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了林警官一個放心的眼神,當我熟練的跟著這個“家長”走下樓時,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多面間諜,總是忙於各種接頭。
陳沿平的麵包車這次沒有再裝著蔬菜,也比之前穿得正式了些。他揮舞著手中的幾頁紙,紙張用力劃破空氣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裡,等我拿到手才反應過來——原來《逍遙遊》不是一本書,它只是一篇文章。我拿著手中的這幾頁紙,仔細一看,上面布滿著水性筆書寫的一行行嘰嘰歪歪的字體。
“你小子知道我弄這幾張紙費了多大勁嗎?”
陳沿平說完這話點了隻煙,又說道:
“我不知道你要它來幹嘛,他們不會給你帶進去的,被發現了只會被沒收,到時候不要把我供出來就好。”
我沒應話,只是繼續看著手中的三張紙。我很好奇,我想是因為老曹的緣故,同時我又有些愧意——看著紙上並不算好看和工整的文字,和一旁抽著煙好奇瞅著內容的陳哥,這應該是他抄下來的,我瞬間覺得之前實在不該那樣質問他,但仔細一想,又覺得自己沒有錯。
我趁他看著紙張內容的間隙,偷偷的再次觀察起了他的面容——我十分篤定這是姥姥說的福人之相,都說相由心生,可為什麽他又會做著這樣的事?
其實我並不是覺得他一定是個壞人,也不是很清楚這兩者之間的明確分界線,只是不喜歡被欺騙。因為欺騙的另一個說法,其實就是拋棄。也許陳哥這樣的人真的就像他說的,活在無法被標注分界線的地方。
我心中關於此類衍生的疑惑愈發膨脹,但又無處消弭,隻好懷著這種忐忑的心情,繼續看著紙張上的文言文。我想我高估了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過還好聽過老曹說的白話文,支撐著我一知半解的看了下去。陳哥見我看的如此認真,抿了口煙問:
“想不到你還看得懂這個?”
“老曹教的。”
我翻到第二頁。
“老曹是誰?”
“……一個路上的朋友。”
“噢,那有機會可以見見。”
陳哥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我有些苦澀的笑了笑,翻到第三頁。
剛看兩個字,不想背後傳來一聲大喝聲,我和陳哥一回頭,一個四十出頭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向我們走來。
他的身後跟著一群人,看上去身份都不一般,應該都是這裡的領導。我心想這下糟了,手忙把紙藏在身後,想要開溜。但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已經一前一後的封住了我的退路,我看他們的衣服,估計是杜靈仙口中保安隊的人。
我實在沒看出他們是從哪出來的,此時只能放棄抵抗。事實上我也抵抗不了,這個時候只是走幾步我覺得都已經要了我全部的力氣,隻哀求他們下手輕一些。
這個西裝男人與陳哥和那些領導不同,我覺得他身上是真的散發著一種成功的氣息,實足像一個草根企業家,就像牛叔一樣,雖然牛叔沒有他看上去這麽厲害。
只看到他在跟旁邊的人詢問些什麽。他旁邊被問話的,正是我們“學校”的領導之一——一個油膩的中年男人,褲腰帶上勒著一坨大塊的肥肉,每走幾步,就會提一提他的腰帶。
我對他有些印象,一是好像每次大會開完後都是他先帶走“優等班”的女學員,二是他是所有“領導”裡看上去最不像好人的人。
不等我繼續觀察,這個人甩著他身上的肥肉三步並兩步衝上來就給了我一腳,
這一腳明顯是衝著我的胯下來的,可以說歹毒至極。 還好我用盡渾身力氣側了些身子,躲過了致命部位,但這一腳還是結結實實的踹在了我的大腿內側,那力道足足讓即便被兩個保安架住的我都差點摔了個狗啃屎。
一旁的陳哥見狀想要製止,但只是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此時是那位領頭被稱作杜總的男人喊了一聲,才為我免掉了即將到來的第二腳。而我的左腿已經失去知覺,這是我來到這裡後被揍的第三次……想起剛到來時和杜靈仙在小溝旁的談話,我不得不說我已經深刻的認識到了好奇心帶來的危害。
杜總一頭黑色短發,臉色有些黝黑,五官還算端正。這在這群“領導”裡十分難得,顯得鶴立雞群。此時他並沒有理會踹完我後一臉獻媚的大肚子男人,走到我面前問:
“你怎麽跑出來的?”
