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國,1687年。
引燃者部隊對白晝城購物中心的包圍已持續了五天,成百上千的白晝城居民聚集在購物中心的樓頂,他們或抱著頭蹲在地上恐懼呢喃,或破口大罵上蒼不公,只有少數人四處奔走嘗試維持樓中那將要崩塌的僅存的一點秩序,他們是白晝城最後的幸存者,短短一周時間這座居住著幾十萬人的城市就只剩下寥寥幾千人,在黯症爆發和維和部隊肅清的雙重壓力之下,人的生命就如同被山洪衝刷的草屋一般脆弱不堪。引燃者的指揮官並不急於攻入白晝城居民們最後的據點,經驗老道的他清楚甚至不需要引燃者的干涉,那些幸存者便會因為黯症漸漸死去,貿然出擊只會導致己方人員的傷亡,而在如今這樣的災難年代每一位引燃者的死亡對於整個桓國而言都是巨大的損失。
大樓中傳來了陣陣低吼,一些因災難而被強征入伍的新兵看似堅挺的身軀開始微微顫抖,他們的腦海中浮現出無數普通人的臉龐,那一張張無辜民眾的臉龐快速變幻,最終變成了黯症後期患者的可怖面容,那是來自恐怖谷谷底的最純粹的恐懼,是前一刻還尚且為人的怪物。不多時便是混雜著哭泣與慘叫的哀樂,以及雜亂無章參雜著絕望的腳步聲,第一個幸存者飛奔著出現在了購物中心門口,他的身後跟著數百名和他一樣渴望著生存的人。
引燃者的領導者舉起了手臂,本還有些於心不忍的新兵們在周圍老兵堅毅而銳利的眼神指引下也雙手顫抖地舉起手中的槍械。跑在人群最前面的那個人是幾個月前才從外地被調到白晝城工作的購物中心經理,幾個月來他一直想要真正融入到這個有些排外的小城之中,卻沒想到最終是以這樣一種他怎麽也沒能想到的方式永遠成為了白晝城居民中真正的一員。一顆步槍子彈穿透了他的胸膛,現場沒有慘叫,有的只是槍火的轟鳴聲以及人們倒下的聲音。逃亡者的眼裡充滿不甘,前是槍林彈雨後是噬人的怪物,他們被命運緊緊攥在了手裡無法掙脫;引燃者的眼裡充滿不甘,本應對抗黯症保護民眾的他們面對災難後的黯症大爆發無能為力,平日裡可以拯救的生命卻在整個族群都面臨威脅的時候反而變成了累贅,而人們原本的保護傘成為了切割累贅的屠刀。
塵埃落定,空無一物的天空變得安靜起來,每一個引燃者都低垂著頭,不願意去看購物中心大廳內的慘狀。普通人的屍體和怪物的混在一起,人群最前面的經理臉上掛著笑容,他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想到了家鄉的女兒,想到了那抱怨了自己一事無成幾十年的老婆,想到自己為了家人們在這動蕩時代能夠擁有更好的生活主動被調職到了風險地區,也想到了本該平淡過一生的自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引領著當地的居民逃亡,自己再怎麽說也給過大家希望,如英雄一般死去。
其實,比起另外一些人來,他算是幸運的,至少沒有經歷病變的痛苦,也沒有遭受被活活啃食的恐懼,而是在引領眾人逃離危險的美好幻想中瞬間失去生命。
三年前,桓國出產的薪的總量驟減,原本人們並沒有把這件事情看得太重,只是覺得薪的減少會導致那段時間經濟下滑,可沒過多久人們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薪是人生活中的必要消耗品,同時也被當作貨幣流通,當個體長時間沒能達到足夠的薪攝入量,此個體的身體就會逐漸產生變異,這個過程被生物學家稱作黯症,這種變異進行到一定程度就會變得不可逆且危險性極高,
黯症患者不僅會變得越來越具有攻擊性,並且他們還會無意識地吸取他人體內的薪,這就導致了黯症具有極強的傳染力,一個黯症中期患者可以通過無意識吸取近十五米內其他人的薪導致短時間裡至多五人的薪缺稀,一時間薪的缺稀使得貧困地區的黯症患者如雨後春筍一般急速增加。 黯症本是非常容易治愈的疾病,只要人們不進入中後期,黯症基本上就只需要提高薪的攝入就可以完全治愈,可貧窮無論在什麽年代都是食人的猛獸,而它在薪出產減少的情況下更是張開了自己的血盆大口,瘋狂吞噬著世上的生靈。
購物中心內發生的慘案在災難之後屢見不鮮,一開始議會並沒有拿出足夠的覺悟,黯症大肆的傳播很快便吞沒了數個城市,大議長在災難面前強勢地站了出來,力排眾議編制了引燃者對病情爆發區域壓製法,雖然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決議,但的確有效的抑製了黯症爆發的問題。在種族存亡面前個人的情緒被擺在了最末位,飽受經濟災難折磨的中下層民眾面臨著黯症和嚴格新政的雙重壓力,絕望如同遮蔽天空的霧氣,將世界掩埋其中並滲透進每一個人的內心當中。
