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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如》第7章
  在這種白天扮“野獸”晚上變回人的日子裡,時間過得很快,也許是由於模仿能力出眾的原因,我並沒有像杜靈仙說的那樣很快回去。

  不過不得不說,這個課程還是有一定好處的,關於意志力有沒有增強我不知道,不過年少時務農給我落下的病根倒是治好了,這點我很欣慰。有些難受的是,每天這樣清湯寡水的,讓人有些營養不良和體力不支,之前的頭病因此時常發作。

  但馬上我就面臨了更難受的——即每個月我們可以吃飽兩天,而這一天又必須吃到吐,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會有這麽病態的規定,但本著入鄉隨俗的念頭,我還是決定先克服再說。只是在嘔吐了兩次之後,我還是沒忍住心裡想去找杜靈仙出逃的念頭…

  好在我們組的一位老組員比較照顧我。他們都叫他斌哥,斌哥比杜靈仙大一些,是一個似乎已經快要到“優等生”了的人物。他沉默寡言,但教了我不少他覺得實用的技巧,不知道是不是我初來乍到不懂的原因,我隻覺得如何裝作吃得多和如何嘔吐會舒服一些這兩條比較實用。——這樣的行為被發現是很嚴重的,理由是不接受鍛煉。因為這裡禁止言談所有負面的話語,尤其是負面情緒與負面行為。當然,關於這些負面舉動的標準自然是他們說的算。

  在每一個月快要結束的時候,“學校”裡會按例開大會,其實無非是一些領導模樣的人輪番上去宣說教學理念和項目規劃。

  大會在三樓召開,這也是每個月唯一一次所有學員都能在場的時候,優等生在最前端,依次而坐。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一個女子,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一頭馬尾,神態有些憔悴,那種感覺跟記憶裡的阿姊很像,那一瞬間我有些愣神,直到被斌哥用力拉了拉才反應過來。

  等我們回到坐的位置上時視野裡早已沒了她的身影。之後我一直在想著她的模樣,但因為只看到了側臉沒有辦法確認她是否就是阿姊。

  我有些不敢去設想,但又忍不住設想…以至於大會什麽內容我一點都沒有聽進去。斌哥不止一次悄悄的提醒我讓我認真聽,但我實在無法集中注意力,只知道結束時每個領導從優等班裡挑了一些女學員先走。

  等大會結束時我才開始後悔,因為事後“家長”們居然還要我們在紙上默寫大會的內容,我這才理解了斌哥為什麽一直在提醒我。

  毫無意外我的分數很差,結果就是受罰一天不能吃飯。其實吃不吃我都已經不在意了,我只在想著那個女子,我不想把她跟阿姊關聯起來,但我又無法不把她跟阿姊關聯起來,因為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像了,我躺在自己的床鋪上越想越激動,以至於恨不得馬上去求證。

  正在我思考如何才能快速晉級優等生而好接近她時,斌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我的身旁,手裡遮遮掩掩地遞給了我一碗水,我一喝才發現——是一碗湯水。

  我有些不敢相信的望著斌哥,而斌哥只是面無表情的作了個噓聲的動作,待我把這碗淡淡的湯水喝完後,斌哥才緩緩開口:

  “怎麽?被那個女孩迷住了?”

  “啊?!”

  我下意識的否認。斌哥卻不以為然,他看上去跟杜靈仙一樣大的年紀,說話卻老成許多:

  “專心搞項目,鍛煉自己,等有錢了,什麽都有了。”

  我見斌哥說話語氣像牛叔一般,一時有些不適應,斌哥看我的樣子,反倒以為我聽進去了,

又對我說道:  “抓緊功課,你馬上就要接觸項目了,別等下掉到差等班,那樣你離她可就更遠了。”

  說完,斌哥便拿著碗離開。

  ……

  其實我並不害怕差等班,畢竟連特差生的改造室都去過的人,還怕換個地方學狼叫?不過我確實在擔憂,因為我聽說優等生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被送出去深造,至於送去哪,不得而知。至於還會不會回來,也不得而知。

  我有些急迫的想快些晉級。

  這個時候,有個“家長”模樣的人來拍了拍我,我才意識到——陳哥來送菜了!

  不同於剛開始認識陳哥的那份感激之情,我隻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但具體又說不清楚,只等這個“家長”把我帶到了豪宅一樓側面的庫房,我才看到蹲在庫房門口抽著煙的陳哥,他的外表很扎眼——蹲下來就像一個肉球一般,塊頭很大。

  似乎是發覺了我走過來的腳步聲,此時穿著一件應該是量身訂製的米色襯衣的陳哥轉過頭看了看我,站了起來說道:

  “怎麽樣?還好吧?”

