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
天陰,
薄霧,
小雨。
清河縣,滿城縞素。
整個縣城,都在忙活著白事。
死的人,實在太多了。
黃紙在細雨中飛舞。
有些家底的人家準備了棺木,有些絕戶卻可憐的只能被一張破草席包裹著,等著頭七一過,就會被扔去亂葬崗。
城內,絕戶近有三分之一,總人口只剩下曾經六成,其中死者大多都是老人、小孩、女人。
這座城,如今是一座枯寂的城,充滿悲愴。
捕衙,氛圍極其沉重。
三十口棺材並排著,白色的縞素在風中飄搖。
在那些棺材後面的牆上還依靠著許多空棺材,這是段天德叫人準備的。
此次戰鬥,捕衙損失慘重,近有四分之一的捕快死於戰鬥,另外一部分是被變異的遊屍撕咬受傷後,被自己人斬殺的。
這一場詭潮,終於安定。
捕衙眾人卻沒有絲毫感到一絲放松,因為更狠的還在後頭。
封敕陰神這件事,仿佛霧霾似的籠罩在眾人心頭,不禁人心惶惶。
他們想不明白,詭物怎麽會變成朝廷封敕的陰神!
這是何道理?
這件事,不僅他們想不明白,清河縣的老百姓們同樣想不明白。
對於封敕陰神這件事,百姓們是發自內心抗拒的。
可又有什麽用呢。
陰神已經住進城裡。
陰神的廟宇還在修建中,隻待建好,他們還得去上香祭拜。
其實,百姓們也有信仰的神,只是卻沒有陰神來得真實。
陰神是有實質的,他們信仰的神大多是縹緲虛無的,大多都是個念想,通過口口相傳遞傳信仰。
陰神會保佑他們嗎?
人們是充滿質疑的,最起碼他們自己信仰的神大多都是教人向善。
陰神畢竟吃過人,傷害過他們呐!
有人憂,有人喜。
劉、費、曾三大家族卻沉浸在喜悅之中不可自拔。
因為他們的祖先被封敕成為了陰神,家族地位因而更進一步。
往日,他們是宗族勢力,雖有權勢,卻受製頗多,現今卻是陰神之後。
有此榮譽加身,許多曾經不敢擺在明面的事兒,都可以變得光明正大。
畢竟,名分很重要。
城郊的稻田被黑雨毀沒,今年的秋收徹底黃了。
糧食陷入了困境之中。
好些人們陷入了有錢無糧的境地,更有人無錢、更無糧、沒有了家。
哪怕是捕衙這種官家之地,也陷入了缺糧的地步,糧食告急,只剩下三天的量。
因為,城裡已經買不到糧食了。
城外,已經是詭物的天堂,普通人出城就是送死。
“是誰,查出來了嗎?”
主事堂中,段天德杵著拐,胸口纏著繃帶,一臉蒼白坐在靠椅上。
在堂中,站著兩排人,都是捕頭,一共七人。
這是捕衙僅剩下的七位捕頭了,其他在職的捕頭,都死了。
“大捕頭,卑職不好說。”
這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年輕捕頭,他是段天德德親信,負責探查清河縣城糧食被人惡意囤積一事,名叫薑真兒。
“說!”
用力捏了捏拐杖,段天德眼神一橫,沉聲呵道。
“縣令和縣衙的所有人、三大家族以及他們的走狗全有參與!”
薑真兒咬了咬牙,
神情憤怒,然後吞咽了一下口水,低沉匯報道:“他們——他們竟然還打劫了糧庫!” “呵——張縣令啊,張縣令,您的膽子可真大呢!”
拐杖“啪”一聲被段天德捏斷,可見此刻他是有多麽的憤怒。
雖然早知道清河縣令沒有底線,卻也沒有料到他果然如此下作,還真的敢去貪墨糧庫。
哪怕是段天德早就留下了部分後手,防了這些人一手,可對於這件事他還是表示憤慨。
證據已經確鑿,就等拿人!
可怎麽拿?
用大乾律法來拿?
可笑——
如果律法有用,他張縣令敢如此行事?
如果律法有用,這清河縣三大家族敢如此猖狂?
山高皇帝遠,鞭長莫及呐——
皇帝老兒就是個好東西嗎?
