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在這片遼闊的大地上遊蕩的時候,曾有幸在海邊找到過一份閑差。
那是一家隱落在無人巷尾的鍾表店。
每天除了隔壁倉庫裡老鼠的動靜,再沒一點人間煙火味。唯一能打發無聊的就是擦拭著各式各樣的鍾表。
在我第一天上班的時候,也是我僅有的兩次見到老板的時候,他慢悠悠地打著哈欠對我說,沒有多少錢,但很快樂。我曾一度以為這只是每個老板慣用的說辭,直到某個深覺枯燥無味的下午,我在店門口留下我的聯系方式後,開始在周邊遊蕩了起來。
漸漸地,那段時間裡,我開始緩慢的穿行在各個島嶼之間。
我與那些島上為數不多的人不同,在本地人眼裡我像個窮酸的旅客,在那些旅客眼裡我又像個令人羨慕的閑雜人等。或許是看一場日落,又或許是趟在山坡上吹風,亦或是躲在房簷下目睹一場海上暴雨的全過程,又或許是偷著擺弄漁民的漁具。等到心滿意足,才慵懶的走向碼頭。
有一次因為害怕天氣繼續惡劣下去而導致無法返航時,我比平常早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碼頭,即便如此,漸漸大起來的雨還是將我淋了個半濕。就在我有些皺眉的環顧周圍尋找合適的地方避雨時,一艘有些老舊的漁船順著海浪磕在了岸邊的礁石上,發出一聲悶響。片刻之後,上面的船艙裡鑽出來一個穿著一身黑色雨衣,赤著腳板的中年男人。他站在甲板上觀望了下四周,抹了抹帶著著雨漬的頭髮,眼神裡有些輕微的疲憊。
我打量著這個膚色有些黝黑,身材雖然不是特別高大看上去卻很壯碩的男人。一看便知是周圍的老漁民,跟在他後頭的是船艙裡傳出來的一聲老人的叫罵聲,像是在責怪他些什麽。
我想著應該是對父子。中年男人並沒有在意老人的責罵聲,而是收拾起了甲板上的漁具,直到過了會打算回到船艙時才又注意到我的存在,扯著洪亮的嗓門向我熱情的喊道:
“進來坐!有薑茶。”
在他一副理應如此的堅持下,雖然有些難為情,最終我還是積極的踏上了甲板。
狹小的船艙裡,放置著兩鋪簡易的床板,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一位看上去六十多歲的老人正窩在一張床鋪上,瞟了我一眼後又繼續若無其事地翻看著手裡已經有些褪色的雜志。
男人脫下雨衣隨手放在角落裡,從一個簡易的小爐子上拿起已經有些凹痕的鐵壺,給我和老人分別乘了一碗。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冒著熱氣的茶水,看上去剛燒開不久。抿了一小口,與其說是薑茶,其實只是薑水,不過我也已經心滿意足,吹了吹又喝了一大口,頓時覺得身體舒服了許多。男人見我滿足的表情,嘿嘿笑了兩聲,又給自己乘了一碗。
我們倆就這樣一邊吹著碗裡的茶水一邊默不作聲的看著艙門外落在甲板上的雨花。
在等待雨停的漫長時間裡,男人打發時間似的向我述說起了他的過去。
……
伯嘴樹被移到村口那年,姐姐倔強的把名字改了。
當我再回顧她時,記憶裡只剩最後一次跟她在麥田裡的場景。——她筆直的站著,看著遠方的小山丘一動不動,微卷的一頭長發因為汗漬,被風吹動時有些僵硬。我站在遠處看著她的背影,我覺得“最後一次”在記憶裡的畫面尤其是這樣的時候,應該是黃昏和雨天,而那個下午只不過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陰天。
雲不明不暗,風不大不小,
我想如果太陽與暴雨是天的動態,那陰天一定是天的靜態。 在那些摻和著夏天的汗水與冬天的火爐味的日子裡,她就這樣給我留下了一張張永遠不能衝洗的舊照片。
而我希望的,只是她能回來。
姐姐離開的那年剛滿十八歲,比我整整大了五歲。
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這裡,留下我和姐姐,還有年邁的姥姥。父母走的時候我確實小,小到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裡隻裝得下好奇,只知道他們是被一群穿著舉止奇奇怪怪的人帶走。
記憶裡那天我躲在姐姐的身後,拉著她有些汗漬的衣服,我倆倚著門框,我鼓著眼睛問姐姐,他們是警察嗎,姐姐說,不像,我又問,那是好人嗎,姐姐又說,不像。
他們走出院子,我們就跑到路邊。其實我很想說話,但礙於大家都沒有說話,我生怕打破了某種禁忌,隻好用手捂著嘴巴。
於是,我就這樣強忍著,好奇地看著他們,疑惑在我的眼睛裡打轉。好幾次我想大聲呼喊,但最終還是一聲沒吭的看著他們消失在視野裡。
後來想起,這應該是我第一次有意識的抗爭,抗爭的對象,是我的好奇心。
不過更吸引我的,是那天村子的黃昏,雲層裡像躲著一隻披著金羽裳的老母雞,耀眼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柔軟。
……