在中央市市中心的議會大廳裡,處於權力高峰的九位議員圍坐在巨大石桌周圍,自災難發生的那一刻開始原本還算團結的議會被不可避免地分裂了。以大議長為首的激進派認為議會必須做最壞打算,如果薪的出產量遲遲無法回暖,整個桓國所儲備的薪將會被耗盡,人口削減迫在眉睫。而保守派則認為終有一日薪的出產量會回歸正常,在那之前議會要加大薪的發放力度,用儲存在中央的薪來幫助族群度過難關。隨著事態越發嚴重,激進派漸漸在議會中得到了更大的話語權,雖然沒能像大議長所想的那樣直接進行人口削減,但對病情爆發區域壓製法這條新政得以通過就已經證明了保守派的讓步。
大議長雖然手握大權站在中央議會的頂點,但他卻與其他議員大不相同,在他眼中,保守派看似仁善但實際上卻只是想要得到民眾支持,這樣在災難之後他們可以得到更大的權力,這群人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解決災難本身上面,而是在於自己頭上的烏紗帽;而他對於自己所在的激進派的議員們則更加沒有好感,大議長很清楚激進派的幾名議員對自己的支持只不過是因為他們草菅人命,一心想著犧牲民眾來保全自己以及跟他們有關的人。出身貧寒的大議長自然是不願意被看作是和這一群可以說出“哪管我死後洪水滔滔”的人為一丘之貉,但理智卻告誡著他災難面前唯有犧牲才能換得整個國家的幸存。
“這一切都結束之後就找個地方隱居吧。”看著眼前八名議員吵得面紅耳赤,大議長感覺腹部疼痛難忍,好像一旦他不加以克制就會立馬嘔吐的那種惡心感湧上心頭。保守派放棄了對於新政的爭吵,現在那四名保守派議員正如同鬣狗一般死死咬住國庫開放的議題不放,又或許這就是他們一開始的目的。而那四名激進派議員雖然強烈反對,但說出的論點不癢不痛,大議長瞬間感覺自己站在了整個議會的對立面,他清楚如果不是自己還坐在這個位置上的話,國庫的門可能早就被撬開,裡面的薪被發放出去“救濟”民眾了。
任誰都明白那些議員會在儲備薪放送法案通過的瞬間將大量的薪據為私有,以此保證所有和自己有關的人得以得到足夠他們在災難中苟活下去的薪,而在層層剝削之下,真正能送到需要幫助的人手裡的薪會顯得杯水車薪,這一切都只會加速這整個族群的崩塌。
在這一次的會議上,激進派的議員們一改通過新政之前的巧舌如簧,在保守派面前節節敗退,最後更是啞口無言,一時間,石桌上的八雙眼睛齊齊看向了坐在首位的大議長,毫不掩飾的貪婪自他們眼中流露出來,好似八隻惡狼死死盯著一隻羔羊,可議會長並不是什麽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一隻高傲的雄獅,當他的目光掃過那四名已經投敵的激進派時,他們的眼神立刻躲閃,看向了別處。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不可能同意完全發放儲備薪的議題。”這句話並不是說給保守派的人聽的,他們已經完全站在了大議長的對立面,而現場的激進派們聽到這番話後則暫且收起了獠牙,他們與大議長的權力糾葛太過複雜,這些身居高位的人還沒有玉石俱焚的打算。大議長自己也清楚,他可能很快就壓不住自己手下的這些豺狼了,必須在那之前找到解決薪儲備議題這個問題的方式。
不管是多麽黑暗的手段,為了族群的生存都是必要的。
大議長眼中閃過一抹凶狠,暗自下定了決心,必須要在事態完全失控之前除掉議會內部的腐朽。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保守派那邊的一名年輕議員開口說道:“大議長,您看大家這幾個月關於這件事的討論已經夠了吧,再爭吵下去反而是在浪費時間,要知道,現在事態特殊,遭受苦難的民眾可等不起。我建議現在就正式開始投票表決吧。”坐在年輕議員身邊的中年議員輕輕搖了搖頭,看向那年輕議員的眼中充滿了失望,要不是年輕議員自進入官場就跟著中年議員做事,中年議員已經可以百分百確認年輕議員背叛加入了激進派。
“那就投票吧。”大議長平靜地說道。
任何一個議題的投票都必須是由在場的兩名議員同時同意才可以開始進行的,這次的議會上年輕議員洞察到了激進派成員對於否決法案抱有消極的態度,一直不滿中年議員與激進派屈身於大議長之下的他決定自己站出來。他看著身旁臉色稍顯難看的中年議員,如同一隻羽翼剛剛豐滿的雛鳥一般展示著自己的翅膀。
“同意通過薪儲備完全發放議題的人請舉手。”隨著大議長的聲音落下,年輕議員滿臉自信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但他臉上的微笑卻瞬間凝固。
整個大廳空蕩蕩的,只有他自己的手孤零零地舉在空中。
議會的決議是需要大於半數的投票才可以通過的,年輕議員認為除了大議長之外的其他激進派成員在這個議題上都會傾向於保守派,故而提出直接投票的提議,可他卻低估了大議長的能量。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激進派的四名議員只需要有一名站在保守派這邊就可以通過議題,但問題是沒有人願意當這個出頭鳥,四個議員都是久經世事的老狐狸,他們最想要看到的一幕就是除了自己的另一個激進派成員投出這一票,這樣就可以在不與大議長決裂的情況下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毋庸置疑,在這四名陷入囚徒困境的激進派議員中不會有任何一位在這次投票中傾向於保守派。
