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自平天道之亂被平定,大虞這條蒼勁的巨龍,又恢復了它往日的沉睡。
十月初三,山下火,歲煞北。
天聖帝西巡,至涼州高平郡。
高平郡,位於大虞西北邊緣。千秋亂世時屬武國版圖,武朝立,改建置為郡。境內以六盤山為南北脊柱,由於河水切割、衝擊,丘陵起伏,溝壑縱橫,山多川少,塬、梁、峁、壕交錯。
西北有一山,峰巒疊嶂,岩石嶙峋。夏秋之際蒼松挺拔,桃李鬱然,異常秀麗。因百年前有僧人從西而來,於此地傳佛建廟,以梵文“須彌”稱之,意為“寶山”。
須彌廟建廟百年,有老僧二十人,青年僧人五十人,小沙彌二十人而已。因地處偏遠,是以香火不興,倒是少去了塵世紛擾,上下均持心修佛。主持為經無大師,精修佛法,天下聞名。
如今須彌山卻迎來了不速之客,須彌廟主持經無大師親自逢迎,因其客身份地位之尊貴,足以讓這位枯坐孤禪多年的惴惴驚惶。
只見一人身披九龍黑袍,頭帶十二珠流蘇冠冕。相貌堂堂。鼻子高挺,眉頭微皺,瞳仁閃爍著銳利的光彩。
此人正是大虞天聖皇帝。
天聖帝端坐於玉輦,輦高一丈,蓋高兩尺,由十六人抬起,一紅衣宦官舉著兩丈高的傘蓋緊隨其後,端是莊嚴威武。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中,一行人終是來到了須彌廟前。
見如此陣勢,經無大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方外之人,不知吾皇來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紅衣宦官說道:“吾皇蒞臨小廟,當是汝等榮耀,何以只有你一人迎接?”
經無大師說道:“須彌廟眾僧修佛,皆遠離塵世,惟有老衲六根不淨,當是身墜六塵。”
未想這老僧竟出此話語,紅衣宦官即可喝道:“大膽,竟對吾皇不敬!來人,將此無君無父之人拿下!”
一群紫衣宦官即刻將老僧圍住,正要動手。卻有一威嚴的聲音從玉輦中傳出:“慢著,陳文慶,你怎可對經無主持不敬。大師虔誠向佛之心,讓朕也是頗有感觸啊。”言語中似有奚落之意,陳文慶忙揮手讓手下退去。
只聽天聖帝在車輦中說道:“朕有感於佛法博大精深,使人持善從德,欲大興佛教以教化萬民,可乎?”
經無大師回道:“吾皇聖明,倘若能弘揚我佛,普渡眾生,老衲必不推辭。”
天聖帝說道:“大師深諳大義,朕很是佩服。朕欲將須彌廟改為須彌寺,建佛塔無數,為佛祖鑄金身,使須彌寺成為萬民朝拜的佛門聖地,如何?”
經無大師喜道:“若是如此,老衲感謝吾皇之恩德,萬死不能辭也。”
天聖帝說道:“好,不負朕之用心。須知諦大師,與經無大師交接吧,以後須彌寺便由你執掌。”言迄,竟徑自乘玉輦離開了。
這一變故讓經無大師猝不及防,卻見一高瘦僧人,身著一件樸素的袈裟,面目和善,躬身向經無大師行禮道:“須知諦參見經無大師,經無大師願改須彌廟為須彌寺,弘法普渡,大功德於佛門。今後小僧執掌須彌寺,還望大師多有指點。”說著雙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禮。
經無大師變色道:“我何曾答應讓出須彌廟了?”
須知諦說道:“請問主持,可曾答應吾皇改廟為寺之意?”
經無大師說道:“方才老衲確是答應了,可是……”
須知諦喝道:“既是答應,
又做甚反悔,大師先前自謙六根不淨,原非是自謙,而是實情哉?” 經無大師隱約知道其所想,當下便直言道:“建寺可,然如此巧取豪奪,以詭言欺之,未免失之無道。”
須知諦忽笑道:“小僧原以為大師憫天憂人,欲弘佛法以普渡眾人,原來也是一個欺世盜名之輩。”
饒是經無大師雍容大雅,被須知諦如此侮辱,竟也有了幾分火氣,立即說道:“老衲不欲多言,隻望這位大師好自為之。”
須知諦忽道:“你學佛?”