狗屁皇帝!
連封敕陰神這等事都能做出來,這是何等的昏庸!
那位大人叫他等待,可這等待到底何時是個頭?
還要等多久?!
段天德忍著身上的傷勢,強撐著走動起來。
他不時望向眼前七位捕頭,這都是他的人,也只有他的人才能在詭潮裡活下來,不是他的人都是死了!
手段並不光彩,甚至有些令人不齒!
段天德並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他從未認為自己是一個君子。
他是一個小人,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物。
“薑真兒,拿著我的手諭去縣衙拿糧食!拿一千石!如果張縣令不給,我們直接圍了縣衙!”
一千石糧食不多也不少,段天德還是決定先將弟兄們的口糧保住,至於百姓們,只是盡人事,聽天命,他盡力了。
拿起筆墨,對著一張紙寫畫完,段天德將手諭折疊好交在薑兒手中。
“大人,糧庫還派人守嗎?”
薑真兒貼身放好手諭,並沒有第一時間離開,而是發問道。
“退回來,不用守了,畢竟百姓們要吃飯!先做做樣子而已,如果真有人衝擊糧庫,你們先不要管了,我已經安排好了。”
段天德直接下發命令,揮了揮手。
“哦——”
薑真兒眼神閃爍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拱手退下了。
“老大,小薑可靠嗎?”
一個背著大斧頭的捕頭,望著薑真兒離去的背影,向著段天德問道。
“他是老薑的種,雖然老薑死得早,可他不是孬種,他的兒子更不應該是孬種!”
段天德搖著頭,語氣肯定。
“老薑啊,可惜了……”
背著大斧頭的捕頭,好像回憶到了什麽,搖頭低聲歎息著。
“虎頭幫那些人,還老實嗎?”
段天德轉移了話題,突然問著。
“老大,怎麽說呢,應該——算老實吧——”
這是背著弓箭的捕頭,他用長著厚繭的食指刮著鼻尖,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麽顧慮似的。
“什麽叫應該算?到底是老實,還是不老實?沒有嚴虎的虎頭幫,什麽都不是!虎頭虎頭,沒有頭還是什麽虎頭?”
段天德眼神一橫,有些生氣,對於嚴虎的死,他是表示可惜的,雖然算是死了一個對手,少了一個心頭之患,可他心底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觀南在虎頭幫,聽說這些人願意跟他。”
背弓箭的捕頭終究說了實話,說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的窺探著段天德臉色。
“哦?呵呵,這小子,我已經管不了咯,隨他去吧。”
段天德輕輕一笑,神情有些落寞微微低頭。
實在太快了,那隻雛鷹竟然在他沒有絲毫察覺之中已經一飛衝天了。
雛鷹長大了!
段天德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該難受, 他欣慰孩子出息了不需要大人的庇護了,難受的是孩子的未來他已經無法左右。
那個未來,實在太艱險了。
鎮詭司,是段天德永遠的惡夢。
“有些事,千萬不要告訴他!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
段天德抬起頭,眼神透著一股狠辣,還想一份決絕,他望著六位捕頭,發出了警告。
“大哥,我們哪裡有那麽蠢,觀南不僅是你的侄子,更是我們的侄子啊!”
“是啊,大哥,觀南現在可出息了!”
“三顛前輩都誇他呢!”
“是啊,三顛前輩說準備教觀南劍法呢,那可是二流劍法呢,觀南學了它以後絕對前途無量呀!”
“是啊,是啊,我們肯定不得說!”
“大哥,你放心!”
六人拍著胸口保證,他們都是成年男人,知道段天德的一片苦心。
他們深知,又有哪個孩子能接受那種現實呢?
有些仇,永遠都報不了!
有些恨,綿綿無盡只能深藏,然後選擇性遺忘。
段天德如此,他們也是如此。
“鎮詭司?鎮詭?”
“到底人是詭?還是人心是詭?”
“鎮詭司,真的是在保護這個人世間嗎?可為什麽啊——壞人總是無處不在?”
段天德喃喃自語問著著,他望著屋子外的天空——天是那麽的黑!
在他身後,六個弟兄,一同望著他的背影,皆是面色沉重。
他們都藏了很多事兒,早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