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在我面前擺了一個拳架的起手式:雙腳前後平行站著成三七步的樣式,一手虛含腰胯間,一手微屈向前平舉,指尖定在我抱著的護具上。
“記住,別頂,把氣都放出來,別憋著氣。”大爺先是囑咐了一番,然後只見他身形一矮,後步一跟,以指化掌,把掌面貼在我胸前的護具上。
這一掌並不是擊打上來,而是跟著大爺身體的形變貼靠上來的。接觸的那一刻,我隻覺得有一股力從大爺的掌心化開,把我包裹起來,最後在我背心合攏,把我向後拽去,直到我後背撞上了牆,那股力道才被消散掉。那一掌雖印在我前胸,卻作用在我後背,那一刻的感覺並不是被人擊打或者撞擊,更像是感覺有人在我背後綁了一根繩子,把我猛地向後一拽,直接讓我雙腳離地向後飛了出去,直到後背接觸到牆面,才止住這股向後倒的勢頭。另外,停下來之後,後背也沒有明顯的痛感,並不像是被人往牆上推搡,更像是自己往牆上躺倒一般。
這一掌之後,雖然沒有任何損傷,我卻靠著牆緩緩地癱坐下去。因為,這種體驗已經超越了我的認知。在被擊飛的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還留在原地,身體卻被那股力道向後拽開,直到撞牆之後,靈魂才從剛剛站著的地方回歸我的身體。被擊飛的那一刻,我是完全無知覺,無意識的,身體所有的感官都清零,在撞擊之後所有的感覺才回歸。
“大爺,您是,這是個啥?”我驚魂未定,想說些什麽,卻語無倫次。
“起來吧。沒傷著你。放心。”大爺負手而立,然後轉身踱步回到酒桌做下,低瞄了一眼自己的雙手,有些自嘲地喃喃說道:“幾十年沒動過了,看來是放下得差不多了。”
我回過神後,一個猛子從地上扎了起來,然後衝回酒桌邊,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大爺,您這是啥功夫啊?這,這也,這也太厲害了吧。這一掌直接把我打得靈魂出竅啊!大爺,這您得教我啊!哈哈,這太厲害了啊!我說,原來電影裡面那種一掌把人打飛是真的啊!太厲害了!”
“屁!”大爺不屑的啐了一口,“電影裡那是假的,我這是真的。”“對對對對,您這當然是真的!是真的!”我連忙賠笑。
“像這種把人放出去的長力,沒啥稀奇的。厲害的是,要把這股力留在人身體裡面。”看我還只顧著開心,大爺開口把我拉了回來,“既要把人的架子打散,又要同時把人打傷,那種乾坤力才是真功夫。”
“你剛說長力,乾坤力,都是啥啊?”我有些不解。
“力,分長力,短力。其實叫法很多,也有叫長勁,短勁。叫寸勁的也有。其實都是同一樣東西。長力,就是能把人發放出去的力,走的是身形,身形能走通,長力就出來了。短力比較難,得把自身的筋骨練松,能配合著呼吸發力,才能把力打進人的身體。”大爺解釋道,“長勁破人身形,短勁傷人於內。要能做到長短結合,隨心而發,功夫就算入門了。一個動作裡面能包含兩種勁,乾坤相合,那才是真功夫。剛才我之所以能把你放飛出去,是因為你練過架子,本來就松,外加你沒半點抵抗,我只要稍微一發力,你就出去了。沒啥太稀奇的。”
“您這怎麽發力,跟我還有關系?”我繼續追問到。
“那是自然,你要是有抵抗,我就不能隻發長力了。長力是通透的力,你不抵抗,他才能透過你的身子帶著你走。你要是身上有力跟我對抗,我的長力就走不透,那就得帶著點短勁進去破掉你身上的勁,才能把你放出去。今天只是讓你對勁力開開竅,帶著短勁傷著了就不值當。”
“那您說電影裡面的那些動作?”我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是沒拚過命的人亂想出來的。長勁放人,只有在對手放松的情況才可以。只要較上勁,動作裡就得帶上短勁。那電影裡面,兩個人都拉著架子,是飛不出去的。拉上架子動手,行家出手只會把你一下子打癱咯,再把你放出去。哪有讓你飛出去還能站起來的道理。”說著,大爺反手指了指自己,“我這也是幾十年沒真的動手了,不然也說不好,能不能控制住隻用長力去放你。我那個年代出來的人,手都狠。兵荒馬亂的年代,手不狠是立不住的。現在拍電影,只要一動手就能天昏地暗打上幾十回合,那是表演。真的動手,出手不能有征兆,打上了就是一下,打不上就要撤,不能讓人看清你的架子。兩個人都把架子亮清楚了,就不好動手了。”