山裡很苦,交通不便,姥姥隻身一人把我們拉扯大。印象裡的姐姐很瘦弱,不過她時常一副清風傲骨的模樣,也很要強。
我如此依賴於她,不僅僅因為她是我的姐姐,還因為她不止一次的跟我保證過,爸媽一定會回來。
於是,她便成了年幼的我與渴望的親情之間唯一的紐帶。
直到我上學後不久,她輟了學。某一天晚上,不知道她怎麽想的,突然拉著我對我說,她把自己名字後面的兩個字改成了“阿姊”,她說這兩個字是老先生教的,是姐姐的意思,這樣,將來不管她走到哪,名字裡都會有我的呼喚,因為這個名字,是為我而改的,就等於帶上了我。
她認真的思考了會,覺得還不錯。
不過卻是把我驚哭了,我趕緊抱著她呼喊道:“為什麽這是帶上了我啊!我不是在這嗎?你怎麽能有兩個弟弟!你要去哪啊……”不知道是不是太慌亂,我的語速也變得比平時快,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最後索性直接大哭了起來。
她似乎也被我驚嚇到了,趕忙蹲下來摸著我的頭說:“傻弟弟,我的意思是會感受到你在我身邊,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我望著她,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她看著我平靜了些,又說道:“姐姐要去外面,才能讓你有錢讀書,姐姐還要去找爸媽。”
我趕忙說:“為什麽要去找爸媽?他們不是會自己回來嘛?……我可以不讀書的,像牛叔一樣,去礦山裡。”
姐姐自然是沒有答應,我求助模樣地望向姥姥,飯桌上的姥姥只是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那天晚上,隻記得我緊緊地抱著她,因為怕她突然消失,本想著寧可不睡覺也要抱緊她,後來昏昏沉沉的,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來後第一時間就是伸手摸摸旁邊的被子——空空如也,我猛得坐了起來,剛準備大哭,只聽得屋外姐姐叫喚吃飯的聲音。
一頓豐富的早飯,其實也只是多了幾種比較難得的野菜,也許是她清晨去山裡討的。小孩子總歸是迷糊的,在她的再三保證下,我忐忑的去了學校,卻又在上了一節課後瘋了似的跑回家。
我想那一定是我生平最快的速度。
推開院子裡陳舊的老木門,姥姥低著頭坐在院子裡,手裡拿著一張信。姥姥有些驚訝的看著我,那副模樣,好像準備好的說辭揉成了一團棉花堵在了喉嚨裡。
姥姥沒有說話,但我瞬間明白了,“哇”的一聲,直接在原地哭了出來。
那個冬天,將近十公裡的山路,我也不知道我的鞋子是什麽時候跑丟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麽跑回來的,我癱坐在地上,因為本就上氣不接下氣的緣故,我差點把自己哭斷氣。
姥姥看樣子也嚇了一跳,卻怎麽也哄不起來,是對面的阿婆見了,才把我哄了起來,用她獨有的手語。
阿婆比姥姥年紀還長,一個人在村裡住了很久很久,連姥姥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和姐姐從小便隻喚她阿婆,阿婆人很好,跟我們家也經常走動。
小孩子終歸是好哄的,也是漸忘的,在恍惚了半個月後,我收到了姐姐的第一封信,姐姐在信裡說,信是她的一部分,先回家。等攢到一定程度了,完整的她就回來了。我信以為真,覺得這或許就是老人們說的靈魂,於是,我把阿姊能將靈魂藏在信封裡的事當成秘密,好生守護了起來。
直到後來我漸漸長大,隨著時間,信封也越來越多,也會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錢被一同寄回來,每一封我都好生保管著,生怕姐姐的魂魄會因我保管不當而消散。
後來在學校裡待的久了,我也會開始給姐姐回信,每一次除了一些想說的話以外還會幫她糾正上一封信裡的錯別字。她說這樣就等於是在幫她讀書,我的語文成績也因此名列前茅。不過再慢慢的,她回信的間隔和時間開始越來越不規律,也越來越少。
終於,在間隔最長的一封信後,我再也沒見到那位風塵仆仆的郵政大叔朝著我家走來的身影。
從那以後,我開始認真的體會到了慌亂。
我把這事跟周圍的人問了個遍,有些人安慰我,有些人打擊我,姥姥隻讓我不要擔心,但我也看出來了她渾濁眼神裡的擔憂。後來我從學校裡出來,除了家裡的農活,時常在徬晚黃昏的時候坐在村裡最高的稻草坪上發呆。
日複一日。
直到有一天,一個男人拍了拍我的頭,遞給了我一支煙。
“嘗嘗吧。”
他咧著嘴笑著說道,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在了我的身邊。這是從小到大他第一次這樣跟我說話。我盯著手裡的香煙,看了眼牛叔一邊空癟的褲腿,接過了他的打火機。
