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發躺在一片白蒙蒙的虛無之中。
他已是醒來,但他還無法起身。
這怪異的虛無,卻有著真實的觸感,說不清的觸感,來自靈魂的觸感。
像躺睡在磨碎的谷子裡。周小發突兀地冒出這樣的答案。
他失了身體的控制。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似乎遺忘了什麽。
我這是死了麽?
周小發對此表示懷疑。因為他似乎還活著,但又似乎已經死了。
或者這便是死後的地界罷。
他如此安慰自己道。這種想法令他略微安心,他接受了自己的結局。
他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他隻想在這無謂之地,偷得片刻安閑。
但他仍然有些不安,心頭仿佛少了些什麽,但他說不出來。
我……是不是忘了什麽?
……
管他作甚。
……
“周小發!周小發!”
周小發躺在少女身側,雙目緊閉。那少女滿臉凝重,眼中焦急之色毫不遮掩。
她手上凝聚著海量的內力,按著周小發的天靈蓋。她能感受到略鹹的汗水自眉額淌到了唇尖,亦能感受到經脈周天中內力已快枯竭。
那雙白皙的小手此時正被她自己的內力灼傷。因她不惜吝嗇地輸出內力,身體已是搖搖欲墜,但她緊咬朱唇,義無反顧地護著周小發的識海。
人腦之複雜,哪怕是當代神醫賴藥兒也不敢妄觸。武者內力雖可細流成絲,但這芥子般的內力細流對於腦子之物亦是鴻如須彌。道士中堅信大腦中存一方洞天,名曰識海。此洞天儲人之所行,留天地記憶,識海若是損傷,便是抹去人存於天地之間的痕跡。
周小發的識海似是重創,少女正拚盡所能,試圖留住離去的他。
“周小發……”
……
虛無之中。
周小發仍然躺在那,一動不動。但他的思維卻像白駒般奔馳在那鴻蒙大地上。
我失去了什麽?
他仿佛抓到了一點靈光,但片刻後又撤手令它溜走。調皮的它東躲西藏,不讓周小發抓住。
他稍是有些惱了。
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讓他極度不適,他不想繼續在這虛無中如同個活死人一般躺著了。
這天地形如桎梏,意將他封於此。
給我滾!
周小發欲怒斥,但這嘴中似是無舌,喉亦被人割破。
他反抗,他憤怒,他不甘。
他還有未完成的願望。
他還有未做之事。
有人盼著他。
……
人?
周小發怒氣一頓,這個字讓他困惑,但虛無不會回答他。
那靈光又現,他一驚,連忙將它攥住。
這時他似乎覺著那視線一閃,身旁有一黑影佇立。
他看向那黑影,瞬間感覺自己像是要被吸入其中一般,驚駭之下只能遠遠打量,不敢與其直視。
說也怪,這黑影明明與他隔了不足一尺,卻又似在那天涯海角。
是個少女。他如是想道。
黑色的少女。
他似曾相識,但一想到此便頭疼得眼眶欲裂。
……
“小發……”黑裙少女倒在周小發邊。
她支撐著想要再度爬起來,但身體並不允許她如此肆意妄為。
她側著頭,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他。
“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你嗎?”少女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
她嘴角帶著一絲苦澀,幽幽地說道。 “那天,你受傷昏倒後,我便被龍吟長輩帶走……”
“他們竟如此無情,仿佛沒看見你般。”
“我哭鬧著,乞求著,望他們救你……”
“但他們的眼神,像是看一個傻子般看著我。我愣神了,是我錯了嗎?他們沒有說話。這些年我一直想尋一個答案,究竟是這江湖錯了,還是你錯了。”
“那天……我確實偷了那人的西湖醋魚。我看見了你前來勸架,便故意撒謊的。”少女面容悲戚,蒼白的小臉上滿是淚跡。