  我沒回話,只是盯著他的眼睛,他邊起身走向麵包車一邊繼續道:

  “來,給你補補,聽說你剛入學時發生了些不愉快的事?”

  “不過現在沒事就好,來,拿著。”

  陳哥領著我來到不遠處的麵包車旁,拿出了一隻被報紙包裹的燒雞。

  我沒有馬上接過,看著面前體型壯大的陳沿平,我沒有像剛開始那樣感到害怕,反而有些不悅道出了心中的疑問:

  “你為什麽要騙我?”

  “什麽?”

  陳哥聽著這話,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眼睛微眯,等待著我的下文。我努力平靜的說道:

  “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個好人。”

  “……”

  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已經算是比較委婉,但還是沒想到這麽一句簡簡單單的指責的話反而好像用力的刺痛了他。

  陳哥把報紙包裹著的雞丟回了車上一反平常和藹的面容,幾乎逐字逐句的壓低著聲音看著我冰冷冷的說:

  “好人…什麽是好人?你不覺得你說的話很搞笑嗎?”

  頓了會,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恢復了最開始那般和藹的語氣:

  “很多事情是不能看表面的,你剛接觸這個社會,對與錯,不是一條線就能劃明白的。”

  我皺了皺眉,明顯對他的這段話有些反感。雖然我不清楚他送我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麽,但還是退後了兩步回道:

  “是,我是不太懂這些,可是……”

  陳哥聞即笑了笑,帶著一絲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輕蔑諷刺打斷我道:

  “行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我們既然來到這裡了,不就是想各取所需?你也不用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這裡四面八方都是路,如果你想,現在就可以走。”

  我有些無力反駁,但就是覺得哪裡不對,想了想他在收集這個“學校”教學資料的舉動,我隱約猜出來他想做些什麽,但又不敢肯定。

  “……你真的覺得你要做的事情是一件好事麽?你也見過裡面是什麽樣子吧?”

  我有些忐忑的看著他說道,任誰都聽得出來,氣勢弱了許多。而陳沿平的臉上已經有了些不耐煩的神色:

  “行了,你回去吧!你只需要知道,我會遵守約定就行了,至於你想不想做,都隨你。”

  “到時候如果你想一起做就跟著我,不想做就拿錢去找你的那個什麽姐姐。”

  “……”

  “就這麽簡單,懂了嗎?”

  說罷,陳哥又把那隻報紙包裹著的燒雞塞回到了我的手上,看了我兩眼,神態緩和了些,有些不放心的叮囑道:

  “早點吃完回去,那個“家長”撐不了多久,我沒有騙你,再忍忍吧。”

  此刻我看著他真誠的眼神,真想用力地把這隻雞扔在地上,然而身體的本能反應沒有讓我這麽做,因為這隻雞實在太有誘惑力了……

  末了,陳哥上了車還不忘搖下車窗補充了一句:

  “不要想著逃跑,這裡離城裡遠得超乎你的想象,以你在這裡的體力,是不可能逃到城裡的,被抓住只會換來一頓毒打,到時候我也救不了你。”

  “……”

  聽著這話,我真是瞬間一股無名火不知道從哪發。才想起被打昏帶回來後電話就已經被收走,愣了會,隻覺得自己像一隻癟了的氣球,向正準備關上車窗的陳哥提了一個最後要求:既然這樣,那下次來的時候幫帶本名叫《逍遙遊》的書來。

  陳哥聽名字愣了愣,回了句盡量吧,隨後便發動汽車遠去,留下我一個人突兀的站在這片天地間。

  天空依舊灰蒙蒙的,江南的天氣一句蒙蒙細雨就可以帶過,我開始有些想念在“石家莊”裡的日子。

  這時不知道哪伸出來的一隻手飛快地搶走了我手裡的烤雞。我這才發現杜靈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身後。被嚇了一跳的我大聲怒道:

  “你幹嘛!”

  “……想不到陳沿平還有點良心,這烤雞可得不少錢。”

  “嘿嘿,怎麽,你小子想背著我吃獨食?”

  “你……”

  杜靈仙把雞搶到手之後瞬間退後了幾步邊走邊說道。隨後沒管我一臉怒氣的表情,直接蹲在屋簷下迫不及待地把報紙撕開,抓起雞身就啃了起來。我顧不上怒斥,看他一臉餓壞的表情,趕緊追了過去,生怕晚一秒那烤雞就沒了。

  就這樣,我倆開始享受起這難得的幸福時刻。

  “陳沿平到底讓你進來幹嘛?”

