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著的時候,我又東扯西扯了很多,杜靈仙和楊宛離兩人沒再搭話,但我並不介意。
直到蹲得兩腿有些發麻,一屁股坐在地上,旁邊的楊宛離才站起來丟掉手裡裹了一半泥巴的石頭,拍拍自己的屁股說道:
“我想上廁所,杜靈仙你知道哪裡有廁所嗎?”
“這邊沒有別的地方,你可以回教室,或者往身後走五十米……放心,我們不會看你的。”
這是我們到這後杜靈仙第一次開口,我松了口氣,卻還是不敢詢問他。自林警官來後,我對他一直處於一種內疚之中,在事情徹底爆發無法挽回後,我的這種愧疚被他的這種變化催生到了極點。
事實上,我已經不知如何去面對他。
楊宛離聽了他說的話,明顯有些不願意的說道:
“不行我們就過去吧,反正遲早也會找到我們。”
“……”
見沒人說話,僵持了會,楊宛離才又冷冰冰的說了句:
“如果被我看到你們回頭,我一定挖掉你倆的眼珠子。”
“……”
“……”
我換了個跟杜靈仙差不多的姿勢,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們的視野剛好可以看見人們一個一個的從牆體內出來,只是人影已經很小,我想他一定在想著因他而來的那兩個親人。
我想轉移一些他的注意力,但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好,隻好就近取材:
“我很好奇,你跟楊宛離到底說了什麽,她的性格態度好像變了些?”
杜靈仙朝另一邊吐掉了不知何時丟進嘴裡嚼得扁平的草梗,有些戲謔的轉過頭對著我說:
“我說,如果你再繼續這樣裝清高,我就強辦了你。”
“就這樣?!”
“怎麽樣,比你的悶騷有效果吧?”
我有些驚訝,片刻之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有時候追女孩子就得這樣,你還年輕,還嫩。”
看著杜靈仙袒露出來的笑容和輕蔑的語氣,這次我沒再像初識那樣感覺不適,只是憨笑著附和。
此時遠處別墅方向走過來了三道人影,杜靈仙見他們朝我們走來,突然站起來說道: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我有些困惑的問道。
此時的我還坐在地上,仰視著杜靈仙。楊宛離已經走了過來,我猜她一定也聽見了那句話,但沒有吱聲。
“去趟城裡。”
“新溪?”
我有些焦急的追問道,有些虛弱地站了起來,身上好幾塊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不是。”
“那還能找到你嗎?”
“找不到的,有些城市很遠。”
“……”
杜靈仙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從自己像校服一樣的藍色運動褲兜裡掏出了他常把玩的石子,注視了兩秒,隨後一把撒在了面前的土地上。一塊有些扁圓的石子借著力道往前滾了許久,直到鑽進一叢有些枯黃的矮草叢裡才消失無蹤。
我看著杜靈仙慢慢往反方向走,到路過楊宛離身邊時才停了下來。我看著他們兩人面對面,此時楊宛離有些發愣的看著他,脖子兩旁的頭髮因為睡覺時壓著變得有些微卷,兩隻手插在有些寬松的褲子口袋,像桃子一樣有些微鼓的臉頰此時有一絲淡紅,片刻之後便消失不見。
不過還好,想象中肉麻且讓我心碎的畫面並沒有發生。
天地間時不時刮來一陣濕風,天空中烏雲漸密。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
“不。”
“那你要去哪?”
