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一個躺著一個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見石梯下傳來腳步聲,起身一看,馮莉莉熟悉的身影正走了上來,她一臉疑惑的看了看我們倆,又疑惑的看了看我,一臉正經的問道:
“你要出家?”
我尷尬的笑了笑,她目光又落在小和尚身上,饒有興趣的說道:
“你這個小和尚也是奇怪,這麽晚了不在寺院,跑出來幹嘛?”
“我出來罰站……”
“糟了!忘記時間了!”
小和尚苦著臉答道,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看了一眼石欄上的碗,驚呼了一聲,站起來拍了拍身子就去拿石欄上的白碗。剛走兩步,好像又想起了什麽,對著我憨笑著說道:
“對了,我們寺裡有一棵祈願樹喔,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去一趟。”
“哦,還有......下次麻煩你先看清楚再感慨,那支是假花,小朋友來的時候鬧著玩插上去的。”
……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小和尚依著寺院的紅牆邊遠去,突然想起馮莉莉還在旁邊,她見我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個熟悉的笑容。
我下意識的問道:
“你沒回去?”
“我什麽時候說了我要回去?”
“……”
“你以為我走了?”
馮莉莉有些驚訝道。
“……沒有。”
“……”
馮莉莉背著手一步一步的下著樓梯,轉頭笑道:
“你該不是怕我走了吧?”
我跟在身後,借著昏暗的燈光努力地看清腳下的石階。
“怎麽可能……”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
第二天,我拉著馮莉莉來到了那個寺院。
寺院並不是很大,正門與後門的距離不算遠。稍微花費了點時間,我們便找到了入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是假期的關系,還是天氣不太好,寺院裡並沒有多少香客。
我一個人走在前面,馮莉莉一路上都是一個表情。
因為小和尚沒有告訴我們祈願樹的位置,所以我本能的一直朝裡走,直到撞見了一位剛從大殿裡走出來的老人家,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是在偏殿的一個走廊。
我們按著老人家的描述,終於在偏殿的一處寬大的長廊裡的拐角見到了那棵樹。走廊並不在寺院內部,從上往下看頓時感覺寺院建在一座山上。而那棵樹,落在地板裡,有些歪曲的枝乾上掛滿了新舊不一的紅色祈福絲帶。
“你不會是想靠這個找她吧?”
馮莉莉走近觀察起了那棵大樹,一邊問一邊用手撫摸著上面一面帶有願詞一面寫有名字的祈願帶。我尷尬的笑了笑,想起老人家說的,這棵樹其實最開始並不是祈願樹,只因不知什麽時候有了第一根,於是慢慢的,鮮紅色的絲帶便掛滿了枝頭。
“誰知道呢。”
“不過不知道祈願帶去哪裡找……”
我看著有些不屑的馮莉莉,又笑了笑。眼神環顧四周,祈願樹的下方有一張老舊的紅漆桌子,不過上面什麽都沒有。正在我糾結的時候,寺院的鍾聲突然響起,過了會,一個身影從我們旁邊匆匆跑過,我見那身影如此熟悉,有些欣喜的喊到:
“小和尚!小和尚!!是我!”
“……“
此時已經跑出去有段距離的小和尚聽見聲音轉了個身,有些弓著背眯著眼睛看了看,才哦了一聲,隨後又繼續跑了起來。
留下我憨站在原地。 “這個小和尚怎麽不理你了?”
馮莉莉倚靠著走廊邊的石欄,目睹了全程忍著笑道。我抓了抓腦袋,一時也想不明白,心想明明是他叫我來的。
“興許是有什麽要緊事吧?你看他跑得這麽急。”
我自顧自的圓著場,不過看馮莉莉忍著笑的模樣就知道她不相信。我隻好又走近看了看那張紅漆桌子的抽屜,想著是不是放在裡面了。不想過了兩三分鍾,小和尚又跑了回來,這次我攔住他問道:
“你怎麽不理人啊?”
小和尚眨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特別真誠老實的回答道:
“我理了啊!”
“……”
“這裡的祈願帶還有嗎?”
小和尚哦了一聲看了兩眼桌子抽屜。
“已經沒了,我看過了。”
“……沒了嗎?”
