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年間,武老爺打蠻奴,花光了國庫裡的余錢。為了籌集前線的軍餉,官家課了人頭稅,一個人頭五百大錢。
等稅課完了,仗是打贏了,可老百姓卻也窮了。
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裡,做買賣的,別的營生都難以養家糊口,唯獨酒館食肆還勉強有些賺頭。
畢竟,民以食為天。越是窮困潦倒,老百姓越是不願意把錢花在除了吃喝之外的事上。
在西京都東南面,有一座偌大的蓮池,南北貫通了渭河水,蓮池裡的荷花年年開得是明豔賽霞光。
在這蓮池邊上有一家食肆取名“打野”,掌櫃的是一個叫崔明桅的老光棍。
這崔掌櫃樂善好施,不僅給流離失所的難民乞丐施飯舍粥,還常常回郊區故裡接濟那些因為課稅而過不下去日子的鄉裡鄉親,是一個口口相傳公認的大善人。
建元十二年,崔掌櫃回鄉省親後,帶回來一個骨瘦如柴的十來歲少年。從此,這家食肆便又多了一個跑堂的三夥計。
這三夥計名號之所以為何是“三”,那是因為在他之前這崔掌櫃就已經收留了兩個流浪的少年當了夥計。夥計們之間按著先來後到,排著序列了號,就大夥計、二夥計、三夥計地叫開了來。
三夥計也姓崔,年紀小,又沒有力氣,起先是端不穩上菜的托盤,拿不起案板剁牛肉的刀,隻得去夥房燒個柴火。
往來的食客們看著這個瘦弱的少年娃,經常調侃起來說崔掌櫃蒙了心,在路上撿了個羸弱的少年娃當勞工乾苦力。
崔掌櫃也不惱火,每次也都只是無奈地笑了笑,說道:“都是吃不飽飯的可憐人。”
這三個夥計,每天同一桌吃客人們剩下的殘食,睡同一張丈二尺的大通鋪。雖然沒有多少月錢,但好歹吃得飽,身體長得壯實,睡得也安穩,對這“蒙心”掌櫃也算是感恩戴德。
崔明桅還給這些夥計們請了兩個師父,一個文行,一個武行。在三餐操勞之後的閑余時辰裡,便教他們識字練功。
別的酒館食肆的夥計,可受不到這種好處。
之所以請武行的師父,是因為崔明桅的這家食肆是一個專門招待“打野”客人的店。往來食肆的食客都是靠刀營生的人物。
至於請文行的師父,夥計們就弄不明白了。不過好歹算是能識得些字,回了老家,在鄉裡人前賣弄個經倫扮個學究,也是讓他們有個意願去跟著學一學。
不過,相比之下還是跟著武行的師父學的更為賣力。
尤其是在建元十七年那年,食肆裡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給了他們很大的刺激,在此之後只要有時間,這些夥計們就會更加賣力地去求教武行的師父給教個真本事。
那一年的仲夏,血昏。
對於這個“打野食肆”的食客們來講,這個時辰吃食還是有點早。
但是偏偏就是這個時候,來了一個客人,身穿青衫腳踏黑靴,頭頂垂沙鬥,腰掛環首刀。進門之後,也不把刀卸到門口的刀架上,直接找了一個桌子就坐下,二話不說、一聲不吭。
正在堂裡撒掃的大夥計見狀不悅,開口道:“這位食客,進門卸甲,不能壞了規矩!”說著便走去請食客卸刀。
哪知食客見來人,立馬拔刀出鞘便要砍來。大夥計見狀,隨即上挑掃帚,撥下了刀刃,躍出九尺之外。雖然沒傷得要害,但還是傷了指掌皮肉。
這動靜,大夥計哪有見過。得虧平時武行師父教了隨機應變的法子派上了用場,
換了一般人,這毫無防備的一刀,怕是要血濺三尺、入墳燒紙了。 正在掌櫃的崔明桅,看到這一場景,隨即大聲喝止。崔掌櫃手裡掂量著一個署名錢囊在食客前面晃了晃,又教大夥計退下入後堂包扎。
待給大夥計用紗布隨便裹了一下傷口,三個夥計就一齊出來跑到前堂。待三人來到前堂時,也沒聽到什麽打鬥動靜,只見那個食客就已經脖子扭斷倒地不起。
這時崔明桅已經站在掌櫃案台後,正在撕掉錢囊上的署名紙條,打開錢囊把錢倒進了錢籌,粗略一看足足有五百大錢。
這個時候已經是食客們進食的飯點了,陸陸續續來了幾個食客。食客們卸了刀,進了門就注意到倒在地上的青衣客。
眾人先是一愣,隨後又見怪不怪地找了個地方坐下,調侃著掌櫃案台後面的崔明桅道:“坊間都傳食肆的東家是一把好手,今天看這情形東家的手段確實高明的很!”
崔掌櫃笑了笑,應聲道:“那都是坊間胡亂傳的虛言罷了,也就是偶爾來一兩個不長眼的野路子想和我試試腿腳,不巧贏得一兩個把式罷了。”
隨後崔掌櫃就忙著招呼著食客們喝茶,又是一陣談笑。這時候不知道是誰蹦出一句:“東家親自打了野,還不請大家吃頓酒?”
崔掌櫃回到:“承蒙諸位兄弟抬愛照顧小店生意,今天自然是不收取酒食錢,只不過回頭還要勞請兄弟們幫個忙把這個野客的身子帶到府衙報備官差!”
