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的死,從某種程度上徹底的標志著松江的淪陷。
日本人和宋睿的奉天三處,幾乎是徹底的掌握著松江的大事小事,在如此嚴密的情報網絡之下,連往日偶爾會路過松江的地下分子和東北縱聯的人都默契的選擇繞道而行。
這一戰,算是打出了日本人的威風,也打響了田中信三的名頭。
阪田玉川雖然對田中信三刊文發報大肆宣揚自己事跡的舉動不屑一顧,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些舉動的確是讓田中在松江百姓口中留下了赫赫威名。
現在松江下到百姓,上到鄉紳,人人都知道有一個日本的田中大佐打了大勝仗,反倒是阪田玉川這個半年多前空降過來的少佐在松江百姓眼中越發的沒有存在感了。
阪田玉川的辦公室裡。
看似五大三粗的阪田玉川拿著一副放大鏡,正在聚精會神的看著一份泛黃的水墨畫。
房門外傳來了幾聲敲門聲,他用日語喊了一句。
“進來。”
“阪田少佐。”
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先前在楊家吃了閉門羹的山口美惠子。
“她把我趕出來了。”
阪田滿不在乎的說了一句,“那就找機會再去一趟,惡心惡心她也是好事。”
這話說完,美惠子沒有應聲卻也不見離開,阪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問道。
“你還有事嗎?”
“最近關於田中信三的傳言多了起來,許多士兵聊到他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
“你是說士氣嗎?”
阪田玉川低下頭,繼續研究著那副泛黃的水墨畫,悠然道。
“這些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松江的風聲吹不到奉天本部去,田中想要搞輿論戰,未免有些太想當然了。”
“但是這樣的風頭如果持續下去,以後接管松江的事務應該會比較麻煩吧?”
“麻煩?你以為是過家家嗎?我們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服從命令是第一準則!”
阪田玉川照著桌上的水墨畫猛地一拍,這番話與其說是教訓美惠子,倒不如說是他的一句自己安慰自己的話。
說白了,現在松江在田中手裡越發的穩固,阪田玉川其實心裡也在暗暗著急。
或許是注意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阪田低頭看了一眼已經被拍出裂紋的水墨畫,直接把這價值連城的古畫揉成一團,扔到了一旁的垃圾簍裡面,漠然道。
“最後這次行動結束之後,我就有理由讓田中下台。你現在要做的事情是配合他,先把這次的行動的收尾部分完成。”
“明白。”
美惠子還算是知道分寸,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
而與此同時,松江租界區的法式餐廳門前。
一位穿著華服的女子緩步走下了車,抬起頭看了一眼掛在門外的咖啡色招牌,還有那認不出名字的法語招牌。
東五省的洋人餐廳其實有不少,只不過大部分都在租界區。當年在奉天府有一個八國酒店,算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
如今在松江的這個法式餐廳顯然是不如八國酒店那般氣派,規矩也沒有當年那般嚴格,畢竟現在東五省不是大清的地界,名義上已經算是日本人的地盤。
日本人雖然對這些洋人也算客氣,卻遠沒到大清那會兒見面就磕頭的地步。
“楊小姐,您總算來了,怎麽換個衣服都花了這麽長的時間?”
楊婉君剛走到門口,宋睿就出來迎接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宋睿和楊婉君有些相似,都是老於世故的人精。
兩個人站在門外寒暄了幾句,剛走進餐廳裡,楊婉君卻柳眉一皺,突然變了臉色。
餐廳裡已經清了場,田中信三換下了戎裝,梳著一個大油頭,西裝革履的端著酒杯站在窗邊,看起來心情似乎還不錯。
楊婉君見田中竟然也在場,頓感詫異道,“他怎麽會在這裡?”
“這個……”宋睿一聽楊婉君這話的意思,頓時就結巴起來。他現在倒也沒好意思說自己就是個掮客,怎麽著也還是要說兩句場面話。
“田中大佐這次打了大勝仗,連著幾天都有不少鄉紳邀請他做客,所以他才選了個法式餐廳避一避風頭。沒想到這事情竟然有這麽巧,偏偏我們還就走到一塊了。”
說話間,宋睿笑著打了個哈哈,只不過這番話怎麽說怎麽蹩腳,楊婉君怎麽可能會信?