“那你等等,我現在有要緊事,等我辦完幫你拿過來哈!”
我見小和尚一說完話便朝著我們來時的方向跑去,忍不住追問道:
“什麽事?”
小和尚頭也沒回的揚起了自己的一邊手,衣袖垂了下來,露出了手裡拿著的碗筷。
“大事!”
“……”
我目瞪口呆的再次憨站在原地,旁邊看熱鬧的馮莉莉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笑死我了,這個小和尚也太有意思了吧?你們昨晚都是這樣聊天的?”
“……”
我沒理會馮莉莉的嘲笑,隻覺得自己的嘴角有些抽搐,最後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等小和尚再次走過來時,手裡捧著一堆鮮紅的祈願帶,笑呵呵的衝著我說道:
“你還真來了呀!”
我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從那一堆裡挑出了一根一面印著平平安安字樣的祈願帶,想了想,又拿了一根。接過小和尚的筆,半趴在桌子上寫了起來,等寫完阿姊和牛叔的名字後,我看著在一旁一動不動的馮莉莉,揚了揚手裡的筆,問道:
“你不用嗎?”
馮莉莉輕視了我一眼,似乎是猶豫了會,隨後才低聲的問小和尚拿了兩根。
我開始鑽進密密麻麻的枝乾裡尋找一個比較空框的地方,奈何這些絲帶實在太過密集,花了好一會的功夫,才心滿意足的退了出來。
“你好了嗎?”
“等會,你急什麽!”
馮莉莉放下手中的筆,盯著手裡的絲帶沉默了會,隨後看向眼前的大樹,眉頭皺了起來。我見狀笑道:
“去裡面那邊吧,我剛剛看好像還有一個位置可以系。”
馮莉莉看了我一眼,將信將疑的弓著些身子走到了大樹靠紅牆的那一邊。
等待著馮莉莉的時間,我見小和尚轉身便要離開,連忙問道:
“小和尚你去哪?”
“上課。”
小和尚打著哈欠的答道,看上去似乎昨晚沒睡好。
“你們還用上課?”
我驚訝的問道。
“為什麽不用?”
小和尚驚訝的回道。
“……上完課呢?”
小和尚幽怨的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愣了愣,隨即笑道:
“不會又是罰站吧?”
“不用,改跪香了。”
我見小和尚苦著臉的模樣,忍不住又笑了幾聲。小和尚見狀有些生氣:
“你還笑,還不是因為你,弄得我把時間忘記了。”
“這也能怨我?”
“不然呢?”
“明明是你自己懶。”
“……”
我見小和尚說不出話憋紅的臉,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收斂了笑容安慰他道:
“沒事,你不也是為了開導我嘛!”
“……”
“你看,那菩薩不都還要渡人嘛,你為了開導我……你說怎麽著也得算半個菩薩了吧?”
“哦,對!從現在起你就算是實習菩薩啦!”
“……實習菩薩?”
小和尚聽了我的話,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哼了一聲,臉色終於好看了一些。我見安撫成功,又把目光放在面前這棵不高但是很大的祈願樹上,長呼了口氣,有些憂鬱的感慨道:
“希望它能靈驗吧!”
“你這樣想它就不靈了。”
小和尚附和道。我看了他一眼,惆悵的反駁道:
“要是真能靈驗的話,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麽多苦難的人了。”
“人間並不苦難,事物遵息生,遵息滅……苦難的是,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在與自己的博弈中奪得上風。但這也並不是苦難的根源。”
我轉過頭困惑的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服氣的說道:
“那你們的佛又在渡些什麽?”
小和尚兩隻手交叉在胸前,抬頭看著我的臉,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答道:
“我不是說過了,如來即自性。”
“聽不懂。”
“就是……”
小和尚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口。
“如來即是自己。”
我聽完一臉不屑的把他的手撥開。
“我看你就是會忽悠人。”
“……”
“能長出雜草的,同樣也長得出鮮花,承載汙水的,同樣也承載著大海。”
“……聽你這麽說,那到底是那位見不到的佛在渡我,還是我在渡我自己?”
小和尚見我一副被繞進去了的困惑表情,露出一副詭計得逞的模樣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還重要嗎?”