食客們一聽不收飯錢心情愉悅,歡聲笑語道:“那是自然,哪能讓東家親自動手!”
隨後崔明桅便吩咐三夥計掌櫃迎客,讓二夥計上酒上肉,自己則撫著大夥計到後背,一齊入了後堂安頓他好好休息。後面二人便再也沒出來了。
等到打烊關了張,二夥計、三夥計碰見了大夥計才知道自己的東家受了傷。二人隨即趕忙去了崔明桅的廂房,進了門,崔明桅已經躺床上睡下了,地上扔著一個沾滿血的錢囊,還有一些沾到血水的紗布,床頭案上有一盆染紅的水和一瓶打開的白藥。
“東家,東家!”二夥計輕輕叫了兩聲。
“沒事,死不了,都歇著去吧!”從虛弱沙啞的聲音聽得出來崔明桅不太好受,但是他語氣中卻顯得倔強,二人也隻好掩上房門退了出來。
那之後崔明桅好幾天沒能下床,都是三夥計悄悄端著吃食去給服侍。隨後的幾天,因為崔明桅沒有出現在前堂,食客們私底下也有不少議論。
這件事對三個夥計的影響很大,他們都沒想到這樣的事竟能發生到自己的頭上。不過,隨後看著自家的招牌,心裡也就慢慢理解了“打野”背後的含義。
“打野”,就是懸賞殺野客,更是招徠了一個又一個帶刀的仇家。
自此以後,但凡一有閑暇的時間,三個夥計就練著武行師父教得功,日日年年從未間斷。
西京都的吃食買賣有不少家,打野食肆的酒食最貴但是卻營生最旺。且不說口味怎樣,普通食客就衝著這價格就不會進來。
來蓮池這家店吃飯的食客,無一例外每一個都是帶刀食客。
這些食客之所以願意付著昂貴的價格也要來,一開始是因為這裡有“打野”的私賞,到後面帶刀食客人多了,嘴舌也多了,這裡也就成了信息的樞紐。
就衝在這能打聽到更多的消息,食肆的生意是越做越好。
但是,這麽好的營生,西京都裡卻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一樣的店來。說到底還是因為這是一個在刀口上過日子的活計,每天跟帶刀客打交道,要是沒有真功夫誰也不敢摻和進來。
更何況敢把“打野”這遭忌諱的事掛在招牌上,全西京都也就隻此一家。
說到“打野”,還得從帶刀客的營生說來。這些帶刀客有個響堂堂的名號,叫刺客。
話說這個世界上有人的地方就有塵世紛擾,有恨的地方就有快意情仇。
茫茫江湖,有一群人,他們是解恨的良藥,他們是殺人的寶刀,這些人就是刺客。
早些時候,刺客受人恩德替人辦事,是俠客,是義士。可是建元以後,百姓貧苦,為了謀生活,便開始有人乾起了受雇殺人的行當。
受雇殺人的人不問出處,不講善惡,只看價錢。這些人雖然頂著刺客的名頭,但崔明桅更喜歡稱他們為野路子的刀客。在外人面前,更是直呼其為野客。
起先這些野路子害人,犯了王法,官家便立案追凶,懸賞緝拿。後來,害人的刀客越來越多,官賞也越來越少;害人手段越來越高明,官差辦案也越來越困難。漸漸地官家也就不稀得去管。
眼見官家撒手不管,被害的人的親朋,就重金私賞報仇。這些私賞,少則百錢,多則萬金,只求有刺客能拿錢辦事,了結因果。
野路子的刀客拿錢殺人,被殺的人的親朋又拿錢殺野路子的刀客,這就是傳說中的“打野”。
這些來食肆進食的食客們經常會聊一些陳年舊事,有些和崔明桅早就認識的人,嘴裡偶爾也會提到崔明桅以前的事。崔明桅也絲毫不避諱自己的過往,和他們聊得也是有來有往。
在這些人的嘴裡隻言片語中,眾人驚訝的了解到,崔掌櫃年輕的時候竟也是頂有名的刺客。
只不過崔明桅看不慣這些野路子濫殺良善,便開了這家轉接私賞“打野”的食肆,為那些良善之輩的親朋提供了一條可以解恨報仇的門路。
起先刺客們,為了接這裡的打野私賞,順帶過來吃食果腹。到後來不管什麽樣的刺客,俠客也好,刀客也罷,都會來打野食肆進食,漸漸地也就成了西京都裡帶刀客這一行裡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心中有鬼的刀客來,是想看看今天有沒有人私賞殺他。而貪私賞重金的刺客來,則是想接一個“打野”的活計。
殺刀客和殺普通人不一樣,殺了普通人也許還會遭懸賞報復。可殺了刀客,因果也就到此了結,畢竟害人的刀客大多都是走投無路的孤家寡人。
打野的刺客們辦完事,拿著野客的身子,還能去官府額外領著一份已經微乎其微的官家賞錢。
不過偶爾會也會有很少的刀客,害了太多人,招來了好多個下給自己的“打野”私賞。這樣的刀客有時便會心生歹念,盯上了這家打野食肆。他們以為害了崔明桅,沒了轉接私賞的地方,自己就能逍遙自在。
這樣的事情在食肆剛開沒幾年的時候,時有發生。但是在建元元年之後就幾乎就沒再有了。
因為建元元年,在這家打野食肆裡發生了一件轟動整個西京都的大事,甚至都驚動了身在帝宮的那位皇帝武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