“這個議題到此為止,今天的議會就開到這吧。”大議長並沒有在意臉色蒼白的年輕議員,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中年議員說道。他的眼裡充滿了複雜的情感,在他看到這個投票結果的瞬間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低估了那些保守派議員的決心。年輕議員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了位置上,經驗不足的他卻並不蠢笨,這一刻他隱隱感覺到自己被命運的絲線牢牢捆住,牽引著走向滿是血腥氣息的處刑台。
中年議員起身,在他離開議會廳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年輕議員一眼,另外兩名保守派議員跟在他的身後,在走出議會廳大門之前轉頭望向了坐在首位的大議長,輕輕搖了搖頭,略帶惋惜的眼神瞬息之間消失變為堅毅。年輕議員依然低著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大廳中空無一人,他才如行屍走肉一般獨自離開。
議會大廳不遠的社區是專門為中央市的大人物們準備的,社區中的房屋並不見得比這座城市的其他建築豪華多少,但整座社區的安保卻是這個國家最為嚴密的,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巡邏以及包圍著社區的高大圍牆讓權貴們可以高枕無憂。
這天晚上,尚且年幼的康嘉齊第一次沒有在保姆阿姨的睡前故事中安然入睡,而是跟隨著服侍這個家庭多年的老管家一起躲進了家裡封閉已久的地下室中。老管家身穿筆挺西裝,滿臉皺紋和一頭白發無法掩蓋住他臉龐上鋒利的棱角,平日裡總是和善笑著的他今日卻一臉嚴肅,身上的威嚴氣息甚至讓康嘉齊不敢靠近。
康嘉齊至今對當年發生的事情還是一知半解,但他依稀記得那是老管家唯一一次落淚,苦鹹順著他臉上的溝壑靜靜的流下,那淚水沒有伴隨任何聲音,有的只是老人微小到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片大地並沒有黑夜白晝之分,從人們有記憶開始,天空就是一片純黑的沒有一絲雜質的幕布,人們對於時間的概念與中央市議會大廳內被嚴密保護的機械鍾緊緊相連,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塊鍾表以及每一個與時間相關的物件都是以那座機械鍾為基礎而調整的,那天晚上康嘉齊隨著鍾表的機械聲沉沉睡去。
次日,當地下室的時鍾指針慢慢移動到數字零的那一刻,老管家小心翼翼地將睡夢之中的康嘉齊喚醒,睡眼惺孫的孩子牽著老人的手來到了地下室的門前。
“少爺。”老管家蹲下身,理了理康嘉齊的衣領,語重心長地說道:“老爺在昨天晚上特意叮囑我,無論你走出這扇門會看到怎樣的場景,他都希望你可以直視它,不要因為恐懼而移開你的雙眼。”
康嘉齊懵懂地點了點頭,有些疑惑地問道:“張爺爺,我們昨天為什麽要呆在地下室睡覺呢?還有為什麽爸爸媽媽不跟我們一起呢?”
看著一臉天真發問的康嘉齊,老管家苦笑了一下。嘉齊,你也許現在並不會明白,但老爺讓你直面接下來的一切應該就是希望你終有一天會理解他想教導給你的最後的道理,老爺他走上了一條常人注定不敢走上的一條路,那是一條沒有後退的道路。如果有一天你也踏上了老爺曾經走過的那條路,那你絕對不可以回頭,也不可以退縮,就像老爺那樣。
老爺他,是我一點點看著崛起的,他雖然在前往自己理想的道路上一路疾馳,在旁人眼裡可能顯得輕輕松松,但也只有我們這些一路陪他走來的老頭子知道這一路上有多少荊棘與懸崖,稍微走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老爺沒有輸,他最終選擇昂首迎接自己的命運,驕傲地保護了他的理想,以及他的希望。
“去看看發生了什麽吧,少爺。”老管家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他的內心深處無比渴望門開之後一切如常,但他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太渺小了。
隨著康嘉齊進入客廳,他看到自己的父親母親如往常一樣端坐在茶幾周圍的椅子上,只是他們的眼裡早已失去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