楊宛離沒有說話,順著風的方向眺望遠處。
“哈哈哈哈……”
杜靈仙大笑了起來。
此時別墅方向走過來的三道身影已經清晰可見,是警察。
“沒關系。”
杜靈仙說罷便走,留下楊宛離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旁觀的我覺得她的這個模樣很酷,不知道是被風撩動的短發,還是她的堅定決然。
走出去了幾步的杜靈仙似乎是想起來了什麽,回頭看著楊宛離一臉自嘲模樣的說道:
“記住……別去攀比不幸,不幸是這個世上最廉價的東西。”
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杜靈仙拔腿就跑,跟他一樣動作的,還有那三個警察。
我並不擔心他們會在這片平原抓到他,因為前者的眼神裡透露出了一種決絕,有了那樣眼神的人,無法被拘束。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突然這樣想,隻覺得一種熟悉的感覺愈發濃鬱。——我如夢初醒,想起了阿姊離開前的那一天早晨,目送我去學校時的眼神。
一名警察把我和楊宛離帶了回去,此時的建築物旁蹲著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節省時間,一些人已經被拉到一邊做著簡短的筆錄。不少人向我投來惡毒的目光,但更多人眼裡透露出的,是迷茫。
讓我留意的是另一部分人,他們的眼神是頹廢的,而頹廢下,卻是平靜。
其中不乏當初跟我一個“教室”的學員,還有張媽。張媽的平靜讓我很意外,我覺得她應該暴跳如雷,或者捶胸頓足才能罷休。但她沒有,她在人群裡如此的不起眼,她望著來時的那條水泥路,也許在想她的家鄉,又或許在想她的孩子。如果她有孩子的話。
……
在今天之前,外面好像一個夢。今天之後,人生更像一個夢。
我始終沒有在人堆裡找見斌哥。
在跟警察同志說明情況了之後,他們將我和楊宛離交給了林警官。此時的人群旁四輛警車呈半圓圍著他們,不遠處是幾個還在忙前忙後的警察。
林警官似乎是剛做完筆錄,拿著本子向我們走來,面露微笑說:
“辛苦了,你們之前跑去哪了?”
我撓了撓頭說道:
“太混亂了,有個朋友帶我們從後面跑了出去,就在那邊待了一會。”
“嗯……場面失控是有些出乎意料。”
林警官有些疑惑,又看了眼我身後面無表情的楊宛離,有些半開玩笑的說:
“你怎麽好像在這裡還挺多朋友呐?”
“呃,算是吧……”
有些事情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我只能尷尬的敷衍道。林警官又看了看我們身後繼續問道:
“那他去哪了?沒有跟你們一起過來嗎?”
“他走了。”
“走了?”
“嗯…”
“那可不行!還需要做筆錄的!”
林警官臉色漸漸嚴肅,我說:
“你的同事已經去追他了。”
“哦。”
林警官這才松了口氣,把我們帶到最近的一架警車旁的臨時小桌子那,此時桌面上放著一些瓶裝水。又對著我們說:
“你們先喝點水,我們也沒吃東西,如果你們餓的話等下先跟著回局裡,這車一下子拉不走這麽多人。”
這時我才發現,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只是天如此陰暗,讓人沒有察覺。也許是被迫習慣了這裡飲食的緣故,也沒有這麽餓。
不過我還是禮貌的回道:
“嗯好,謝謝你了!”
“沒事,晚點下一趟車我叫你們。你也該去醫院看看了。”
林警官看著如同一個老人一樣緩緩坐到板凳上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趕忙擺手,畢竟是讓人家幫忙,而且我看她破掉的衣服,也有些愧疚:
“沒事,我回去擦擦藥就行,你先忙吧!”
“嗯,那我晚點再來找你們!”