又看了眼旁邊的陳沿平,似乎是明白了什麽,沒有再追問這個話題。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我的一邊手上——此時我的手裡正緊緊握著抄有《逍遙遊》的紙張,後者已經被抓得一半緊皺在了一起。
我已經做好了如果他強搶我就寧死不從的心裡準備,不想他只是淡淡的問道:
“我能看看嗎?”
“呃?”
我這個人吃軟不吃硬。見面前這個人還算有點禮貌,跟那些人明顯不一樣,思索了一會,便把紙給了他。
他拿著對著天空,又拿到面前,看了看,問我:
“你看得懂嗎?”
旁邊的大肚子男人一臉不甘心的走上來一邊不屑的說道:
“看來這群家長是時候教導一下了,不知道學校裡是不能隨便帶紙張進來的嗎?!”
哪想剛湊過來沒來得及看,大肚子男人又被這個叫杜總的男人一個眼神警示,隻好把脾氣撒在了陳沿平身上。
叫杜總的男人沒理會他對陳沿平的一頓數落和指責,又轉過頭看了眼紙張和眼面前的我問:
“你看得懂嗎?”
我身殘志堅,有些傲氣的把老曹的話照貓畫虎的說了一遍。
叫杜總的男人眼神裡閃過了一絲驚訝,但隨即馬上消失不見。對著大家說道:
“行了,小孩子,想求學沒什麽,這也不是什麽違禁品,散了吧。”
大肚子男人剛想說些什麽,又被杜總打斷:
“演講馬上開始了,都趕快進去吧。”
就這樣,我似乎逃過了一劫,臨走進去時,杜總看了一眼一直在後面沒說話的陳沿平,說了句:
“你的字該練練了。”
陳沿平眼神閃躲,只是頭垂低了一些作為回應。這個動作導致他壓出來的雙下巴頗為明顯。
上樓時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他又揚了揚手中的三張紙對我說:
“你的《逍遙遊》先借我用會,用完我會還你。”
“……”
我心想我也沒得選啊,隻好答應。
等我一瘸一拐的回到自己在班級的位置時,學員們已經坐得整整齊齊,只是還有些輕微的騷動。
林警官的新面孔吸引了周邊不少的目光。在她看到我這副模樣對我一陣關心後,我隱約覺得有幾道目光轉移到了我身上,只是前後寓意已大不相同。我左顧右看,卻沒有看見杜靈仙和楊宛離的身影。我心想奇怪,按理來說這種場合“小黑屋”也是可以到場的。
……
不得不說,這場演講還是很精彩的,不管是從語氣的把控和肢體語言,這個叫杜總的男人都甩出那些領導一大截,只是我沒想到,他會拿出《逍遙遊》當稿子。
我頓時有種寶物被分走了的感覺,但我又不得不說他講得挺好,也講得很動情,整場演講帶來的勵志效果好到連我都不由得心潮澎湃。只有林警官一直保持著職業的冷靜,她的這種冷靜與周圍時不時響起的掌聲格格不入。
只是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確實是忘記了,他獨獨遺漏了那顆大樹。
“……”
“…所以只要我們努力,團結在一起依此前行!我們每人能如同大鵬鳥一般,展翔於天地之間,一鳴驚人!”