說起往昔的事,大爺明顯是有些興奮了,一邊說著,手上也配合著動作給我演示。難得見大爺這麽開心,我就把之前有的疑問全部托了出來。之前只要我問關於實戰的問題,大爺總是避而不答。他說,練功要能沉下心,總想著動手,就是心裡起了邪念,容易惹出事。
“大爺,為啥亮了架子就不好打了?”我問道。
“亮了架子,就有了防備。打起來就吃力了。真的動手,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招不得手,就得跑,邊跑邊找空擋再去攻。總之不能把自己的功架亮給對手看。亮了功架,那就是搭手,是切磋,互相較個技。跟你們現在那種擂台差不多。只不過,我們那個時候,搭手不會分勝負,是為了在對手身上找自己架子的不足。所以,也只有信得過的人才會搭手。若要是打擂,也是不亮架子,逮到機會就試一下,出手不留手,是死是傷就得看平時的功夫了。”大爺答道。
“那現在擂台上那些是真功夫麽?怎跟您教的感覺不一樣?”我繼續問。
“怎麽不是真功夫?上次電視上那個黑壯黑狀的老外(大爺說的是我陪他看的泰森的比賽),短勁打得就很好。只不過他們那種不是拚命的功夫罷了,他們那種就是為了打給別人看的。拚命的功夫在短勁裡得夾著長勁,用長勁領著身子去打短勁,這樣勁才不會斷。才能做到進退自如。只有身上帶著長勁,在接觸的時候才帶開別人的架子,讓短勁打得透;如果帶不開別人的架子,也能裹著這股勁把自己拉開,不至於被別人傷了。不然就跟那個老黑一樣,總是用短勁去破對方架子,兩邊硬碰硬,得糾纏上好一會。真到了危急時刻,這麽糾纏變數太多。”大爺一邊說,一邊用個兩拳頭比劃著。說到長勁破功架的時候,他一隻手成掌,往另一隻握成拳的手上一壓,把握拳的手的手腕壓彎,然後挺了挺被壓彎的手腕,表示手腕彎了,就使不上勁了,然後以掌變拳,在另一隻手的手背上敲了一下;說到把自己拉開的時候,他攤開的手掌往握拳的手拍去,但是沒拍動握拳的手,拍打的手掌卻隨著手臂揮舞的方向劃了下去,沒在拳上停留,直接交錯開了;說到硬碰硬,他則是雙手握拳互為敲擊,最後一個拳頭把另一個拳頭所在的手腕壓彎了,然後拳頭打在了另一隻手的手背上。
“那按您這麽說,打不過就跑,還真是個法門?”我問道。
“不然呢?站著挨打?”大爺反問道。
“這,這也有點太不光彩了吧”我表示不能接受。
“光彩?命都沒了還要拿點臉面有啥用?我剛跟你講的都是拚命的法兒。現在國家強大了,沒人敢欺負咱們了,而且現在是法治社會,有警察了,也不用靠動手來講道理了。我跟你講的這些法兒,是希望你一輩子也用不上的。嘿嘿,不過按你說的那種光彩法,我也覺得不怎麽光彩。在一群人面前互相掄拳頭,最後掄下去一個,還站著的那個也是鼻青臉腫, 這有啥光彩的?要真有本事,把人乾趴下來,還得讓所有人都不知道是怎麽乾的,這才叫光彩。”說到這,大爺欣然地笑了,想必是回想到了往昔的光彩。他不由得伸手去夠酒杯,端到嘴邊才發現沒酒了。
聊得盡興,我們都沒發現,一瓶酒已經喝完。正當我打算就著這個開心的勢頭去開第二瓶酒的時候,大爺卻擺了擺手,示意我不用開了。他說,“差不多了,今天開心,也算喝夠了。這人啊,酒多了,話就多。你練了十年,也該給你留個念想了,該說的,不該說的說了一堆,後面的路得靠你自己去走。之前不說,是怕你走彎路,功夫未純之前去動手,容易滋養心火,心火旺了,容易動邪念。你也不要怪大爺。”
“我怎會怪您呢,瞧您這話說的。以後日子長著呢,您帶著我好好練。有您看著,我能出岔子麽?”想到大爺對我開了口,就是要帶我練真東西了,我自然滿心歡喜。而且,一起走過這十年,我早把大爺當成了親人,更加沒有怪不怪這一說。
聽完我的話,大爺並沒有回復。他在椅子上呆坐了一會,似乎神色有些落寞。這份落寞也是一閃而過,等再起身的時候大爺爽朗的笑又回來了,他指著桌上剩下的那瓶酒說道:“這酒你收好,下次再帶過來喝。”
今天這場酒喝的是收獲頗豐,感覺大爺為我開了一扇門,透過那扇門,隱約已經能看到一大片寶藏。於是,我一直沉浸在大爺的話中細細品味不可自拔。只不過,我卻忽略了大爺一直在用的一個詞:“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