“誒我說你這個小和尚……”
“哈哈哈……”
“我告訴你你這樣可不遭人待見!”
“哈哈哈,笑死我了。”
“我算是知道你小子為什麽你老被你師父罰了。”
小和尚一聽師父兩個字,收斂了些笑容,一副認真臉道:
“誒!話可不能這麽說。”
說完,又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老氣秋橫的說道:
“醉酒時重如泰山般的痛苦,也會在清醒後如鴻毛一般輕盈。”
隨後又露出了一副有些浮誇的神情,一隻手勾著我的肩膀,另一隻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朝著此時正被風吹得滿樹飄舞的祈願帶笑道:
“你要相信,苦難如風不住~”
“得了吧。”
我一臉嫌棄的把他的手拿開,凝視著他那副稚嫩的臉龐。他似乎會意到了什麽,露出一副你不要說話的表情,擺了擺手說道:
“你別說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呵呵。”
“你就不能讓我安靜的體驗一回做師父的感覺?”
“你用這些話騙了不少香客吧?”
我假裝意味深長的眼神逗他說道。沒想他卻急得較真了起來,扭著脖子爭論道:
“這怎麽能叫騙?水有冰有雨,有雪有霜,只要能解渴不就行了!難道師父的水就是甜的,我的就是苦的了?”
我見他有些生氣的把臉撇向一邊,不想再與他爭論下去,趕忙裝作認慫道:
“好了好了,你的最甜好了吧?”
見他還是那副表情,我又補充道:
“待會讓你師父聽見了你可又得跪香了。”
小和尚一聽,嚇得左右環顧了一圈。
“你少拿師父嚇唬我!”
我忍著笑容,無辜的攤了攤手。
“……”
“好啦好啦,走吧,我們也還有事。”
“哼。”
這時馮莉莉繞過樹乾走了過來,一邊拍了拍衣服一邊有些新奇的說道:
“有個人真奇怪,居然把三根祈願帶連在了一起,我還納悶怎麽有人的祈願帶這麽長。”
“連在一起?”
“對呀,不注意都看不出來,一根拴著一根。”
“可能是有什麽寓意吧。”
我隨口答道。朝著樹拐角的圓形拱門走去,拱門的那一邊便是偏殿。小和尚跟在我們旁邊,聽了馮莉莉的話,煞有介事的說道:
“噢,那個人啊,那個人我有印象,是個姑娘……”
“你又知道了?”
我打趣道。馮莉莉打量了下小和尚,也跟著說道:
“你一個和尚留意人家姑娘幹嘛?”
“我……”
小和尚見我倆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有些著急的辯解道:
“那是因為她很特別……”
“有多特別?”
馮莉莉聽完忍著笑故意問道。
小和尚看了看周圍,壓低了些聲音輕輕說道:
“她好像是個癮君子。”
“……”
我和馮莉莉猛的停下腳步,面面相覷了短短幾秒後我立馬轉身跑回道剛剛的那棵祈願樹旁,馮莉莉緊跟在我身後。我看著樹焦急的問道:
“那三根系在一起的祈願帶在什麽地方?!”
話音未落,馮莉莉已經弓著身子鑽了進去,我急忙跟在身後,順著馮莉莉指的方向,我看向一條樹乾的邊緣的一個分枝,分枝的盡頭光禿禿的,似乎是因為外觀看上去不太吉利,這個靠著牆邊不起眼的小枝頭上只有那麽一根中間帶著兩個結的長長的祈願帶孤零零的吊在那裡。
我小心翼翼的把祈願帶取了下來,拿到外面好生的看了起來。小和尚見我們兩個這副模樣,有些奇怪又有些生氣道:
“你們怎麽能把別人的取下來呢!”
見我們神情專注的看著上面的名字,又疑惑的問道:
“你們認識?”
“……”
我盯著手裡拉長的祈願帶,有些褪色的三根帶子上一共寫了三個人的名字——我的,姥姥的,還有阿婆的。因為阿姊也不知道阿婆的名字,所以那根祈願帶上面只有“阿婆”兩個字……三根祈願帶的另一面,都是平平安安四個金黃色的大字。
我盯著那熟悉的字體,一時間胸口像鼓著一大團吐不出的氣。
隨後我們倆都不約而同的看向站在遠處的小和尚。小和尚被我們盯得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說道:
“你們都看著我幹嘛……”
“你怎麽知道她是癮君子?”
