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哥,阿姊的弟弟來找你了......”
青年朝著床上的男人有些艱難的說道,隨後熟練的撿起了地上的煙灰缸,清理起了煙灰。
床上的男人本來沒有任何反應,聽見青年說出的話後才緩慢的掀開了半蓋在身上的被褥。這時我才看清了他的模樣——稀疏髒亂的頭髮,臉上的胡須不知道已經多久沒刮,重重的黑圓圈裡是一對暗沉渾濁的眼眸,眼白的地方還有些淡黃色的物體,整雙眼睛布滿著血絲。穿著一身不知道多久沒洗的衣服......
我看著這個男人,愣了足足有半分鍾。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更不敢相信這是馮莉莉口中的那個男人。馮莉莉此時捂著鼻子跟著李文燕站在門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知道他本來模樣的原因,此時眼睛更是睜得大大的。
“她...回來了?
叫忠輝的男人有些有氣無力的向青年問道,似乎無視了我們。
“沒有...是她弟弟,來找她了。”
聽見青年的回話,忠輝輕輕的哦了,隨後又緩緩躺下,眼神空洞的看著天花板。過了幾秒鍾,又突然的坐了起來,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你說她弟弟來了?!”
他猛的抬起頭用那雙渾濁迷離的眼睛看著我們,身子向前傾眼睛微咪著似乎想看得清楚些,最後目光停留在了我身上,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像......真像,尤其是這雙眼神,不過還是差了點。”
說著,他又慢慢地躺了下去,挪動著身子,靠在了床的裡邊,氣若遊絲的歎息道:
“你們來晚了,她已經走了。”
“我知道她走了,我來就是想問你,她去哪了?”
我看著這個男人無所謂的面容,強忍著心中的悲憤一字一句的說道。或許是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李文燕急忙走了進來擋在我的身前,同時看了一眼她的男人。
“輝哥你就把你知道的跟他們說吧?阿姊姐也挺可憐的......”
青年見狀在旁邊低聲的對著躺在床上的忠輝說道,不想後者猛的起身拿起剛被收拾到桌子上的煙灰缸對著青年就是一扔:
“都他媽來問我,我他媽問誰!?”
“滾吧,都滾吧!統統滾吧!滾得越遠越好!!”
“......”
“快給老子解開。”
“他媽的狗東西誰讓你栓老子了!”
“......”
青年嚇得立刻退到了另一房間的門簾前,臉色逐漸有些難看。不料忠輝越罵越起勁,變得有些癲狂起來,直接撲到了地上,卻又被扯著。這時我們才發現,他的一隻腳被一根鐵鏈拴在了床尾。
我們一群人就這樣看著他。直到過了幾分鍾,似乎有些體力不支了,他才安靜下來,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衝著青年說道:
“陳子,給我解開吧。哥求你了,哥已經戒了,真的......你看這周圍,我什麽都沒摔,真的,不信你看......”
“......”
“陳子,幫哥解開吧,真的,我不想再這樣像個畜生一樣活著了,陳子......”
“......”
那個被叫作陳子的青年見他一直苦苦哀求的模樣,有些於心不忍的從口袋裡掏出了之前開門的那一串鑰匙,正當他想走過去的時候,李文燕的男人伸出一隻手握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我們這邊:
“你蠢嗎?你第一天接觸癮君子?
見青年一眼茫然,
他又說道: “他八成是要犯癮了。”
“......”
“滾你媽的!你他媽說誰犯癮呢?”
還半身趴在地上的忠輝聽見他這樣說,突然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改剛剛的模樣,猙獰大罵了起來,用詞之低俗,連我都皺起了眉頭。不過她的男人並沒有理會,只是靜靜的聽他罵了將近十分鍾,一直罵到喉嚨都有些啞了,才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的罵道: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田雞蹦起來撒泡尿都比你人高。”
忠輝用力的仰著脖子,才勉強看到他的臉,嘴巴輕微的動著,但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仍由李文燕的男人像拎小雞一樣把他從地上拎到了床上。
“梁忠輝,你不僅傷透她的心,還毀了她的人生。”
說完,李文燕的男人又蹲了下來,眼神冷漠的看著床上如同活死人一般的梁忠輝繼續說道: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的一生......你知道一生有多長嗎?”
“......”
“你當然不知道,想想你後來對她做的那些事,你還記得清嗎?”
“......”
“也是,像你這樣的人,死了最好,也沒人會理你的死活,可她呢?你有沒有想過她?你想想你們之前在一起的時候她的模樣,你還記得她笑起來什麽樣子嗎?嗯?梁忠輝,我問你還記得清嗎?”
“......”
說到後面,李文燕的男人語氣裡已經有了些怒火:
“難道你也要她跟你一起陪葬嗎!”