經無大師回道:“老衲學佛。”
須知諦說道:“佛可欺乎?”
經無大師答道:“佛不可欺。”
須知諦又問道:“佛可欺人乎?”
經無大師答道:“佛不可欺人。”
須知諦搖搖頭道:“佛雖無欺人之心,為人看不透,佛成欺人去。不能道佛不欺人。若透得佛過,此人勝似佛也,始是體得佛意,方與佛祖同。大師修佛數十年,竟不知佛我與共,悲矣悲矣。”竟徑自下山了。
聽此一言,經無大師如遭雷擊,喃喃自語道:“佛欺乎?我欺乎?佛我乎?我被欺,正因我心不誠,六根不淨?”思忖間竟覺陷入魔障,數十年精修的佛理似已坍塌,轉息間似乎老了幾十歲,神形枯槁。
是夜,經無大師圓寂。翌日,須知諦執掌須彌廟,改為須彌寺,驅趕余下僧人去後山修建佛窟,命之曰佛窟不修萬座佛像不得自由,此為萬佛窟之始。自此天下佛門大興。
十月初九,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宜誦經解災。
須彌山北麓,峽口山畔。
一位女子立於山口,夕陽西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她的臉龐也消融在這暮色中。
她默默看著另一座山口,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立其上。他每一處肌肉都恰到好處,恰似一尊古銅雕成的人像。
女子是已經懷胎六月的魏絮。男子自是劍神凌無垢。
只是凌無垢卻無一絲人情味在身,他的眼中只有劍。
他原本就是一柄絕世好劍,自小便癡情於劍,專求於劍。但是他卻有一個尚在孕育中的孩子。
七情絕世為曠世奇毒,服下後卻不會令人忘記任何前事;相反,往事仍歷歷在止,只是無論腦內心中,卻已對一切前塵往事,一切生離死別,一切悲歡離合,一切七情,一切六欲再沒任何感覺。
人間七情六欲何等可愛?喜怒哀樂盡管跌宕,卻又何等動人?但服下七情絕世,雖能解苦,卻從此斬斷了情感的跌宕起伏,這是多麽苦悶無趣的生涯?七情絕世,又是多麽令人矛盾的藥?
昔日凌無垢托九凝煉製此毒,是為了助她斬斷內心紛亂,以無情破分魂症之瘋魔。卻不料,服毒後的凌無垢不但未能斷去七情六欲,反倒是有了七情六欲。
原來強得可令世上最無情之人如凌無垢,也會驟生七情六欲,令最不該有人間情愛的神佛,也要癡戀凡塵,甚至鄙視人世情愛的妖魔,亦難逃情劫,也要動情。
而未想到的是,自從半年前他將身中的七情絕世劇毒排出之後,非但將曾經發生的情愛盡忘,無情如故,更會比前——更無情!而所謂的極度痛苦,卻並非由中毒者承受,而是由與其一起陷於情網的魏絮獨自承受。
正如此刻,魏絮只是遠遠地望著凌無垢,凌無垢只是遠遠地望著群山。
魏絮說道:“還記得我們是怎麽認識的嗎?”
凌無垢說道:“我想不起來了。”
魏絮說道:“那你還記得你是怎麽來這裡的嗎?”
凌無垢說道:“我也不記得了。”
魏絮說道:“那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
凌無垢說道:“我是一個劍客,凌無垢。”
魏絮又問道:“為什麽你一直望著山?”
凌無垢說道:“我在悟劍。”
魏絮說道:“你悟到什麽了?”