“她現在在哪?”
“……”
“很簡單啊,她帶著口罩,精神又不太好,眼神還老是閃躲……”
“那就不能是生病麽,你怎麽就知道她是癮君子?”
馮莉莉有些不相信的皺著眉問道。
“……”
小和尚摸著腦袋回憶了會,有些猶豫的說道:
“一個生病的人為什麽不敢進大殿?那天人比往常多一些,只能是有什麽怕被人發現的吧……”
“……”
“好了。”
我攔住了還想開口的馮莉莉,平複了下心情,但還是覺得身體有些顫抖。
“你們也別太擔心,我看她已經戒了,只是一時半會身體上的影響還好不了。”
小和尚又摸了摸頭認真的說道。
我難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又驚又喜的追問道:
“你怎麽知道她戒了??”
“從她的眼睛裡啊。”
“……”
“她的眼神裡,只是閃躲著周圍的人,並沒有閃躲自己。”
“……”
小和尚看著半信半疑的我,似乎是見我不信,又說了一遍:
“她的神情雖然有些疲憊,但她的眼睛裡並沒有閃躲自己的那種眼神……”
說著又搖了搖頭。
“這樣的人,是不會迷失的。”
我看著小和尚,他又說道:
“你放心啦,出家人不打誑語。”
“……”
我沒再糾結這個問題,又或許是相信了小和尚的話。轉而問起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那你…知道她的去向嗎?”
我有些緊張的輕聲問道,心裡就像在打鼓一樣。
小和尚笑了笑,又露出了之前的輕松表情:
“可能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什麽叫可能知道?”
旁邊的馮莉莉有些安耐不住的對著小和尚質問道。小和尚被凶了凶,有些委屈巴巴的看著我:
“因為那天我剛好在整理桌子上被弄亂的祈願帶,見她精神狀態不太好,又急急忙忙的樣子,有些擔憂,就隨口問了問她有什麽事嗎……”
“然後呢?”
“她說她要趕船……”
“去哪裡的船?”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我瞬間感覺自己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又猛的墜了下去。
“不過……”
小和尚打了個哈欠繼續說道:
“那個時間點附近只有一個碼頭有馬上要走的航班,她趕過去的話時間也差不多。”
我一聽猛的抬起頭抓著小和尚的肩膀焦急的問道:
“是去哪裡的?”
“你快點說啊!”
小和尚被我晃了幾下,說起話來有些吞吞吐吐的。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忙把兩隻手拿開。
“那個碼頭那個時間點只有通往三個島的航班……”
“三個?”
我聽完皺了皺眉,不過一想,總比一個個漫無目的的找強得多。小和尚低頭想了會, 又繼續說道:
“……不過那天因為天氣原因,估計隻還剩一個島的航線。”
馮莉莉聽完有些驚訝的看著小和尚,眼神裡帶著些疑惑問道:
“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小和尚一臉不以為然的答道:
“因為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我為什麽不知道?”
“……”
馮莉莉哦了一句,尷尬的笑了笑。
我在一旁心裡狂喜,情緒激動的追問小和尚碼頭和島的名字。
“你別晃了,我讓你晃得更困了……”
小和尚吞吞吐吐的哀求道。我才反應過來,一臉歉意的說了幾聲對不起,把手再次拿開。
在得知了想要的信息之後,我轉身打算離開,這時馮莉莉看著手裡拿著的那串祈願帶,有些猶豫的向我問道:
“那這個…我們拿走嗎?”
我愣了愣。
……
最終,我決定把它系回原來的位置。
將阿姊的祈願帶好生的系回原位後,我們馬不停蹄的向寺院外走去,走遠時似乎還聽到小和尚在背後叫喚了一聲:
“誒!我是猜的啊!”
話尾還跟著一道低沉些的訓斥聲:
“說了多少次,要叫施主。”
……
走出寺院後不遠,我發現馮莉莉好像沒跟上來,回頭一看,她正站在大門正中央。
“……”
“怎麽了?”
我疑惑的問道,她看著我,又回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感歎道:
“你別說,那棵樹還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