  “啊?”

  “你不說我也知道他那點心思。”

  “……”

  “想不到他還挺有耐心。”

  杜靈仙不僅說得快吃得也快,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麽他能吃東西說話兩不誤。

  我沒有正面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我也不肯定,又也許是我還想著陳哥許諾的報酬,所以有意維護。

  將手中雞腿上的最後一絲肉咬下來後,我開始覺得自己有些虛偽。

  ……

  兩個平時只能吃青菜的人,此時吃起肉來自然是狼吞虎咽,片刻之後,一隻完整的雞連完整的骨架都已經湊不齊。吃完之後,杜靈仙熟練地把殘渣包了起來扔到遠處,招呼都不打就沒影了……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麽來去自如的,但還沒等我糾結是否要追上去一探究竟時,身後便已經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轉過身,那個領著我出來的“家長”已經走到了我面前。

  那個人面無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看著他冷漠的眼神,我知道,短暫又難得的“望風”時間結束了。

  回到教室,再看到那些人,我瞬間覺得有些乏味,所幸還有斌哥。

  我也不知道因為什麽,斌哥很照顧我,總跟我分享一些他的經驗和心得,也喜歡跟我開一些玩笑,但總是小心翼翼的。也許他不覺得,但我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至少在我看來,他的身體裡有一個遠遠超過他實際年齡的靈魂,那不該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該有的。

  我不清楚他曾經經歷過什麽,大概我也是一個比較敏感的人,所以兩個人之間的親近難免隔著一些莫名的客氣與謹慎。斌哥身上的這些東西像一面透明的牆,隔絕著所有想要走近他內心的人。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不僅需要完成功課,還需要去完成各自小組裡的“項目”,大意就是用電話拉新人入學。

  我終於又拿到了自己的手機,幸運又可悲的是,我沒有任何人的號碼……我從那位“家長”的眼神裡看出了明顯的嫌棄,那感覺就像上學的孩子沒有帶書。當然,除了拉人以外,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自己的積蓄。我自然沒有積蓄,我想我總不能把“石家莊”拉進來吧?幾乎是瞬間我便打消了這個可怕的念頭,倒不是因為“石家莊”的貴重,而是因為此時此刻,我已經將它當成了我的朋友。

  想來有些無奈,曾經阿姊是我與渴望的親情之間唯一的紐帶,而現在,“石家莊”又成了我與阿姊之間唯一的紐帶。

  而老曹用生命來成就的“意味”,我已不想再嘗第二次。

  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心裡慶幸著自己一直守口如瓶,沒讓人知道“石家莊”的存在。

  ……

  不過斌哥倒是很熟練。

  他看上去是一個很認真而且能吃苦的人。斌哥人身材挺好,人也長得不賴,我常瞄見有幾個女學員偷偷議論他。聽說他已經把兩個朋友拉了進來,而且那兩個朋友都晉級到了“優等生”,其中有一個還在前不久被送出去深造。

  而斌哥,始終還在普通班。

  這讓我不得不在想這個是不是也關乎到天賦?

  總之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成為了班裡最嫌棄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員。

  當“家長”們開始讓大家自由發揮去完成功課時,我又得以見到了千奇百怪的一幕。

  斌哥說他最喜歡這個環節,因為他喜歡模仿一顆樹——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我猜想他的大部分骨子裡的深沉和憂鬱,都是由此而來的。不過我不知道他的這個愛好是來這裡之前就有的,還是來到這裡之後養成的……

  一個人,該以什麽樣的思想去模仿一棵樹?

  我在心裡不斷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想說他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只是一想到我一但說出口了,他們又會冷著眼反駁道:那你說什麽事情有意義?我便會啞口無言。

  所以我想其實大家大抵是知道的,只是若是都沒有意義了,就一定能找出一個最沒有意義的,將其去掉,其余的便勉強算是有意義了。

  斌哥總勸我認真一些,因為我的功課真的很爛,我越想快點去優等班去找那個女子,我的功課就越爛。

  終於,沒過多久,我償了杜靈仙的願——因為忍不住指出了一個正在模仿牛的“家長”的低級錯誤,而被早就看不慣我的人“貶”到了杜靈仙所在的“小黑屋”。

  我嚴重懷疑那個人根本就沒有見過牛,怎麽會有牛吃一口草還要送一口水來下咽?