凌無垢說道:“山後面還是山,劍後面還是劍。山不曾窮盡,劍道豈有止盡。”
魏絮身後傳來了歎息聲,正是跟隨自己已久的三個人。徐掌櫃看起來更為蒼老了,張鐵匠皮膚又黑了一層,李婆子攙扶著挺著大肚子的魏絮。三人均是憂心忡忡。
“回去吧。”魏絮幽幽地說道,“他終究還是做回去了自己。劍道無涯,他的心也無涯。只是心中卻再也沒有我了。”
“小姐……可別傷了身子,姑爺他超凡脫俗,總有一天會明白你的情意的。”李婆子照顧魏絮已多年,可謂是從小照顧到大,魏絮心中之幽怨,她又何曾不能窺知?
“李婆婆,你知不知道現在對我來說什麽是最重要的?”魏絮忽然問道。
“老婆子猜,應是小姐肚子裡的孩子。”李婆子答道。
“我以前也這麽想,可是看著肚子一天天長大,我知道終有一天,孩子會長大,也會離開我。我現在隻覺得什麽都無所謂。”魏絮說道,目光又落在了遠處凌無垢身上,“你說這個孩子,究竟會像我,還是會像他?”
是夜,魏絮隱約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臉。猛然驚醒,依稀一個背影正從門口離去。是他,魏絮心知是他,內心之幽怨苦楚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
翌日清晨,峽口另一處莊窯中,凌無垢盤膝坐地,石壁上正刻著一個字,正是昔日雲靖拜訪他時所留下的一個字:“人”。
這個字逆鋒起筆,藏而不露;中鋒用筆,藏而不露;停滯迂回,緩緩出頭。他以自身劍意也用劍指在壁上刻出同樣的一個字,一撇一捺刻完,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內力精氣。
“只有其形,未有其神”。凌無垢心中默道。
昔日得此人間之劍後,凌無垢悟劍數月,一無所獲。這種挫敗感甚至比後來敗給卓青崖還要強烈。
傳說劍道至高境界有天劍、魔劍、神劍、飛仙、劍聖之別,當日他們分別以自身劍道印證這一人間劍法,凌無垢以神劍道悟劍五十四劍,卓青崖以飛仙劍道悟劍六十三劍。雖終是有其形而缺其神,然悟性已分高下,兩人又以各自悟得的劍法比拚。
那一戰該是數十年來最為精彩的劍道之決,兩人隻比劍意,不涉劍力劍技,然終是卓青崖以無拘無束的大自在劍氣證飛仙劍道更勝一籌,凌無垢以無塵無垢的無塵劍訣證神劍道,卻因劍心有垢,致使略輸一籌。
後凌無垢為悟劍,毅然服下七情絕世,反倒領悟了以無垢而去塵垢的真意,劍心無缺,劍道境界果然更進一層樓。
只是服下七情絕世之毒期間,他似乎窺見了“人間道”。而現在他不再中毒,又似失掉了人間的七情六欲,於是便只是每日使出那一式九凝所創的“癡斷腸”。惟有此招劍意,方能窺見“人間道”。
何其諷刺的命運。九凝所創之劍招是為他而癡,而他能體悟劍中癡意卻是對劍道的癡迷。此劍招一起,他仿佛想起三十多年前,他求劍已完全出於自發,仿佛他天生便注定與劍有緣,為劍癡迷!
劍神者,一生隻專注求劍,以極無涯之劍道。
當他又成為了那個劍中之神,又怎可能不罔顧魏絮對他的癡癡芳心。只因情之癡字,太過斷腸。
他在莊窯前使這式劍招一遍又一遍,直至內力精氣全都耗盡,才仰天倒下。他痛苦地嘶吼起來:
“為什麽我不能悟出人間之劍!”
“因為你尚未真正體會人間的七情六欲。”忽有一個聲音從遠方傳來,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兩匹高大良駿拉馳著一乘金黃色輦車,車邊各排兩隊數十人帶劍錦衣大漢,從眾共有百位之多。
“你是何人?”凌無垢問道。
普天之下,也惟有那一人,方才配有此排場。
“久聞劍神凌無垢天下無雙,朕神交已久。如今終得見面。”威嚴的聲音響徹山口,驚得魏絮趕忙從莊窯中跑出。
她遠遠望見人馬簇擁中的皇帝,下一句話更是讓她瞬間臉色蒼白:
“絮妹,十年未見,朕來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