“噯——回來!回來!”尤頭的語氣很急躁,“不抱西瓜撿芝麻!你是閑著沒事幹了?跑恁遠去?”
“我想說服家屬同意解剖屍體,可以進一步查清死因。”
“不用查了,醫院已經得出了結論,房客是在服用過量助眠藥物昏睡的情況下吸入有毒氣體而死亡的。你小子積點陰騭,人都說‘死者為大’,你還要推人家上台台去挨刀!案情有了重大進展,發現重要嫌疑人。”
“尤局……”
“喊你小子快點回來!”尤頭厲聲打斷他,“二隊的弟兄中午在男房客屋內提取到一枚指紋,跟你相識多年的一位老友比對上了。你回來就到派出所會議室找張二,他會具告更多細節。……”
薑森腦袋裡“嗡”一聲震響,下面的話他完全沒聽進去,腦海裡迅速閃現出這20多年來相識的難以數計的面孔:男的、女的、高的、瘦的、矮的、胖的、富的、貧的、威武颯爽的、孱弱低賤的……設想到底是誰牽扯到了此案之中。等他回過神來,尤頭早已掛了電話,聽筒仍扣在右耳上,一片靜寂。
吳警站在公路上方的石板小路上,手裡杵著一根長約半丈的竹棍在等他。
“小吳,快點下來,馬上開車回局裡!”薑森向他招手,邊往回走邊說。
吳警揮著竹棍跑下來,似乎說了句“這金箍棒我要帶回去”。
一路上,吳警都在叨怨白跑了一趟,遺憾未能解剖屍體而可能丟失的關鍵線索。薑森無暇聽他抱怨,不停猜想在自己認識的人中,會有誰在現場留下那枚可能會被定罪的指紋……更悲觀的猜測是:在自己主要的親人中,有誰犯下了這起案子。
汽車駛進畦田派出所大院停下,薑森撒腿直奔2樓會議室。他推開房門,室內嘈雜的討論聲戛然而止,十幾雙眼睛同時投向他。
“森大隊。”不知是誰打了聲招呼。
“我要查看指紋比對的結果!”薑森喘著粗氣說。
二隊隊長張安堯站在投影儀前,按動手中的遙控器。雪亮的投影光柱跳過十幾張幻燈片後停了下來。在100寸的寬大幕布上,顯示著數枚指紋的采集表格記錄,在最下一行的有效指紋比對的嫌疑人欄上,赫然填寫著“薑川”二字。
“呃!”薑森趔趄退後,被幕布上乍現的親人的名字鎮住了,即使此時從天上落下一個驚雷在他面前炸響,也不會使他如此駭訝。他疑疑斷斷開口問,“你們說的……是我……離別了5年的……二哥?”
會場上沒有人出聲,只有負責此事的堯隊長垂目點頭。
“堯隊……會……會不會……會……會是……哪裡……弄錯了?”他的聲音顫抖、空落。
“森大隊,”堯隊長從桌前厚厚的一疊文件紙中抽出一頁,咳聲嗽,“這枚指紋是在距火點中心78厘米處的床下一個‘沽滇山泉’水瓶上發現的,由技術室用光學法無損取得,通過紅外線傳感器擷取投射指紋成像進行辨識;共記錄下16個有效特征點,與公安指紋庫中登記的薑川左手食指指紋的吻合率高達98.3%。你應該明白,指紋具有唯一性,技術已經很成熟的比對結果是不可能出錯的。這是從指紋提取到比對結果的詳細記錄,你可以親自閱視。”
薑森張大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其實,他是相信眼前這群身著警服的同事的結論的。在警校,他們是優秀的畢業生,入行工作中的突出表現使他們擢為專隊警員,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專業,自己的猜疑不過是一句毫無意義的提問。
堯隊長在面前的筆記本電腦上輕敲幾下鍵盤,起身走到打印機前,拿起一份剛剛吐出的文件走向薑森。
“森大隊,這是專隊兩個兄弟剛剛發來的調查報告,其中包含了1號嫌疑人的個人信息,有他的聯系方式和住址。你可能會感興趣。”
他不知道,薑森並不感興趣。
這些年來,盡管與二哥重逢的畫面一直在夢中出現,薑森卻不想以審視嫌疑犯的眼光看待這位至親的人。 他訥訥接過打印紙,沒看一眼。這位被列為頭號縱火殺人犯的嫌疑人,是他苦苦盼了多年的親人,他懼怕在嚴肅的調查報告上看到他的名字。
“身邊的同事不會弄錯,難道二哥真是殺人犯?”他這樣想著,捂住雙耳坐在地上絮叨起來。
“不會……不會是他的……這……怎麽回事?”
有人跑過來扶起他,攙他下樓來。許多關切的聲音縈繞在耳畔。
“別過於牽掛案子……你應該休假幾天……線索還未取全,暫時不會采取任何強製措施……請你放心……把他送回去吧,讓他好好休息……”
眼前出現了熟悉的小區樓房,他還看到了妻子張皇的面孔。有人將他扶上樓,架進一間屋子躺下。在含混的意識中,他還能隱隱辨出身旁的對話聲。
“應該沒事的……好好睡一覺許就好了。森隊是太累了。”
“是呀,他昨晚兩點就出去了……連車都是早上找了代駕開回來的。”
“……跟尤局在一起的。”
“也肯定喝了酒的嘛。”
“有……”
“……都留下來吃晚飯了。堯隊,今晚還有你上回愛吃的黑三剁。”
“走了。嫂子有事打電話。”
“真是麻煩你們了。那好,有空一定要跟你森哥一起過來坐坐哦。”
“好。”
對話聲消失了,耳邊只有妻子壓抑的抽泣聲。一塊溫熱的毛巾敷在了額上,怪舒服的。他迷迷睡去,神經緊繃,遽難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