“你配嗎?”
“......”
李文燕的男人話還沒說完,我便看見一直盯著天花板的梁忠輝眼角留出了一行渾濁的淚水,聽著他言語中的那些質問,我的心就像被人用手緊緊握住了一樣,一時間腦袋有些昏沉,頓時覺得一股埋在心裡深處的疲憊感又湧了上來。
梁忠輝用兩隻竹竿般的手臂撐著床,一點一點往後蠕動,直到自己的頭靠在了床頭的枕頭上,才艱難的呼了口氣。
此時太陽透過玻璃窗戶照射進來的四道光線,已經逐漸從地板上挪到了髒亂的床上,其中有一塊,正好映在梁忠輝枯黃的臉上。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時刻,光線中肉眼可見的微塵隨著他的呼吸緩緩的流動著,可以看見他臉上痛苦的神情緩解了一些,只是眼神頓時疲倦了許多。他的上下唇輕輕動著,沙啞的聲音從他嘴裡傳出: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去哪了...”
“她就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
梁忠輝痛苦的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
李文燕的男人眼神複雜的看了我一眼,隨後又繼續軟硬兼施的詢問了將近十分鍾,最後得到的還是一樣的答案。在我們都沉默了之後,梁忠輝默默的伸出了自己的一隻手,放在陽光下盯了會,又抓了一把空氣中的粉塵,一臉淒涼的像是在說給我們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也想找到她,可惜沒有機會了......”
此時我終於無法再壓抑自己內心的衝動,衝過去就給了他胸口一拳,就在我再次揮起拳頭的時候,自己已經被李文燕的男人死死的鉗住:
“你瘋了?你想打死他嗎!”
青年看見也立刻護在了梁忠輝的床前,此時梁忠輝一張臉痛苦得幾乎已經完全變形,正大口的往外呼氣吸氣,卻好像沒什麽效果,兩隻手捂著胸口,有些顫抖的蜷縮在了床上,青年見狀回頭大聲怒道:
“你想幹什麽?!”
馮莉莉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得失了神,一時間傻傻的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有再去掙扎鉗住我的那雙手,只是任由自己的重心往下墜,李文燕男人見我已經放棄掙扎,便也任由我癱坐在地上,只是一雙手還是不放心的按住我的肩膀。與此同時,李文燕的聲音也在我耳邊響起:
“你在做什麽!我不是跟你說了,讓你不要衝動嗎!”
“……”
“我還能做什麽呢......”
我看著在床上痛苦的男人,一時間淚如泉湧,一臉淒涼的笑著,不知道是在跟他們說,還是跟自己說。
我就這樣呆滯的看著頭頂上的那幾道光柱,不知道看了多久。
“……”
“走吧......”
周圍所有人都看著我,我緩緩地站起來又說了一遍。這一次,馮莉莉沒有再勸我。就在我心灰意冷的走向門口時,床上的梁忠輝似乎用盡了渾身力氣朝我喊道:
“等等...”
我轉過身一臉冷漠的看向他,眼神裡有疑惑,也有恨意,不過更多的還是疲倦。
他似乎緩解了一些疼痛,在青年陳子的攙扶下半坐了起來,似乎內心在糾結著。我見他不說話,又向門外走去,這時他的聲音才又在身後響起:
“阿姊在走之前還留了一封信,就在她梳妝台下面的抽屜裡......”
“你說什麽?”
聽到這句話我身子瞬間僵硬在了原地,猛的回頭喊道,隨後立刻手足無措的衝向那個布滿灰塵的梳妝台,翻找著下面的幾個抽屜。馮莉莉一聽見這話,也跟著我一起。李文燕的男人見狀有些起疑,皺著眉頭問道:
“你不是說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你?”
梁忠輝猛的咳了咳嗽,緩解了一會後漸漸浮現出了一個複雜的苦笑,此時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常的營養不良和沒休息好的人。他目光無神的望向壞掉的舊電視的方向緩緩說道:
“她沒留下,是我瞞著她留下的。”
“......”
“什麽意思?”
“這封信,是我掉包的。”
“你的意思是,他本來可以收到這封信的?!”
李文燕的男人言語裡開始有些憤怒。
我聽到他說的這句話後,又衝了過去。
那時候,我的腦海裡,重復出現的只有一句話。
——他怎麽可以這樣?
所有的情緒都集中在了這句話裡,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因何而濕潤。
李文燕的男人和那個青年死死的按著我,梁忠輝卻沒有絲毫的怯意,他顫抖著從桌子上摸出了一根煙,貪婪的大口的吸著,好像終於卸下了什麽一般。煙霧騰騰升起,穿過光柱,此時玻璃窗透射進來的光格子已經逐漸挪到了床與牆的交界處。李文燕的男人忍著怒氣問道:
“她信裡寫了什麽?”