台上杜總的“人”字話音剛落,外面便傳來了刺耳的鳴笛聲,堪稱無縫連接。連我都覺得是為了配合氣氛而故意搞出來的音效,周圍的學員就更不用說了;掌聲如雷鳴般響起,一時竟有蓋過警笛之勢。只有台上的杜總臉色一陣蒼白,丟下我那皺巴巴的《逍遙遊》匆匆下台,我看著散落在台上的三張紙心裡一陣焦急,只聽林警官此時站了起來大聲的喊了一句:
“警察!通通抱頭蹲下!”
然而除了那些已經開始擁擠著離場的“領導”們,其他人都還傻傻的愣在原地。
那位大肚子男人更是用他的肚子貼著講台,硬生生的把自己翹了上去,繞過了其他人以求更快離場。
我看著講台地上被他踩了兩腳的《逍遙遊》,心裡有些滴血。林警官畢竟沒有帶武器,一時也不知該先製服誰,好在大家都還沒有緩過神來,一個個一頭霧水的看向自己的“家長”,而“家長”們也不見得比他們明白許多,只有少數幾個人回過神來,對著林警官這邊面露凶光。
幸好這時林警官的同事們已經持槍衝上三樓,按理來說事情到這裡便可以接近尾聲,場面應該迅速得到控制,但不知道是哪個學員此刻居然一臉得意的站了起來大喊了句:
“我知道了!同學們,這是鍛煉!”
“……”
這句如此荒唐的話瞬間在學員中起了連鎖反應,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後我立刻見識到了群眾意志的力量與強大,以及不可控性——一群人蜂擁而起,毫無畏懼甚至帶著興奮的目光衝向持槍的警察。那副場面我想一定給當時的警察同志心裡留下了難以言喻的陰影,警察們自然不可能向人群開槍,於是整個三樓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我確實有想跟林警官一起並肩作戰,只是身實在太殘,志堅也沒用。只能一瘸一拐的規避著人群,盡力靠近著講台,意圖拿回那三張紙。
就在距離講台還有一半距離的時候人群中不知道是誰推了我一把,我頓時感受到身體失去平衡的感覺,我心想完了,在這個時候跌倒在地上用腳想都能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就在我面色扭曲的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踩踏時,一道身影撞開了快要落在我身上的腳們,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我定神一看——杜靈仙!正想跟他說《逍遙遊》還在講台上,不料他頭也沒回的跟我說:
“我已經叫宛離去拿了!”
“什麽?!”
我腦袋一陣蜂鳴。
這臭小子叫她宛離?
我對不起老曹的熏陶,沒能脫俗。我現在隻覺得信仰遠沒有愛情來得重要。我隻想快點見到楊宛離,馬上立刻,然後親口對她說出我想說的。
三樓的抓捕行動就這樣由一場鬧劇演變成了一場學員們的狂歡,我享受著身材瘦小帶來的便利——被杜靈仙拖拉著遊刃有余的離開了人群的中心,不過混亂中還是不知道被誰踩了兩腳,有苦難言。
……
這場短暫的狂歡最終以一聲槍響而告終。
我猜這槍是林警官放的,但無從考證。只看到群眾們察覺到這是玩真的之後,鐵一般的意志瞬間瓦解,原來喊得最凶的“家長”們此時躲在其他學員的身後,蜂群一般的人群瞬間散開,留下一個腿部中槍躺在地上哀嚎的男學員。
而另一位凶狠的“家長”卻不甘心就此被挫敗,那副神情就好像他們剛剛造就了一場多麽偉大的運動一般。他用一把不知道哪裡找來的小刀挾持了一位女學員,擋在槍口面前。
我專門停下來看了一眼——他奶奶的,這就是最開始說“這是鍛煉”的那個人!
