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師終於等來了他們的大霧天,這樣的霧即使在滇邊也屬罕見,霧與雲已經完全接壤,每個人都感覺到孤獨,整個世界已經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余治和他的車手們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滿基數的炮彈傳遞入炮塔,他們今天注定落寞,與戰鬥無緣,坦克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們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克虜伯在拭擦他的炮彈,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彈,可他今天能瞄準的只有白茫茫的霧氣。
在周圍霧氣中出沒的士兵,軍容整潔,是海正衝團長和第一主力團的士兵,祭旗坡陣地已由主力團接防。
在怒江之畔,下水的二百人如同鬼影,沒下水也已經被霧氣浸得又濕又重了,無聲無息地渡江。
纜繩是加固過的,兩根,但它無論如何不會保障這霧氣中二百人的性命。
他們分成了兩列浸入水中,在沒被衝走、沒被凍死和沒被身上的裝備壓死之前盡快到達西岸。
管你是人渣或者精銳,最後總要像現在這樣,靠一根怒江裡的纜繩系住自己的小命。
突擊隊六十人、第一梯隊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團和特務營的老兵組成。
後面還有阿譯率領的第二梯隊,則集中了剔除老弱病殘後的整個炮灰團,它很可能用不上。
因為虞嘯卿率領的第三梯隊,整個虞師將會在接受到第一個信號時同時發起攻擊。
二百人把口浸在水裡,鼻露在水上,裝備被捆在事先扎製的小木排上,用繩索和每個人綁在一起。
他們大氣不敢喘,聽著耳邊湍急的水聲和遙遠的槍聲,其實沒必要緊張,那不過大霧天裡日軍例行的盲射。
有人脫離了固定索,在江水中翻個浪花便不見了。
不能施救,也不能呼喊,就像無名的烈士一樣,默默死去。
雖然這場大霧讓所有的飛機無法起飛,但也隱藏了連綿不絕順流直下的屍體,否則下遊對岸的日軍早就察覺到了。
整個南天門都是霧茫茫的,每個人都只能看清離自己最近的幾個人,再遠的人成為像一個個的鬼影,再遠則成為虛無。
張陽只看得見身邊的不辣、前面的的蛇屁股,後面的喪門星,再遠的死啦死啦成為鬼影,再遠的迷龍無法看見。
游泳,爬行,槍聲越來越近了,幾乎聽得到它的出處。
子彈從頭上劃過,落入江水裡,你不可能看到它濺起的水柱和偶爾一個手炮彈濺起的更大水柱。
有時一個照明彈暗淡無光地升空,迅速被霧氣吞沒。
什麽都看不見,全世界好像就只剩下離你最近的幾個人。
第一梯隊還在渡江,第二梯隊還在東岸,精英大隊有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霧氣,向南天門爬行。
死啦死啦爬在前列,本著多條槍多個保險的暴發戶邏輯,他帶足了他這些年搜羅來的那些破爛,湯姆遜、毛瑟二十響、和一支截短的霰彈槍,現在他隻好盡量讓自己不要像一個叮當亂響的打鐵匠;
迷龍這樣的機槍手本不該太靠前,但作為虞嘯卿的欽點,最後折衷,由他輕裝爬在前列,他隻帶了一枝卡賓槍、六個手榴彈和一把刺刀。
孟煩了拿了一枝卡賓、刺刀和手槍。
不辣除了身上掛的,還在負荷之外背了整包的手榴彈,畢竟那是他最喜歡的武器;
喪門星在他的大刀外加了一支湯姆遜衝鋒槍,畢竟他是要和迷龍一起衝前頭的;
蛇屁股無論如何會帶著他的菜刀,
這把實際上是一把殺豬刀,他前些天剛用它殺過豬,很鋒利。 張陽的裝備也很簡單,一支春田狙擊步槍,一把柯爾特手槍,一把軍用小刀,以及一個鼓鼓囊囊的小背包,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麽。
他的後面是康丫,一把湯姆遜,一把軍刀,還有一個和張陽一樣鼓鼓囊囊的背包。
在這些輕裝人員的後面,是悲催的重火力組,他們每一個人都像是怪異地巨型蝸牛。
張立憲的巴祖卡和何書光的噴火器也許平時能讓他們顯得很神氣,但現在只能壓垮他們的背。
但看到豆餅他們,一定會覺得幸福,豆餅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攜行架上堆了幾層的馬克沁彈藥箱、水箱和三腳架,他已經不可能再多帶一根針了。
一個六十人的小隊,讓一個師長和一個團長爭吵咆哮過幾十次,最後爭論出來的結果就在這了。
克虜伯和余治隻好在他們擅長的距離上望穿秋水。
聯絡官麥師傅編在第一梯隊,全民協助在第二梯隊。