“我不知道......”
床上的梁忠輝閉著眼睛又吐出了一大口煙,伸出舌頭舔了舔他乾枯得沒有血色的嘴唇。
“我沒有拆……我不知道她會在信裡怎麽說我,我留著它,就永遠留著了關於她的一點可能。”
“......”
“那既然這樣,你又為什麽要說出來?”
“......”
梁忠輝閉著眼睛,一隻手的胳膊撐著床,一隻手舉在空中拿著煙。就這樣,靜止了十秒鍾,周圍只有漸漸散開的煙霧,圍繞在他的四周。
“以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單純的女孩子,她永遠都像個小女孩......雖然她沒有跟我說她什麽時候走,但其實我知道。從她看我的眼神開始,我就知道,我永遠失去她,也永遠失去了我原本的生活。”
“我寧願她的眼裡有恨,有責怪,有怨氣,甚至是厭惡......但你知道嗎?她的眼神裡是疲憊,這種疲憊的眼神,讓我覺得我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
說完,梁忠輝睜開了眼睛,手裡的煙蒂早已經自己掉落在了被褥上。他看了看我,眼神裡透露著一股絕望:
“我經常在夢中見到她那雙疲憊的眼神,我能記起的事已經越來越少了。在我還清醒前,你們把它拿走吧......”
說完,梁忠輝像一座廢棄的危樓一樣,緩緩的倒在了床上。
“他說的是真的,信封真的沒拆!”
梳妝台旁邊的馮莉莉大聲叫到,她的話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也讓我瞬間冷靜了下來。此時她的腳邊堆著一遝厚厚的舊雜志,信封便夾在其中的一本舊雜志裡。
我接過信封,果然嶄新的一般,只是有些輕微受潮的痕跡。
“拆啊,你還等什麽?”
馮莉莉看著盯著信封的封面傻傻的站著的我著急的說到。
我按捺住內心的焦灼,拆開了這封遲到的信件,一張已經泛黃了的紙上,是看過不下百遍無比熟悉的字體——
......
弟弟,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路上了,說不定已經到了。
只不過不是回家。
原諒我,這麽長時間都沒有給你寫信。不知道你是不是又長高了,有沒有走出家鄉,和遇見自己喜歡的女娃娃,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我想你和姥姥了,姥姥的身體還好嗎?她一定很想我回家吧......你別看姥姥表面上什麽都不在乎,其實她總愛在夜裡歎氣,又不多穿些衣服,如果她哪天突然感冒了,那肯定是她又失眠了。你要叮囑好姥姥注意身子!
對不起,我不能及時回家了......別怨姐姐,姐姐只是暫時有些累了,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就好啦!你還記得小時候姥姥很愛說關於海的故事嗎?自從他們走後,姥姥就再也沒有說過了......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我們那沒有海。
舟山,是我從他們談話中唯一還記得的地方,你知道嗎,最開始我是想去找他們的……我恨他們,但現在,我已經不想去找了......姐姐知道,其實你也不在乎。我們家有太多秘密,但那都跟我們沒關系了,因為你會擁有你自己的人生。你還記得姥姥提過的那個能讓人忘掉所有煩惱的地方嗎?姐姐現在有好多好多的煩惱啊……我想去看一眼, 去找找,如果能找到的話,哪怕只是看一眼,我也會滿足。
對了,南京的冬天真的好冷啊......這座城市好大好大,大到我都經常找不見回家的路咧,我真想帶你和姥姥出來看看,等明年吧?明年的春天,好不好?等我回去後收拾收拾我們就出發......對了!你知道嗎,我辦電話卡了,雖然話費很貴,但以後我們就可以不用寫信啦!是不是很神奇?
好了,姐姐要出發了,就先不說這麽多啦,記得給姐姐來電話!
......
信封的末尾右下角留下了一串電話號碼,電話號碼的下面隻署了六個字——愛你們的阿姊。
我看著這仍有些歪歪扭扭的字體,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仰起頭閉了會眼睛,隻覺得腦袋沉得厲害。這時一直沒有做聲的李文燕在旁邊提醒道:
“電話,她留了電話。”
“是啊,你打過去啊!”
馮莉莉也反應過來道。我猛的睜開眼睛,掏出手機照著信封上面的號碼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輸入,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卻又覺得手不聽使喚,遲遲沒有按下撥打鍵。馮莉莉見我這樣,拿出了自己的手機,照著上面的號碼打了過去。
“怎麽樣?”
李文燕不知覺間也有些焦急的問道。馮莉莉從一臉緊張和期待的神情到有些僵硬和皺起了眉頭:
“停機......”
“怎麽可能?是不是號碼錯了?”
李文燕把頭湊到馮莉莉的手機前看著屏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