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不愉快來形容,源清素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比今天更不愉快的日子。
傳經說法已經結束,他獨自走在蘆之湖邊,夜色迷蒙,空氣清冷。
山間幸存的寺廟裡,「陰陽寮」的人在處理歌仙死亡事件——那位被燒死沉進蘆之湖的人,經過別人提醒,「陰陽寮」的官員才說了一聲‘對了,還有一個’。
從這句話,大概就知道這次連“審議”都算不上的談話,會結束的很快。
事實也的確如此。
源清素心情還沒恢復,姬宮十六夜已經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從山上走下來,施施然來到他身邊。
“你在等我?”她笑著問。
“我不等你,還能等誰?”源清素看向她身後,“神林小姐呢?”
作為神巫,充當陪審團、監察官,甚至法官的角色。
“沒良心,人家可是為了你才殺人的,你就知道那個女人。”
“你們一起去的,回來的時候少了一個,不管是誰我都要問一聲。”
“像你這樣能說的人,在京都早就被砍頭了,不過姐姐不討厭。”姬宮十六夜笑著說,“她找「陰陽寮」的人有事,好像是剿滅神道教,吩咐他們收集情報。”
來箱根的‘浪漫號’上,神林禦子的確說過這件事,不能讓九組組長活著。
被月亮染成銀色的湖邊,兩人一起等神林禦子。
“那個建什麽郎,我留給你了。”姬宮十六夜說。
“我不打算殺他。”
“哦?”姬宮十六夜歪頭看他,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色長發,輕柔搖晃。
“殺一個人容易,征服一個人難,就從這人開始,我要所有人對我心服口服,然後與釋迦牟尼決戰。”
“以你的自負,這麽做合情合理,具體打算怎麽做呢?”她來了興趣。
“和你說個你可能聽過的故事。”
“嗯。”姬宮十六夜的聲音慵懶,有少許溫情。
“北風和太陽爭論誰更強,看誰能讓旅人脫下衣服。北風使勁地吹,反而逼得旅人穿上了更厚的衣服。太陽灑下溫暖的陽光,旅人自己脫掉了衣服。”
源清素的聲音清亮悅耳,因為是晚上,所以說話壓低了些,因此多了些磁性和溫柔。
聽著他娓娓道來,像是在朗誦一首詩,姬宮十六夜一時間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她望著源清素俊美的側臉,這小子,就算不靠外貌,僅僅只是聲音,已經足夠引誘大多數的女人。
換了別人,已經軟綿綿地靠到他懷裡去了吧。
“這是《伊索寓言》裡的《北風與太陽》。”源清素說。
“然後呢?和你讓天下人心服口服有什麽關系?”姬宮十六夜若無其事地問。
但以她的聰明,聽完故事還這麽問,已經不是‘無事’。
源清素沒發現,侃侃而談:“這個故事告訴我,要想達到目的,多的是辦法比強迫有效。”
“具體到那個什麽一郎呢?”
“努力修煉。”源清素眉頭一挑,“等我像十六夜你一樣強,這個建一什麽,自然會在清少爺如太陽般的光輝下,乖乖把衣服脫了,當然,我對男人是沒興趣的。他要真敢脫,就算仁義慈悲如我,也只能送他去見佛祖了。”
姬宮十六夜笑了兩聲,聽起來像是被逗樂了。
她想到自己剛才的心跳加快,一般女孩子,的確會在源清素的光輝下把衣服脫了。
“對了。
”源清素想起一件事,“你做事這麽霸道隨意,對你‘成為東瀛主人’的目標,不太好。” 姬宮十六夜嫣然一笑,雙眼望著他說:
“所以姐姐希望你有出息,做萬人之上。將來我們兩個一起統治東瀛,你做皇帝,用仁義讓大家心服口服;我做女帝,負責處理怎麽也不肯服的人。”
“挺好,可是我要和神林小姐在一起。”
“這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姬宮十六夜十分費解地問,“你為什麽不喜歡我?我比不上她?”
“沒有的事。”源清素說,“在豪德寺,漫天的櫻花雨中,你穿著華美和服,把扇子上的花瓣,合著你的氣息一起,輕輕吹到我臉上的時候,我已經動心了。”
“那你怎麽總是抗拒我?”
“姬宮姑娘,在下戎馬漂泊一生,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死了,不想拖累......”
姬宮十六夜折扇“啪”地一聲,像劍一般架在源清素脖子上。
源清素頓了頓,說:“因為我實力弱,沒錢,沒地位。”
“就因為這些?”
