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我們便去找了小和尚說的那個碼頭,確定了信息對得上之後,我們又詢問了航班,最終決定趕明早的第一趟船。
第二天清早收拾行李的時候,我習慣性的來到“石家莊”旁打開車門,卻又發現好像也沒有什麽行李。馮莉莉拎著她的包和一個袋子站在我身後不遠處,見我愣在那裡一動不動,有些催促道:
“你能不能快點,船要開了。”
我看了看,猶豫再三,把除了老曹的骨灰壇和阿婆的手鐲以外的所有東西都裝在了一個塑料袋裡,其中除了衣服以外,大部分是阿姊的信件。馮莉莉似乎有些不解:
“你拿這些幹嘛,我們又不是不回來了。”
“不知道,就是想帶在身上。”
“跟你姐敘舊的時候用?”
馮莉莉開玩笑的說道。我笑了笑,沒說話,只是又看了一眼老曹,隨後關上了“石家莊”的車門。
……
在我人生中第一次坐船的時候,也是我第一次仔細的觀察大海的時候。我發現原來海水並不像課本上說的那樣藍藍的,反而是混著泥沙的青黃色,其實就像是黃沙拌著水,一陣一陣的撲打在岸邊,帶來很多泥沙,又卷走很多泥沙。
就這樣,我們迎著陣陣腥臭的海風出了港。
這趟船沒有多少人,海上也沒有多少船。等出海後不久,我便開始覺得有些惡心,忍不住走到船艙外。
此時馮莉莉早已站在走廊,拿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氣泡酒。
她見我出來,抿了口酒,看了看我,又望著大海,有點可惜的說道:
“哎,可惜了,今天天氣不好。”
“還想著能看看海上的日出呢。”
“……”
我站在她的身旁,想著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此時風裡的腥臭味已經少了許多,大海上漸漸起了層白霧。我開始有些不明白姥姥話裡說的那幅場景,難道海水也會變顏色嗎?
“……”
“你說,大海有這麽好嗎?”
“為什麽這麽問?”
馮莉莉挑了挑眉反問道。
“沒什麽,隨口問問。”
我微微搖了搖頭,趴在欄杆上看著下面不斷被船劃開的浪花。馮莉莉又抿了口酒,舔了舔自己塗抹了紫色口紅的嘴唇。我才注意到,她今天又打了幾個大髒辮。
“海上的人向往港灣,岸上的人更向往大海吧。”
馮莉莉打了個嗝,把喝完的玻璃瓶用力的扔進了海裡,看著瓶子沉進大海的地方拍了拍手繼續說道:
“人只會向往生活中沒有的東西。”
我看著這一幕,有些微微皺眉:
“這樣不好吧?”
“我知道。”
馮莉莉笑著看了我一眼,隨後面容恢復了平靜。
“可是很爽不是嗎?
……
接下來的航程中,我幾乎一直站在船艙外的走廊上。
大風不停地吹打著我的全身,我卻還是覺得自己的手掌有些濕潤。在不知道數到第幾個浪花時,風漸漸將大霧吹散,遠處的海平面開始浮現出一座島嶼的樣貌。
我緊緊的盯著那片漂浮在海上的土地,直到震耳欲聾的船笛聲響起,才猛的緩過神來。
登島之後,我們找了許久才找到一處賓館。在尋著路牌上了一個小坡後,我推開了一個院子裡的門——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正彎著腰擺弄著門前一小塊菜田裡的蔬菜,與其說是賓館,
其實只是收拾出來的幾個空房間,供偶爾來到島上的旅人居住。房間雖然簡陋了些,但也算乾淨。 將行李放置好後,我們便開始沿著路打聽。我原本以為需要兩三天的時間,卻不想這片土地比我想的要小得多,也遠比我想象的荒涼得多。
到了傍晚,天空漸漸下起了小雨。我們穿過一小片廢置的泥磚房,終於在島嶼的另一頭,遠遠的望見一個老人正在收拾著屋門口的衣物。遠處的岸邊一艘小木船正被風浪吹得不斷地拉直著韁繩。
那個老人一頭灰白色的頭髮,臉龐有些黝黑,等他將衣物抱進他那棟不起眼的樓房裡時,我們剛好也步入了他的視線。當馮莉莉說明來意後,老人原本漠然的瞳孔放大了起來。——就在我驚喜的以為將要知道些什麽了的時候,老人轉身拿起靠在角落的一把生鏽的魚叉便向我刺來,那一瞬間我震驚在原地。是馮莉莉尖叫了一聲拉開我,才得以逃過一劫。
我驚魂未定的看著被魚叉刺碎的牆渣,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個老人。老人在丟出魚叉後,紅著眼眶坐在地上哀嚎。此時屋外已經下起了大雨,狂風攜著雨珠灌進大堂,木門被吹得瘋狂打在牆壁上,老人瘋了般的哀嚎聲和雷聲一同炸響在我的耳邊。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哀嚎,一時間渾身如同墜了石頭一樣動彈不得。
我不知道那個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的老人癱坐在了地上多久,只知道從他拉長著聲音的哭嚎中模糊述說的的字詞裡透露出的內容,讓我心如死灰——早在一年前,阿姊就已經跟一個叫瀾琦的青年永遠消失在了這片大海上。
關於這其中的細枝末節,我已無從知曉。
只知道,那個名叫瀾琦的青年在舟山遇見了阿姊,將她帶到了自己的故鄉,也是在這裡,阿姊慢慢的戒掉了毒癮。而他屢次不顧人們口中的忌諱,帶著阿姊出海。
我麻木的聽著老人漸漸嘶啞的哀嚎,聽著他一口一個妖女的叫著阿姊,說她來時就帶來了厄運,惡毒的詞一直說到模糊。又開始哭嚎著,罵他不該帶著女人出海。