據說張立憲那幫子是重中之重,因為他們背負的是僅有的攻堅武器,事先說好了,離他們遠點,因為他們炸開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霧氣裡的一挺日軍機槍調低了射界,進行盲射,從來自特務營的一個倒霉蛋的身上削過,那家夥在痙攣中死死摳住了江水裡的一塊礁石,他到死沒吭過一聲。
子彈在往他的身上攢射,場面不忍去看。
那家夥後來被授與忠勇勳章。
可在場的人都知道,那是因為別無選擇,已經死了,所幸就死的英勇壯烈一些。
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礫石上爬行,像被打濕了蹦不起來的螞蚱。
他已經到達了曾藏身數天的那塊石頭之後,他親手挑選的幾個排頭兵沒讓他失望,幾乎和他同一時間到達:迷龍、喪門星、不辣,還有幾個特務營裡的主力選手。
戰壕裡的日軍抽著今天的第一支煙,拿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飯團,給機槍擦著油,抱怨著這江邊濕地帶來的水土不服。
剛盲射完一梭子子彈的日軍又裝填了一梭子,向霧氣裡又放了一槍,然後,就看見一群人從霧氣裡衝了出來。
迷龍帶領的第一隊,就像從天而降的猴子一樣,迅速落進了戰壕,刺刀、砍刀、工兵鏟和鐵鍬一起揮出。
幾個日軍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去見了閻羅。
死啦死啦帶領的是第二批。
他們躍進戰壕並向縱深繼續掩入,此時迷龍手上的日軍還在掙扎,張陽上去進行補刀。
第二批的人,置若罔顧地向縱深掩進,收拾那些不喜歡早起的倒霉蛋。
孟煩了也從一具新鮮的屍體上也拔出了他的刺刀。
周圍很靜,霧氣之中很難看清身份。
死啦死啦為了讓自己人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揮動著手和手上的一個手電筒,而且電筒的光暗淡之極。
但意思也很明確:往這邊去。
死啦死啦站在戰壕裡,兩具日軍的屍體倒在他的旁邊,不用他指揮,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這就是通往半山腰那塊大石頭的地洞入口了。
死啦死啦從不辣身上把一盤繩子拿了過來,開始在腰上打結,第一個要被打結的就是迷龍。
迷龍有點退縮,小聲說:“太小了,我哪兒進得去?”
死啦死啦說:“別胡扯,都一樣。”
“哪一樣了?你量好了再告訴我……”
死啦死啦不說話了,把繩子交到迷龍的手上,並且示意張陽拔出他的“禦賜手槍”。
“得得得。”
迷龍開始自己給自己打結:“回去告訴我兒子別當兵,沒道理可講的。”
繩子事先處理過的,一根長繩上帶著幾十個結口,一撮人也開始給自己打著結。
迷龍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裝備,把刺刀叼在嘴上,長槍斜背了,短槍插在後腰然後貓腰鑽了進去。
他的大屁股在洞口很是費勁地拱動了一會,最終鑽了進去。
死啦死啦說:“繩子一拉直,下一個就上。”
每個繩結中間隔著也就是八米的距離,隨著迷龍在裡邊的拱動很快就拉直了,第二個是喪門星,第三個是不辣,然後是蛇屁股,孟煩了是第五個,張陽是第六個,死啦死啦和狗肉在他們後邊。
後面是康丫。
最後才是豆餅,早已驗證過了,他不可能背負著那麽多的包裹鑽過油桶,所以他最後的方式是將攜行架綁在身後拖行。
當然,張陽自告奮勇,願意替豆餅拖著馬克沁的三角架。因為在影視劇中,豆餅因為丟失了機槍架,而用人體充當肉架,被活活震死了。
鑽進地洞,黑暗便來臨了。
聲音和氣味都傳不出去,在黑暗裡回蕩。
有刀刺入肉的聲音,有把槍口頂在身體上開槍的悶響,有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有動脈被切開血流的奔放聲。
一切都驚晰可聞。
甬道裡本來就有的惡臭味,忽然彌漫開來的血腥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個難以言喻的世界。
忽然,孟煩了停下了。
死啦死啦小聲問:“怎麽啦?”
“前面有死人擋著道啦。迷龍隻管死,不管埋。”
死啦死啦說:“弄走,一定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
孟煩忍著惡心,抱著屍體一起爬了出去。
那是一個上行的開口,同樣用汽油桶搭成。
霧氣茫茫,不知道透過那片渾沌的霧氣之後有多少個槍口,但是,外邊的空氣真是清新。
死啦死啦在孟煩了還沒來得及吸進第二口空氣時,便開始猛拽繩索:“出來!快出來!”
他們此時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孟煩了待在出口,便意味著後面的其他人全體等待。
一切順利。
四個把守甬道的日軍在震驚的眼神中成了四具屍體,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