  但我又是無法辯駁的,這就好比小時候讀書時在教室裡一位同學鬧了笑話,最開始發現的人大聲笑了起來,而後其他同學也跟著笑了起來,最後笑到一半大家發現其實也沒這麽好笑,但是誰也不好意思先停下來。

  回到“小黑屋”後不知道為何我反倒覺得自在了些,只是不免有些絕望,因為這樣離那個女孩子的距離就變得更加遙遠了。

  杜靈仙見我被扔進來的時候並不驚訝,只是站起來打量了我兩圈,一邊戲謔卻又裝作一本正經的說:

  “我還以為你還能在差等班再待半個月再進來。”

  “那你高看我了。”

  我沒好氣的答道,像回到自己家一樣熟練地打理起自己之前的地鋪。此時這個大廁所裡的小廁所看起來好像也沒這麽扎眼了。

  躺下來,我望著杜靈仙,他擺了擺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床褥旁有一些熟悉的石子。

  “想問什麽就問。”

  “你在這裡待多久了?”

  “記不清了,有幾年了吧。”

  幾年?我有些震驚,無法想象在這棟樓裡待上幾年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日子。

  杜靈仙似乎是看出了我眼神裡的驚訝,笑了笑,向我這邊挪了挪,小聲道:

  “其實他們並不是一直待在這裡的。”

  “嗯?”

  “他們有時候會出去一段時間,應該是避風頭吧。”

  “哦。”

  “……”

  “我很好奇,你為什麽會來到這裡,也是因為錢?你好像明明能走,卻為什麽非要待在這個廁所改造的小黑屋裡?”

  “你他媽問就問,笑什麽?好像你不在這裡一樣!他媽的。”

  杜靈仙見我嘴裡有些笑意,有些惱怒。手裡把玩石子的動作停了下來,靠在牆邊,似乎是很久沒有人這樣問過他了,他把凌亂的頭髮又綁了一遍,動作之余像在思考著什麽。

  “……”

  “當然也是為了錢。”

  他歎了口氣回答道。

  這個回答讓我有些驚訝,卻好像又在意料之中。只是我覺得他多多少少都要辯解幾句,卻沒想這麽坦誠。

  “不過進來沒多久我就找到了逃走的方法,而且我是我們那一批裡第一個晉升優等生的人。”

  說到這裡,杜靈仙的神色有些複雜。他的衣服算得上單薄,靠在牆邊卻也不覺得冷。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沒等我開口,他繼續說道:

  “我不走不是因為我想在這裡……其實他們的把戲我到優等班以後就弄明白了,不走是因為想把那些我厭惡的人都弄進來,只不過還差兩個。”

  “……”

  “那現在呢,等那兩個人來了之後就走…?”

  我懷著複雜的心情追問道。

  他說這件事情時平淡的語氣,就好像在說一件與他毫不相乾的事。

  此時我們這裡唯一的老爺燈泡已經被外面的人熄掉, 借著牆壁上的小窗戶照射進來的月光,難免有些詭異。

  “不是。”

  杜靈仙瞟著落在自己不遠處的月光,語氣裡竟有些落寞。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像極了小時候等著姥姥講睡前故事的樣子。

  “是因為他們在這裡。”

  “啊?”

  這句話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因為後來我發現……其實我也沒這麽厭惡他們。”

  “所以你現在是又想把他們帶出去??”

  “……”

  突然,他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匆匆答了句困了,沒等我繼續追問就已經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像一隻毛毛蟲一樣躺在自己的床鋪上一動不動,片刻之後還發出了呼嚕的聲音。

  我有些無語,腦子裡一下轉不過來,見他這個樣子又不好再追問。我當然知道這呼嚕聲是裝出來的,隻好識趣作罷。

  在杜靈仙的呼嚕聲中,我也裹進了自己的被褥裡,只露出一個腦袋。對面牆上窗口照射進來的月光剛好鋪在我的臉上。

  感受著被雲霧遮擋忽明忽暗的月光,不知不覺間我發覺屋子裡的呼嚕聲已經消失,抬起頭望向對面的杜靈仙,此時這條“毛毛蟲”的殼已經裂開了大半,伴隨著他的入眠,我開始有些失眠。

  想著“石家莊”此時獨自在陌生的道路旁感受著這裡時不時的朦朧細雨,我開始有些擔憂它是否會因此而生出鏽痕。

  這種擔憂像一根細線,伴隨著時有時無的月光牽引著我昏昏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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