林警官說罷便轉身離去,我看她的丸子頭已經有些蓬松散亂,卻也沒打理。看來她確實是挺忙。
好像周圍除了我和楊宛離,其他人都很忙。忙著審人,忙著被審,忙著抓人,忙著被抓,忙著不知所措……此時我們坐在小凳子上。看著面前的一些被戴上手銬的“領導”和“家長”。脫離了這個整體後的他們,似乎又回到了最原本真實的模樣。——垂喪著,懊惱著,歎氣的……那些學員永遠不知道他們的船長始終有一隻腳踩到現實的岸上,盡管這個岸上的監獄在等著他們。而那些沒有一隻腳踩在岸上的人,此時只能兩隻腳站在夾板上,看著周圍的山丘拔地而起成為山峰,陸地在能看得到的地方瘋長,好像萬物都在俯視他們,直到冰冷的感覺從他們的腳裸漸漸沒過全身。
這樣的突變,任誰都會覺得恍惚,即便是提前知道了的楊宛離。——我瞄了她一眼,此時後者手裡拿著喝得還剩一半的一次性紙杯,眼神有些停滯。
最終,我和楊宛離的目光停留在了遠處幾個原地做起功課的學員身上。
我在想他們到底明白自己是在迷中嗎?如果是,那一開始就不會來。但很明顯,他們一定都知道自己在尋求什麽。可如果不是,又怎麽也會任由自己如此荒唐?
我目不轉睛,抿了口水,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楊宛離。
她的眼神並沒有變化,身體也沒有任何的動作,聽見我的疑問後,沉默了半響。冰脆的聲音從她的嘴裡傳出:
“其實沒有什麽懷不懷疑……當你走進了一個這樣的世界後,如果有了一丁點懷疑,整個世界就會隨著這條裂縫崩塌……這種感覺,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那我為什麽沒有這種感覺?”
“因為你想要的不在這。”
“……”
我看著她的臉龐,想確定她說的世界是否是這片荒野中突兀出來的幾層水泥鋼筋築成的“世界”。但話到嘴巴,卻又不知為何啞然失聲。
我在想,如果杜靈仙在,看到這一幕他會說些什麽?想到這裡,我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不顧身上的疼痛快速地衝進了人堆裡,四下尋找著。
楊宛離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立馬跟了上來,一邊問道:
“你要去哪?!”
周圍的警察和蹲在地上的人開始注意到我,此時我卻顧不了這麽多,左顧右盼,卻始終沒有找到杜靈仙的二叔。
楊宛離追上來攙扶著我問:
“你到底要找誰?”
我依舊在四下觀看,一邊說:
“杜靈仙的二叔。”
“……我想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
“杜靈仙都走了,你還找他幹嘛?也許他在第一趟的時候就已經被帶走了呢?”
“……”
“那個女警察不是說了,他們已經帶走一批了。”
楊宛離拉了我一把,指了指遠處傳來警笛聲的方向——之前的第一批警車已經折返,看來這一趟就可以帶走剩下的所有人。
我有些無力地癱坐在地面上,楊宛離站在我的身邊。周圍越來越多的人看著我們。
我隻覺得一種負罪感包裹著我,讓我莫名的渴望知道杜靈仙的過去。
警笛聲已經越來越近,天上的烏雲滾滾翻動,大風時不時的湧過荒原,將本就不多的蘆葦乾草反覆壓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垂著頭,隻覺得有些胸悶。楊宛離沒有說話,卻輕輕摸著我的頭頂。突然,一道閃電照亮了這方天地,雲層的雨滴如同整裝待發的士兵,它們注視著這片大地,吼叫聲已經從天空中傳了下來。人們瞬間慌亂地起身,往警車裡移動。這時不知誰指著樓頂大喊了一聲:
“看!那是誰?!”