於是所有人瞬間一窩蜂的又躲在這個凶狠的“家長”身後,看那樣子大家還是想繼續“鬥爭”的,那副場景像極了一幕放大版老鷹捉小雞的畫面。
我也看清楚了,放槍的果然是林警官,此時她早已沒有了開始時的從容,散亂的頭髮被汗漬沾在臉頰,那件灰黑色的棉外套被扯破了些,裡面類似棉花一樣的充塞物已經隱約可見。
這場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我已經沒有時間觀看,只能被動的被杜靈仙和等待著匯合的楊宛離攙扶著繞到另一個樓梯從小門逃了出去。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逃,不過這場“逃亡”倒是讓我發現有錢人的房子門真多,這棟豪宅也遠比我想象的大。之前我所處的位置,實際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杜靈仙帶著我們繞到了豪宅的大後方,在我們出來時警察同志們已經對整個建築物形成了一個較大的半包圍圈,封堵了其他所有的出口。我們在離別墅大樓快五百米遠的地方停下,可惜的是這個方向地處平原,周圍已經沒有可供我們藏身的掩體,跑再遠也沒用,被發現已然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三人隻好就這樣直直地蹲在地上,看著遠處手指大小的警察同志們正趕著一個個學員排著隊走出來。
看來小雞終究敵不過老鷹,也許是我跟林警察說的不夠準確,導致他們沒想到人居然會有這麽多,多到警車根本塞不下,還需要從市裡再調。所以大概一半的人都被先帶到了豪宅大門旁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
楊宛離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伸出手把之前在講台上撿起的紙張遞給了我。見我看著她的模樣有些發愣,便問道:
“你在想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這副景象讓我想起了小時候。”
“你這個人真怪,小時候的什麽時候?一起去地裡偷莊稼嗎?”
“不是。”
“是跟我的兩個小夥伴在田裡方便時一個人遞給我樹葉的時候。”
我一邊看著手裡《逍遙遊》的最後一頁一邊回答著,全然沒注意這是楊宛離第一次跟我主動說話。
楊宛離調整了一下姿勢,或許是因為聽了我的話感覺怪怪的,乾脆一屁股坐下,轉頭看著我。我被盯得心跳有些加快,隻好看了眼正在望著豪宅方向的杜靈仙,此刻我們誰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
我想既然這樣,乾脆就等到他們找到我們吧,就像小時候的捉迷藏。
閑著也是閑著,順著剛剛的話題,我用回憶似的口吻跟他們說起了我的童年。
——說起來奇怪,那段時間的我既時常懷念著我的姐姐,又一邊沉溺於孩童年紀該有的樂趣。而這種懷念帶來的感傷,又讓我的樂趣總是那麽的容易空洞,以至於每當我有什麽難得稀有的快樂時,都會由衷的想起她還在的時候……教我辨識植物, 爬山,鑽洞,掏鳥蛋。
那段時間裡我對阿姊是否不會歸來毫不擔心,只是想念著,掛念著,僅此而已。
直到後來,好像這種思念逐漸演變成了找尋的欲望。
踏上尋找她的路途似乎成為了我人生唯一的夢想,或者說,是第一個要實現的夢想。
好像人通常隻對容易失去和已失去的東西印象深刻。但我覺得我不一樣,少了阿姊陪伴的我雖然很難過,但我的世界並沒有崩塌,我就是覺得少了些什麽。
就好像一本課本被撕成了四份,而我原本有兩份,我可以依照這一半去腦補拚湊出另一半的內容。但現在又少了一份,我不得不依靠四分之一份的殘籍去思索著另外一大半的內容…最讓我為難的是,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哪四分之一。
當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和楊宛離好像都沒注意到,杜靈仙此前一動不動的身軀猛的顫了顫。
隨後我有些迷茫的接著說道:
“所以有時候我甚至在想,那一種難以表達的動力,或許只是因為不想被命運擺弄……”
“而並非是因為渴望找到她?”
楊宛離淡淡的說了句,修長卻並不白暫的手撿起一塊一頭尖尖的石子撬動著地面上的泥土。
“或許只是一種欲望呢。”
“誰知道呢。”
我尷尬一笑,有些心不在焉的回道。
我想我並不是一個欲望很多的人,相反,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但我無法忍受被無限的索取,尤其是索取我的這個對象還如此的虛無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