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徹將自己夜宿枯林禪寺的經歷掐頭去尾的講了一遍,隱去了遇見采藥人的經過,更將自己之前翻看卷宗時做的準備一並抹去。
故事變得非常簡單,一個趕路赴任的年輕官員為了抄近路冒險走了危險的山路。
夜色深沉前方正好有一處古廟可以棲身,誰知半夜忽然看見庭院之中有一輪青光。
自己為等那青光自己退去,小心翼翼的捱過這一夜。
“這枯林禪院裡面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龔教諭聞言低頭吃菜,許博士眼神望向一邊。
薑縣丞和田主簿對視一眼,還是老田打開了話匣子。
“蘇縣尉可能也知道,郭北多靈,山陰有仙。”
“有些事不必得太透,咱們就點一點,蘇縣尉若是感興趣,平時也可以多多留心。”
“本縣的枯林禪寺,乃是前朝太宗皇帝敕建。至於修建的原因麽,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前朝之時,西方有一位大聖。他也不知道怎麽了,忽然起心動念來我中土傳法,為前朝皇帝所請,在皇宮之中演練佛法,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如是傳法三十六年。”
這件事放到前朝的史書上卻是一件大事。後世之人往往指出前朝的分崩離析,天下演變成如今的模樣,都跟那位西方大聖的東來有關。
本朝修史書時也明確指出正是因為此人東來,導致前朝崇信佛法,上下佞佛空耗國力,最終內外離心,引得後來土崩瓦解之禍。
“而後他忽然不辭而別,一路東行,直入東海,從此就再也沒有了消息。”
“有人說他是被道門大能鎮壓,被鎮在九天極獄中永劫之苦,也有人說他惹怒了劍修,給人一劍斬破金身,法身破碎,轉世重修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從此以後世間再也沒人見過這位高人的行蹤。”
這些事情,都原原本本寫在本朝修的前朝史書之中。
只是這跟枯林禪寺有什麽關系呢?
“前朝因為這位的關系,曾經有一段時間佞佛成風,那位大能三十多年傳法間也收了不少弟子。他東去之後,這些弟子失去了靠山怕被清算便紛紛出走,其中有一脈就遷來了本縣。”
“枯林禪寺就是在那個時候建成的。之所以以枯林為名,是因為在此地建成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
“哦?”
“我山陰縣風水地脈極佳,山清水秀,蘇縣尉一路行來想是都見過了。”
蘇徹聞言點頭,這田主簿說得確實不假。
“這枯林禪寺的本名為隆興寺,諧音龍興,也算是為國運討個口才,誰知道此寺建成的時候,一夜之間,整座山頭上的草木盡數枯死,之後五六十年間,便是一草一木也不能成活。”
“竟然還有此事?”
田主簿點了點頭,這事的確是本地的一件逸聞,出了本地望族的圈子,便是縣裡的人也未必清楚其中的由來。
“不錯,正是因為如此,本地鄉民便以枯林寺稱之。年代日久,便是廟裡的和尚們也忘了自己隆興寺的本名,將寺名改成枯林禪院,嘿嘿,話雖然這麽說,可前朝崩滅的大爭之世裡,留著那敕建隆興寺的牌子除了惹禍又有什麽用呢?”
田主簿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鱖魚。
“至於枯林禪院為何會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卻是要說道本朝開國初年。枯林禪寺內發生了另外一件怪事。”
“那一年的八月初八,
枯林禪院內自方丈、監寺到小沙彌,火工道人,全寺三百五十六口人一夜之間死了個乾乾淨淨。” “整整三百五十六具屍身,都被人斬去了首級,連一個有頭的和尚都找不到,從此以後枯林禪院也就化為丘墟,成了縣中的一個禁忌。即便今日縣中仍然有人傳聞,經常在那座山上看見無頭的和尚到處找頭呢。”
田主簿補充道:“所以本地人等閑不會在那裡夜宿的。”
本地人不會夜宿在枯林禪院嗎?
蘇徹心中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說這些了,想來也只是看見了鬼火。捉妖斬鬼既然是我職責所在,回頭平了那間破廟便是。”
“唉……”
“話可不能這麽說……”
“蘇老弟……”
蘇徹一言講完,桌上的其他人臉上就變了顏色。
薑縣丞臉色一沉,右手食指向著頭上的虛空點了點。
“蘇老弟,“慎言,慎言啊。”
一縣之內,畏妖如此。
這山陰縣的妖怪已經猖獗到了如此地步了嗎?