大夥隨著他的聲音望去——此時建築物的樓頂,一個身影筆直的站著,像在注視著我們,又像在注視著他眼前的大地。
又是一道閃電,狂風吹得他的衣服貼緊了他的身軀。從一開始就坐在人群中間沒有動的我,借著這第二道閃電看清楚了。——這個站在樓頂一隻手扶著一根修長避雷針的人,正是那個喜歡模仿大樹的斌哥……沒人知道他什麽時候上去的,也沒人知道他怎麽上去的。
雲層深處傳來的第二聲吼叫炸響了大地,雨水夾著狂風如箭雨般接踵而至。我的身後傳來學員們的大叫聲——有擔憂的驚呼聲,有看熱鬧的口哨聲,甚至還有歡呼聲。幾民警察立刻冒著雨衝進建築物,最外圍的人們停止了上車的動作,此時好像都變了副嘴臉,仿佛戰敗的部落群眾看見自己的首領手持長矛,屹立在蒼穹之上力挽狂瀾。
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我隻覺得他像小人書裡的孫悟空。
我覺得他好像看向了我,但我看不清他,雨水太大,打在眼睛裡太痛,我想叫喊,可嘴巴一張開,風便會把雨塞滿我的嘴巴,卡住我的喉嚨。楊宛離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把傘,意圖遮住我們兩人,只是在這種雨面前,傘是沒有用的。
我心裡湧出一絲擔憂和害怕,楊宛離也很緊張,我能感受到,因為她抓我肩膀的手勁越來越大,傘早已被吹翻,我們兩人一人站著一人坐著,任風吹雨打,沒有動彈。
第三道閃電來臨時,我伺機睜大了眼睛——那道白光下,我看到斌哥確實在看著我。不過是微笑的,我能看出,他的眼神裡,有欣慰,有解脫。但他的笑容是如此的疲憊卻又如此的溫暖,在這寒冷的風雨中。
幾滴雨狠狠地打在了我的眼瞳上,我的生理反應讓我不得不立刻痛苦的閉上眼睛。黑暗中,我聽見身後傳來了一大片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雲層深處傳來的第三聲吼叫聲,是斌哥摔落在泥土上的沉悶聲。
我在黑暗中聽到了夾在雨水聲中的這一聲沉悶的聲音。
隨後是周圍很多腳步在雨水中跑動的聲音,等我睜開眼,我和楊宛離已經被警察們拖往了身後的警車。其他警察同志瞬間把斌哥落地的地方圍成了一個圈,讓人只能看見他們身上倉促穿上的雨衣隨風狂舞。
我的眼睛很痛,很模糊,盡管我睜大眼睛聚精會神的看向那裡,依舊看不清。只知道周圍很吵,人們的聲音很吵,雨水在地面上流淌的聲音很吵。混亂中我看到了陳沿平,他離我的距離不算遠,不過他沒有看到我。我看到了他眼神裡的震驚,此時,他眼神中的真誠蕩然無存。
我被拉上了一架小轎車式的警車,林警官坐進駕駛座上,關上車門,打開雨刷。周圍這時才安靜下來,只是我還止不住的發抖,不論楊宛離跟我說什麽, 我都聽不見,她有些慌亂地撫摸著我的後背,只是她似乎也還沒緩過來,動作是那麽的笨拙。
林警官從副駕駛上拿了根毛巾遞給我們,說:
“拿著,只有這一條了,將就著用。”
楊宛離接過,小聲的道了聲謝謝,我努力地弓著身子抱著自己的膝蓋,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渾身濕透的雨水帶來的寒冷讓我力不從心。
“你認識那個男人嗎?”
林警官一邊盯著前方猙獰的道路一邊開口道。
我看向她點了點頭,在車內的後視鏡裡,我們對視了一眼。
車內陷入了沉默,我側靠著楊宛離,我能感受到,她也在止不住地顫抖,只是很輕。
而我的腦海裡,還在回蕩著那聲沉悶聲。
直到道路逐漸變得平坦,我的情緒才平複了些,我有些費力地坐了起來,此時楊宛離已經倚靠著車門睡著。
林警官察覺到了動靜,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說:
“好點了?”
我點了點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內疚的語氣既像說給跟她聽,又像在自言自語:
“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不能怪你。”
林星用篤定的語氣說道,此時車已經拐進了新溪市的郊區大路。我看著窗外,雨已經小了很多,天空也沒有之前的這麽黑,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只是那道沉悶的響聲還回響在我的耳邊……鏗鏘,黯淡,濺射,荒唐。
不論怎樣,它是如此的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