“男人很在乎這些。明明那麽喜歡一個人,因為自己沒錢,沒出息,給不了她幸福的生活,就能狠下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這次真了那麽一點點,但還是假的。”
“因為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所以不敢喜歡你。”
“又真了那麽一點點,繼續。”
“我不想分心,想努力修行。”
“那你一直撩撥神林禦子是什麽情況?這讓我很生氣。”
源清素覺得姬宮十六夜好像真的有點生氣。
喜歡他?還是漂亮女人之間的較量?應該是後者。他心裡揣測著。
“神林小姐作為神巫,不能和別人在一起,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歡上她,也不會耽誤我修煉。”
“不能和別人在一起?”姬宮十六夜有些困惑,“為什麽?”
源清素正要解釋,神林禦子從小徑走下來。
柔美的紅白巫女服,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在湖邊夜風的吹拂下,袖袍鼓舞,束成一束的長發吹向後方。
“再高的青山,擋不了河流入海的決心;再黑的夜色,也遮不住神林小姐的美貌。”源清素心悅誠服。
下一刻,姬宮十六夜的折扇對準他的腰窩,“啪”的一聲,痛擊。
源清素彎著腰,臉色痛苦地望向姬宮十六夜。
“哼!”她抱著雙手,氣鼓鼓地扭過頭去。
不愉快在疼痛中消失了,一個即將入夏的高原夜晚,蘆之湖很漂亮,巫女們也很美。
第二天一早,三人返回東京,時間是5月16日。
持續兩天的五月祭,今天是最後一天。
“我們去逛逛?正好銷假。”源清素建議。
“好啊。”姬宮十六夜立馬答應。
“你不用銷假吧?”
“你有意見?”
“沒。”
三人走過斑馬線,從正門進入校園。
原本寬敞的銀杏道,被各種各樣的人擠滿。
東大各學部、各社團的學生不說,最主要的是各種外來遊客。
穿製服的高中生,穿著時尚的女遊客,背著包的男遊客,也有其他大學的學生,情侶之類。
攤點很多。
留學生在賣中華小籠包,3個300円,6個500円;
賣得最多的,還是400円一串的牛肉串,法文一號館前一排全都是;
穿著熊貓玩偶的家夥,在兜售東大美女圖鑒;
源清素的班級,表演《疫苗如何發揮作用》的話劇。
安田講堂前的大型舞台上,一群男生穿著女裝,在大大的太陽、眾目睽睽之下,跳著可愛風的舞蹈——下面應援的同樣都是男生;
圖書館前,可愛女生們穿著水手服似的白色偶像服,表演乃木阪46去年的三首夏日單曲。
應援的男生發出整齊劃一的“唔——嗨!唔——嗨!唔——嗨!”應援聲,還有跟著一起跳的,零星有那麽一兩個高舉周邊圍巾的。
也有高雅的節目,一群人穿著黑色禮服,拿著小提琴,不知道準備去哪兒表演。
源清素打算去戀愛研究所,參加紗倉真菜的書友會。
在他猶豫用去上廁所,還是用去見同學作為借口時,神林禦子突然說:“你小心她一點,這個人比我預料的還要神秘。”
她的目光看著體驗弓道部射箭的姬宮十六夜。
東大的弓道部,分為古代弓道部和西洋弓道部,姬宮十六夜把玩著一把現代弓。
“怎麽了?”源清素問。
“她昨天殺掉那個...那個歌仙叫什麽名字?”
“你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就叫長矛吧。十六夜殺掉長矛怎麽了?”
“那一招不對勁。”神林禦子雙眸露出沉吟的神色,“那招很強,借助妖怪的骨頭,「神力化形咒」的威力倍增,還融合了「火雷」、「裂雷」、「緋紅滅世」三道咒,但只能把那個...那個歌仙重傷。”
“我問一下,神林小姐你殺長矛要幾招?”
“他不躲的話,至少也要三招以上。”
“......我是不是變強一點比較好?”
神林禦子看了源清素一眼:“如果你能變強,我也會比較安心。”
這是源清素聽到過最令他安心的話。
這世界,從內心深處沒有任何猶豫地希望他好的人,除了母親,大概只有眼前這個女人了。
他站在神林禦子身邊,看著姬宮十六夜箭箭命中靶心,引起周圍男女一片歡呼聲。
就在他忘記紗倉真菜,準備留下來時,手機突然響了。
看了眼,是糸見沙耶加的line消息。
「老地方,11點」
「今天學校舉辦祭典,我不兼職」
「20萬」
「這不是錢的問題」
「50萬」
「看來有急事?作為未婚夫,我有責任有義務幫你,等我」
“神林小姐,”源清素邊收起手機,邊匯報,“我打工的地方有點事,先走了。”
十分鍾還沒過去,神林禦子沒理他。
走出校門,乘坐南北線,來到名為「AUX 」的法式家常餐廳。
門前的露台區,一頭精致短發的糸見沙耶加,都市麗人風十足的坐在藤椅上。
白色襯衫,頗有氣質的灰色女西裝,優雅的半身裙,整個人時髦、大氣、出挑。
遠遠看去,活像某本雜志的封面女郎。
街道上來往的人,必定會看上一眼。
“職場風?”源清素在糸見沙耶加對面落座。
不等糸見沙耶加說話,他又對侍應生說:“一份草莓撻,一份牛排薯條、再來一杯咖啡,謝謝。”
“好的,請稍等。”
侍應生走後,源清素背靠著藤椅,蹺著腿,手肘放在藤椅扶手上,十指在身前交叉,打量糸見沙耶加。
小小的鵝蛋臉晶瑩剔透,五官和短發一樣精致,像是上帝精心調整過。
肌膚像陶瓷一般白皙平滑,氣質優雅時髦。
不過源清素更喜歡她像文學少女一樣有靈氣的妹妹——或許因為對方有點像神林禦子。
“有什麽事嗎?”他問。
糸見沙耶加手指捏住高腳三角杯,目光注視街道旁的櫸樹,喝了一口白色的飲料。
她的手指又白又嫩。
“沒什麽事,例行約會。”
源清素點點頭,又問:“小雪最近還好嗎?”