蘇徹心裡對山陰縣內的大體局勢有了個評估。
薑縣丞變了臉色,田主簿立即來和緩局面。
“蘇大人,說來慚愧,”田主簿嘿嘿笑著:“倒是有個案子要請你費神。”
“主簿大人請講。”
蘇徹聊起了正事,臉上也變得嚴肅。
按照大梁的官階而論,上縣的縣丞是從八品上,而主簿是正九品下,自己這個縣尉是從九品上。田主簿高自己一級,薑縣丞高自己四級。
正向來看,自己這個縣尉是山陰縣的三把手。
負向來看,整個山陰縣比自己官階低的也就只有那兩位博士。
剩下的都是不入流的小吏。
蘇徹願意給薑縣丞和田主簿這兩位名義上的上級足夠的尊重。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此乃官場上顛撲不破的法則。
“本縣的府庫內出了件怪事。”
蘇徹洗耳恭聽。
“大約一個多月前,本縣的府庫內每天都會丟失一些庫銀。”
庫銀丟失?這聽起來跟前世看過的有關草莽英雄的電視劇有關。
說起來,比起那個“蛇妖,我要你助我修行”的冷峻法海,許仙才是真的硬漢。
自己好像在某個動物科普節目上看到過,說蛇一次要好幾個小時,堪稱動物界摩擦大賽的馬拉松冠軍。
真希望有機會找個蛇妖一較長短。
唉,想遠了,想遠了。
“每日都會丟五兩庫銀,如此已經丟了百日了。”
田主簿一聲長歎:“有道是水滴石穿,一年就是一千多兩,十年就是上萬兩民脂民膏啊……”
薑縣丞瞥了自己這個搭檔一眼。
剛剛不還是二兩嗎?怎麽這會就變成五兩了。
“可曾查過庫丁?”蘇徹問道。
“我從十五天前就讓他們光著在庫內乾活了。”
新任山陰縣尉點了點頭,田主簿辦事果然是穩妥的。
“探過底了嗎?”
蘇徹斟酌一下自己的語句。
“探入兩寸。”田主簿停了一下接著說道:“我準備明日讓人探入三寸。”
何止是穩妥,簡直就是周詳。不過我問的不是這個。
“哦?府庫內的銀子不應該都是官銀嗎?”
蘇徹想了一下這如今的大梁天下應當還屬於銅銀混用的階段。
銀銅的比價是一兩銀子可換一千枚製錢,當然這個比價是一直在變動。
普通百姓的一日生活基本上用不到什麽銀子,用銅錢就足夠了。畢竟一碗爛肉面只要三個製錢,你有本事刮上一層銀面付帳,老板也沒本事去收。
平日裡用銀子用得最多的還是商人和官府。
官府的賦稅要來回運轉,將成山的銅錢搬來搬去肯定是不現實的。所以都是將銅錢換成了銀子,鑄造成五十兩和十兩兩種的大小的官銀。
把一個五斤重的銀坨子由旱路通入然後攜帶而出。
非練過專門的功法不行。
“丟得是收上來沒有鑄成官銀的紙筆銀。”田主簿補充了一句。
蘇徹頓時了然。
自己在赴任之前專門研究了大梁的開銷制度。大概可以分為朝廷、行台、州縣三級財政。
每個府縣的賦稅都有一個定額,將這個定額轉發給行台之後,行台根據進行第一次劃撥,劃撥之後的結余再轉發給朝廷作為中央開支所用。
上面的門道不用去提,以山陰縣為例,假如朝廷給山陰縣的定額是兩千五百兩,那麽山陰縣收上來的賦稅超出兩千五百兩的部分就可以留下來自己支用。
多出來這些錢根據用途有各色不同的名目,什麽紙筆銀、馬草銀、辰砂銀等等。
所以這次丟得銀子雖然從數目上看比較少,但確是山陰縣大小官僚碗裡的肉。
蘇徹心下有些同仇敵愾的感覺。
這不就是在偷我的錢?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案必須徹查,主簿大人稍待,我以七日為期定破此案。”
“果然英雄出少年。”縣丞大笑一聲舉起酒杯:“請蘇縣尉滿飲此杯。”
“飲勝!”
“飲勝!”
滿桌諸人第一次如此團結。
二兩銀子雖少,但那是大家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