“我利用了你……小發……”
“你是那麽的善良狹義,卻是被我誆騙。”
“對不起……我……”此時少女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淚水染濕了沙地。她哭得如此懊悔,她的心亦是疼的打緊。但她察覺到自己似乎又恢復了一些內力,沒工夫繼續悲傷了。銀牙咬破了紅唇,嘴角帶著一抹殷紅,再次爬了起來。
……
“對不起……我……”
周小發聽著了那黑影少女深情的哭訴,每一聲都狠狠地剜在他的腦海裡。
他覺得他似乎在一座巨大的海島之上,甚至能感受到腥腥海風呼嘯,聽得陣陣海鳥慘鳴。
他看見了一個少年滿身傷痕,趴在地上,掙扎著想要站起。
他看見了一位白發黑甲之人,默默注視著。
他看見了那少年已然痊愈,一心一意修煉刀法,卻因天資愚鈍,與人切磋之時處處碰壁。
……
他看見了那一柄漆黑發亮的重劍。
這把重劍似是猛地劈了他一下,烏黑的劍面留下了一道閃閃發亮的白痕。
他看見他一刀刺向那黑發黑裙黑劍少女……
“不!!!”他怒吼出聲。他面色猙獰,雙眼通紅,血淚崩出。
那少女的心中血,滴在虛無的天地之中,泛起了一絲漣漪,水彩破土而出,染得那天空五顏六色,染得那大地生機盎然。
躺在地上的周小發,睜開雙眼。猛地從地上坐起來抱住那黑裙少女,那少女似乎是被他嚇得一愣,身體猛地一顫。
“這不是夢。”
周小發欣喜若狂。
他醒了。從那令人抓狂的詭異無情的夢裡醒了。
他看著懷中的雛龍,雛龍面紅耳赤,低著螓首,雙目躲閃。眼瞼處仍有未乾的淚痕,嘴角掛著的殷紅的鮮血還未風乾。
周小發放開雛龍,故作不知情,語氣不解道:
“對不住,冒犯了雛龍姑娘……咦?你怎傷了?難道是那驛站之中有賊人!”說罷便提起地上的刀,轉頭看向驛站道:
“你我此行先去將那賊人斬了再談也不遲。”
“不必了。”雛龍低聲嚅囁道。見周小發安好,雛龍懸著的一顆心也是安了下來,但想到周小發那如此猛烈的擁抱她就心中小鹿亂撞。這可還是頭一遭。
“那驛站中確有一賊人,但已然暴斃而亡。”雛龍迅速揩了揩小花臉,擦祛了嘴角的血,強作鎮定道。
周小發看了看天色,已是日當正午。頓時臉色變得難看,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
“我於子時來到此地之時,發現你身中迷幻之術倒地不醒, 便驅使內力為你護著識海。而後發現你似是出現了識海破碎之兆,便將你移進驛站內,此時便發現了一具屍體。”雛龍指了指不遠處一身穿紫袍的女屍,輕聲解釋道。
“是那女人!”周小發心中一沉。他記得在那夢般的迷境之中,悟得一蓋世殺招,斬殺了此女。
“這是何人?”他問道。
“看服飾,似乎是迷天盟的人。”雛龍此時也是面色難看。迷天盟,一個沉重的名字,乃曾經的江湖霸主。就連那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聯手也是被迷天盟壓製,就因有一人,武功蓋世,此人武功不是強,是高,高過了所有人。而後武林各路掌門豪傑聯手討伐這人,竟落得半數傷殘,半數殞命的下場!可見此人是何等可怖。
“原來我是中了迷幻之術,怪不得那刀斬了那女子,幻術便破碎了。可這女子是何時而死……”周小發頭越想越疼,忍不住低吟出聲。
“你怎麽了?”雛龍見他呼痛,眼中閃過關切之色,連忙上前詢問道。
“無大礙,就是頭混疼不已。”周小發手掩額間,表情痛苦,但也不忘關心一番雛龍:
“你沒事吧?”
“我沒事,就是多用了些內力。此地不宜久留,先回京城吧。”
“好。”
“我扶你……你慢點……”
天上的金烏愈燒愈烈,似是受情所染,光耀萬古。
烈日照得那驛站發白,黃舊的籬笆失了影子,涓涓的溪流亦是無力,唯有那女屍腹前的刀傷,令人雙目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