只不過現在人都已經走到這兒了,楊婉君即便是再怎麽不給面子,現在也沒理由直接轉身就走。再者說,宋睿的奉天三處最近又收集了不少情報,楊婉君也是為了這件事專程過來的,現在目的還沒達到,自然不可能輕易離開。
就這樣,楊婉君穿著一襲洋裝款款走到了田中信三面前,也不知道是因為這次的安排不太如意還是怎麽,她這次竟然連笑都不樂意笑了,直接就冷著臉坐在了座位上。
田中信三對此似乎也不以為意,只是對宋睿使了眼色,宋睿便老老實實的退到了一旁。
燭光晚餐,燈火搖曳間,酒香氤氳,倒是頗有些格調。
田中信三並不醜,阪田玉川那五大三粗的身形自然不用比,和宋睿比起來都算是瘦了一圈,再加上個子很高,看起來高高瘦瘦,有一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嚴氣魄。
看得出,田中很會包裝自己,尤其是在形象的管理上花費了不少工夫。
髮型、胡須、袖扣、領帶、上衣……每一處都看得出經過細心的打理,透露出一種英倫紳士的做派。
和田中比起來,楊婉君也不差。這位楊家大小姐的底子相當好,本身就長得嬌俏。
她的出身也好,平日裡養尊處優,手腳都白淨細嫩,生得一副讓人瞧著心疼的模樣,自然很容易吸引旁人的目光。
兩人坐在這法式餐廳裡面,伴隨著法國老紳士的鋼琴獨奏,氣氛算是相當的到位了。
與此同時,在老城區的楊家老宅門前。
此刻正有一位失意者落拓的走出來,他豎起了大衣的衣領,可是還是偶爾能見到他臉上駭人的刀疤。
夜色漸濃,十一月末的傍晚街頭看不到什麽路人,陳旭提著行李箱還是當初來松江時的那一身打扮,只不過身形樣貌都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不再意氣風發,不再滿腔熱血,有的只是頭破血流之後的無助和怯弱。
原本楊婉君的意思是明天派人送他離開松江,沒想到他自己倒是提前了行程。
夜色中,他伸手攔下了一輛晚歸的黃包車,稍微加了兩塊大洋讓車夫跑了一趟火車站,趕著最後一趟列車離開了松江。
他前腳剛走,後腳在租界區的法式餐廳裡面宋睿就接到了消息。
宋睿著急忙慌的走進餐廳裡,故意避開了餐桌上兩人的目光,沉聲道。
“田中大佐,出事了。那小子跑了!”
“跑了?什麽時候的事?”
田中信三甚至都沒問宋睿說的是誰,看樣子和他早有默契。
宋睿稍微定了定思緒,沉聲道。
“就在剛才,應該是六點多不到,聽說已經去火車站了。要不要我現在帶人去把他攔下來?”
餐桌前,聽到兩人談話的楊婉君不鹹不淡的插了一句,“不必了,他是去北平了。”
“北平?你確定?”宋睿聞言,下意識的反問一句。
“你不信我?”楊婉君抬起頭看了宋睿一眼,說是沒什麽情緒,但是這話問起來,宋睿卻不敢吭聲。
這種情況下鬧內訌顯然不是田中信三期待的事情,他微笑著拿起一個酒杯,倒了一杯酒,遞給宋睿道。
“宋先生是黨國的精銳,這些年來沒有你的幫扶,松江的事務是不會有這麽順利的。 宋先生,勞苦功高,我敬你一杯。”
“田中大佐,言重,言重。”
見田中信三都敬酒了,宋睿自然是不敢擺架子,急忙端起酒杯和田中碰了一下。
不過事情剛說了一半,顯然不會就這麽撂下。
宋睿喝了一口酒,回頭看了看楊婉君,好奇道。
“楊小姐為何如此肯定那小子一定會去北平?”
“宋先生,你到現在都還看不出來,他是什麽人嗎?”
宋睿聞言微微一愣,一時還真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反倒是田中信三接話道。
“宋先生你鑽牛角尖了,那種滿腔熱血的愣頭青,怎麽可能會輕易放棄,肯定會一條路走到黑的。”
聽田中這麽一說,宋睿總算是反應過來,拿起酒杯尷尬的笑了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恭維道。
“原來如此,田中大佐果然是慧眼識人!和楊小姐心有靈犀!這一點,我宋某人萬萬不能及。”
聽著宋睿這一串彩虹屁,田中信三得意一笑,看起來頗為受用,反倒是楊婉君看也不看他一眼,看樣子是沒什麽好臉色。
三人的算計如何,此刻遠在松江火車站的陳旭還不明白。
他只是在窗口買好了車票,轉頭就如楊婉君猜得那般,買了一趟到北平的火車。
夜風料峭,多添幾分寒意,陳旭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步步走向了遠處的那列黑色蒸汽火車。
這是會是一場羞愧之後的逃亡,還是晚來的救贖?
或許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