牛叔在當初是極少一批留在村裡的年輕人,他也讀過一些書,因為小時候跟小夥伴比學牛叫,後來因為學得最像被叫成了阿牛。
他身強體壯,心思縝密,又樂於助人,村裡人都誇他有出息。只是心思再縝密的人,也算不過天,牛叔平平靜靜的生活,被半年前礦山發生的意外打亂——那場意外好像可以避免,又好像無法避免。人們在面對不可抗拒的命運時,好像都會習慣性的當成一場天災去面對。在礦山裡做了大半輩子的他撿回了一條命,卻因此失去了一條腿,另一條腿也烙下了病根。一個本來身強力壯的人就這樣瘸了,任誰心裡也不好過,大家都擔心他是否會一蹶不振……不過好在礦裡給了一筆錢,數額不大,卻夠他平平靜靜的過完這一生。其實每個在礦山裡工作的人,都會想到這一天,只是這一天到來時,該崩潰的還是會崩潰,無法接受的還是無法接受。
不過牛叔不一樣,他比較釋然,沒人猜得透他為什麽這麽釋然。
可能就像姐姐一樣,特別的人終歸是特別的。
牛叔自己有些積蓄,生活水平算得上村裡富裕的,加上這筆錢的話,大半輩子了,按村裡人說的,完全可以在家裡享清福了,但他卻還是說服了在城市裡讀書的女兒和自己的老婆,用這筆錢去跟縣裡的人做了運輸的生意。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具體是在做什麽,只知道那些年,通往村裡的路漸漸的變好了,寬了。後來,他也不用一直頻繁的在外面跑了。反而是外面的車慢慢的開向了村裡的土堆,又慢慢的開進了礦山。不得不說,我很佩服他,或許是因為他瘸著腿指揮著貨車時的威風凜凜,就像一個航行多年的海盜船長。
又或許是他是為數不多跟我一起擔心著期望著阿姊消息的人。
姐姐離開後的最後一封信裡,只有寥寥幾筆,她說她遇見了些事情,需要去解決,兩年後,她一定會回來,讓我不要去找她,也不要擔心。
我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遇見了什麽難題,我隻感覺很突然,不知所措。
老天爺每次改變人的生活時都不會經過當事人的同意,這次也不例外。
我能做的也只有一天一天的盼著這個期限的結束,我想念著思念著,恨不得這一天馬上到來。也是從那開始,徬晚村裡的稻草坪上時常會有一個身影。草坪上可以看見彎彎曲曲通往村口的路,村裡老人說,以前打戰的時候這是解放軍偵察兵待的地方,後來解放了,覺得放著浪費,便慢慢修成了現在的稻草坪。
……
我給姐姐的最後一封信,是她沒消息後不久。
那是另一個陰天,經常感冒的姥姥一覺過去後,便沒有再醒來。
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總之我在信裡寫了很多,不知道怎麽寫才合適,好像一切都來得太快,來得太急,急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淚水掉在信紙上又趕忙用手擦拭,最後難免還是會有些皺。不過我還是笨手笨腳地用牛叔給我找來的信封和郵票弄好,等待著郵局的大叔,順著姐姐最後一封信的位置寄了過去。
牛叔真正與我們家認識,應該是從這場葬禮開始的。那時候牛叔的腿還在, 村裡的青壯年本就不多,紅白喜事牛叔自然都會幫忙。
姥姥的葬禮很簡單,周圍的鄉親幾乎每一個都對我說了安慰的話,村長說著悼詞,人們擺弄著飯菜,我隻覺得姥姥冷清了快一輩子,突然這麽熱鬧會不適應,便打算拿著姥姥的遺像跑到房子後面田地的小溝裡,那裡涼快,以前姥姥總在那裡邊洗衣服邊給我講故事。只是不巧,剛好碰見了忙完酒席飯菜正在洗手的牛叔,牛叔洗完手抬頭,見我正紅著眼抱著遺像跑出來,有些生氣,一隻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了揉我的頭,讓我趕緊把奶奶的遺像放回去,別擾了老人家的安寧。
其實當時的我哪會清楚那到底意味著什麽,直到姥姥下葬後,一個人回到家,看著空蕩蕩的房子,眼淚才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那些無法出聲又只能出聲的悲痛,被分散到了每一個沒有姥姥和姐姐的夜晚裡。
後來牛叔給我找了份縣裡的工作,我拒絕了,我害怕大山的另一邊。——爸媽,姐姐,都消失在了那條路的盡頭,現在都沒回來,我怎麽敢去……姥姥也消失在了路的盡頭,只是她的那條路我更加模糊不清。
我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一樣,就好像山的那頭有一只會吃人的怪物。
不過我至少看清了他們走過的路。
從那以後,我晴天在稻谷坪上等,雨天在村口的小賣部裡等,一直等到天黑,想象著某一天那個瘦弱的身影會突然出現在路的盡頭。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後來稻谷坪上的身影,會從一個,變成了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