糸見沙耶加余光瞥了他一眼,眼神沒多少感情。
“抱歉。”源清素說。
兩人沉默一陣,很快侍應生端來牛排薯條、草莓撻、咖啡。
源清素拿起刀叉,吃了一口草莓,酸甜可口,接著開始切割牛排。
“說說話。”糸見沙耶加說。
“嗯。”源清素吃下嘴裡的牛排,“最近怎麽樣?”
“不好。”
“怎麽了?”源清素叉起薯條,沒蘸醬吃了一口。
“一個朋友借我一張老唱片。”
“貝多芬鋼琴協奏曲第三號?”這次蘸了醬吃。
“不是。”糸見沙耶加點上一根煙,抿嘴似的含住那細細的煙嘴。
吸了一口,她緩緩吐出口白霧,視線依然望著翠綠的櫸樹。
“沙灘男孩的《加利福尼亞少女》。”她又抽了一口煙,然後吐煙,“本來應該是我自己去拿,或者我朋友給我送來,但她弟弟突然要幫忙。”
“然後呢?”源清素覺得,薯條還是蘸醬好吃。
“在來的路上,”糸見沙耶加抽完第三口,把煙碾滅在煙灰缸裡,“出車禍死了。”
櫸樹的樹蔭輕撫她明豔的臉蛋,半明半暗的光線,透著憂傷的寂靜。
“這樣。”源清素不知道說什麽,但沒了吃牛排的心情,端起咖啡喝了口。
頭頂的櫸樹落下了一片綠葉,正好落在咖啡杯原來的位置。
源清素拿起那片薄得像水一樣的葉子,放在了腳邊的地上。
“這件事不能怪你,怪不了任何人。”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一句,“如果非要說誰有錯,只能是加利福尼亞少女。”
糸見沙耶加笑了笑,笑容很無力。
她拿起香煙盒,重新抿了一根在紅潤的唇間。
源清素搶先一步,拿起她身前的打火機,幫她點煙。
“謝謝。”她吸了一口煙,“我這個人,沒什麽大的志向,唯一的心願,是希望父母健康幸福,妹妹能活得開心。”
“你能替妹妹抗下家業,不斷參加自己討厭的相親,將來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這樣的志向是不大,但不妨礙它了不起。”
源清素掂了掂手裡打火機的重量,調節齒輪,將火苗調整到很小。
“就算是小小的火苗, 也不會有人小瞧它。”他對糸見沙耶加說。
糸見沙耶加盯著火苗看了一會兒,然後視線微微上抬,穿過火苗,看著源清素。
“你的志向呢?”她問他。
“以前想娶一個年紀比我小的老婆。”
“以前?現在呢?”
源清素把打火機在左右手換來換去,語氣輕松地說:
“想做一個像樣的人,度過一個像樣的人生,想盡快可能地鍛煉自己,成為一個能經受任何磨難的人。”
“比我強。”糸見沙耶加聲音平靜。
“志向嘛,怎麽說都可以,強不強還是要看實際到底怎麽樣。”源清素笑著說。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糸見沙耶加吸了三根煙。
“謝謝。”她滅掉最後一根煙,拿起包,起身準備離開。
“你的打火機。”源清素也站起身,把手裡的打火機還給她。
糸見沙耶加把打火機放進包裡時,突然問:“我該找那個人麻煩嗎?那個撞死我朋友弟弟的人。”
“這個要看交通責任吧?”源清素疑惑道。
“我一定要讓對方付出代價呢?”
“那我們最近還是不要見面的好,我是守法的好公民。”源清素坐下來,“另外,不要做讓小雪難過的事,上次見她,我看得出,她很喜歡你這個姐姐。”
“......你是我男朋友,但我不想從你嘴裡聽到‘小雪’這個稱呼。”糸見沙耶加放好打火機,合上包。
源清素聳了聳肩,沒答應,也沒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