……
那個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間屋裡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老人精神恍惚的自言自語了多久,只知道當他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時,我才發現,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老人,只是有些木訥的走出了屋子,走到泥路上。
一直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只是沿著路低著頭走著。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夜空中萬裡無雲,月光直照在土地上。除了地面上大大小小混雜著泥土的水坑,好像已經找不到剛剛那場暴雨來過的痕跡。
馮莉莉好像一直在我耳邊說著話,但我卻聽不清,我的眼睛好像已經被固定住,只是盯著腳下的每一步。就這樣一直走著,直到路也開始越來越不清楚。
我一直走,感覺周圍半人高的雜草閃爍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我被一大塊石板狠狠地絆倒在另一塊石板上。
當馮莉莉用力的將我從地上拽起,我才意識到,我們來到了一個小石坡上,遠方是一條巨大的渾身散發著銀光的魚,在黑暗中遊蕩。我揉了揉眼睛,才想起自己是在大海上,而那條銀魚,不過倒映在海面上的月光。
“如果我沒有等待,而是直接一點……早一點出發……是不是就能抓住她了。”
“……”
馮莉莉面無表情的沉默在一旁。
我不知道自己自言自語的爭論了多久,當我清醒下來的時候,好像沒事一樣坐在石板上,抱著自己的膝蓋。
帶有獨特氣味的海風幾乎一刻不停的吹刮在我的臉上,這時馮莉莉才終於開口問道:
“你沒事吧”
“……”
我看著前方模糊的海面搖了搖頭。
“只是場意外,你也聽見了,她把毒戒掉了不是嗎?她這麽勇敢,只是老天不開眼……”
我沒有回答馮莉莉,只是在心裡問自己:阿姊到底是勇敢的還是怯弱的。
我又恨又悲。
當風停下的時候,石坡下海水撞擊石壁的聲音便傳了上來。讓我有些恐懼。
我想,阿姊一定還是勇敢的,一個怯弱的人無法葬身大海。
我只是難過。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第一次想念起了村子裡的土窯酒。
我每天都會夢見那個老人哭嚎的模樣。
在這期間,牛叔給我來過一個電話,這通十分鍾的電話裡,我們加起來沒說超過五句話,隻還記得電話的最後,沉默了許久的牛叔勸我回家。
我問牛叔:
“家在哪?”
牛叔長歎了口氣:
“娃兒,回來吧……哪嘞黃土不埋人。”
……
最終讓我清醒的,是那一天馮莉莉沒有像往常一樣幫我把泡麵泡好拿進房間。她就站在我的面前,一直等到宿醉的我睜開眼睛。
“……”
“我要走了,明天的船票。”
“……”
“嗯。”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嗎?”
“不知道。”
“……”
“對了……”
“怎麽了?”
“再陪我去做一件事吧。”
“什麽?”
那天傍晚,我在海灘上挖了一個坑,一臉疑惑的馮莉莉看著我把阿姊的所有信件點燃扔進了坑裡。
當火焰漸漸炙熱起來的時候,海上的風也大了起來。馮莉莉看著被風吹得四散開的火星驚問道:
“你不要了?!”
我啞然失笑。
“要。”
“那為什麽還要燒?”
我攔住了想要滅火的馮莉莉。
“……”
“阿姊說過,信是她的一部分。”
我有些熟悉的看著在灰暗中刺眼的火苗。我想,我只是把它們歸還到了合適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分類對不對,但都無所謂了。
就在我看著火光失神的時候,馮莉莉突然不怕燙一樣的將手伸進了火堆裡,拿出一遝已經燒了一半的紙片往天空揚去,那些紙片在快要掉到地上的時候又被大風吹散在空中。我驚呆的看著重複著這個動作的馮莉莉……那些飛舞的“火蝴蝶”,先是纏繞在她的四周,隨後又像是聽到了召喚一樣朝著太陽沉沒的方向飛去……
……
“雨停了。”
這時許久不說話的老人敲了敲床杆。
我咂了咂嘴,有些意猶未盡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跟中年男人道了個別。當我從甲板回到地面上時,肚子已經鼓得像個懷胎三月的孕婦。
我打了個嗝,站在岸邊看著漁船遠去的身影,隱約望見男人在甲板上重新擺弄起了漁具。隨後一陣吆喝聲從海面上飄來——
“風從河口起,雨從山後行。”
此時雨過天晴的海面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與天空中的雲霧混在一起,乍一看,竟讓人有些分不清海和天的區別。
我心滿意足的摸了摸肚子。
果然,與霧一同出現的,還有船笛聲。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