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澆夠了,徹底停了下來。
唐基請陳主任講話。
陳主任因為遲到與等待失去了耐心,生氣地拒絕:“我不講。”
唐基便不再堅持,他分得清客套與拒絕。他看向虞嘯卿,虞嘯卿便向張立憲示意。
張立憲翻開冊子便念:“茲交接物資清單……”
念了幾句話,虞嘯卿立即打斷他:“不用念了。”
張立憲愣一下便住了嘴。
唐基永遠記得說句場面話:“前川軍團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殺場,看魂魄激揚。今天,這個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們這裡傳承了。最後我以虞師之名,賦你們這樣的期許——‘令行禁止,如嶽臨淵’。”
虞嘯卿搶過話頭兒:“說白了就是不要太過份。我愛才,為此仗而愛才。可我也殺恃才自傲的蠢才!”
死啦死啦畢恭畢地說:“是。”
虞嘯卿緊接著問他:“爬祭旗坡幹什麽?那裡連預備陣地都算不上。”
死啦死啦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沉默是金,我掛起不問。給他旗。”虞嘯毅說。
何書光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布展開。
虞嘯卿說:“旗是白的,因為本來就是裹屍的壽布。裹戰死之軀!可不是拿來給你們投降的。是一位老人,賣了自己的棺材,捐出來的軍資,給川軍團做了這面旗。現在,我有點兒怕,怕把它給你!”
死啦死啦不知說什麽,也不知該不該接,籲了一口氣,加上撓頭。
虞嘯卿仍把那旗遞了過來:“不過,我信人不疑!我只希望你對得起這塊壽布。”
死啦死啦便接了過來。
陳主任忽然開口:“壯哉。聽著虞師座說這旗的由來,真是叫江邊的寒氣也一驅而散了。”
一群人被雨水打濕,冷得直打哆嗦。
陳主任接著說:“我還記得一典。川軍團的團長當時接過此旗說了一句感言。他說——只要還有一個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軍團就在!”
“虞師座,是這個意思吧?”
虞嘯卿嗯了一聲,他還真不是個玩陰的人,對這樣的文字花招有些莫明其妙。
陳主任看著泥水地裡站著的不像士兵的士兵,可以說他是一個拙劣的陰謀家,因為他滿肚子都是壞水。
“請川娃子出來接旗。”陳主任突然說。
一群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終於明白陳主任的意圖,都說川軍團是已經打光了,此時,如果沒有一個川兵站出來接旗,那麽,川軍團就不應該叫川軍團。
陳主任又重複或者著重強調了一遍:“請川兵出來接川軍團的旗!”
對陰謀並不敏感的虞嘯卿愣在那裡,直到唐基在他耳邊耳語,才恍然大悟。
聽完耳語後,虞嘯卿說:“陳主任,有這個必要嗎?因為一個團長激動的過頭,說了一句渾話,沒有川兵,川軍團就此解散不成?”
陳主任反駁道:“怎麽能是渾話?這位團長力戰殉國,屍骨無還,這是仁人志士的遺願,怎麽是渾話?”
虞嘯卿堅定地說:“他該死。要知道他的一句話被人拿來拆散他的團,他能從棺材裡蹦出來。”
見兩人幾乎掐了起來,唐基歎了口氣,輕聲安撫著虞嘯卿。
虞嘯卿面無表情,只不過手已經摸到了他腰間的手槍上。
陳主任嚇了一跳,他可是知道虞嘯卿的暴脾氣,真惹毛了,說不定真會開槍。
所以,
他選擇了軟柿子,再問那一小撮人:“這裡沒有四川人嗎?” 這時,喪門星學著四川話說道:“有的啦。”
陳主任的眼睛都快瞪圓了:“誰呀?誰呀?站出來!”
喪門星站了出來,很有涵養地用雲南口音說道:“有四川人啦。”
陳主任似乎很生氣:“這……這算什麽?雲南口音的四川人?……怎麽說?那話怎麽說的?貴州的驢子學馬叫嗎?”
喪門星辯解:“我沒說我是四川人啦。”
“那誰是?請出來!請從你們十三個人裡面站出來。”陳主任很有勝算,因為他知道,川軍團已經打光了!
唐基和虞嘯卿交換了一個眼神。
死啦死啦略有所悟。
要麻終於站了出來:“喊什麽喊,你找的人,在這裡啦!”
正宗的四川口音,正宗的四川腔調。
“你是四川兵?”陳主任不太相信。畢竟,都說當初的川軍團已經死光了,怎麽還有一個漏網之魚?
要麻拍著胸脯:“如假包換。我就是老川軍團剩下的一根獨苗!”
說完,他看向張陽,如果當初不是張陽拚命救他,現在川軍團他這顆獨苗也就不存在了。
喪門星在一旁也說:“我弟弟是個四川人,也是川軍團的。從緬甸回來的路上死了,我背著他的骨灰,進了這個團,等打完了仗,我送他回家。”
喪門星脫下自己的衣服,將他一直背著的骨灰解了下來。
為了證明他說的不是假話,他還補上了一句,“我弟弟叫董劍。以前川軍團都有花名冊的,可以去查。”
唐基立即吩咐道:“張立憲去查。”
虞嘯卿這時松了一口氣:“壯哉。聽了這等兄弟情義,真叫這江邊的寒氣一驅而散了。”
陳主任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唐基隻好捅了虞嘯卿一下。
“張立憲趕快去查,大家都在這兒等著呢。”虞嘯卿催促著。
唐基隻好再捅了虞嘯卿一下,然後打圓場說:“陳主任這裡寒氣重得很,大家都戎馬勞頓,還用查嗎?”
陳主任總算有個台階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嘯卿追問道:“真不查啦?”
唐基隻好再去捅了虞嘯卿一下:“陳主任請上車吧,今天實在是辛苦啦。”
“還好,還好。”陳主任面無表情地說。
借坡下驢,灰溜溜地坐車走了。
虞嘯卿對著死啦死啦說:“物資清單、人員名冊全都記錄進帳,就這些了,看你以後做得如何,再補。你也不用太給我長臉,我已經很得罪人了!”
“是,是。”死啦死啦答應著。
唐基最後囑咐道:“川軍團,任重而道遠啊。”
張立憲在旁邊把幾本冊子和那塊白色壽布全部塞到死啦死啦的手上。
虞嘯卿一幫子人呼啦啦都撤了。
這個結束,實在比開始還要來得潦草。
虞嘯卿坐上車,沒有命令發車,唯一停下來的理由是,喪門星捧著骨殖包,一直站在泥水裡。
虞嘯卿敬了一個禮,他的追隨者們跟著敬禮。
駛走的車隊濺起泥水,這裡隻留下來幾十人,那是川軍團的補充兵。
還有一些堆軍用物資。
一撮老兵著急地拉開油布,當看到送給他們的東西時,一直興奮的死啦死啦現在有些傻眼。
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一挺鏽跡斑斑的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
迫擊炮是絕沒有的,有幾個小擲彈筒和幾挺輕機槍步槍。
還有幾支中正步槍,已經不知道用過幾手了,膛線都快磨平了。
不辣掏出一支,研究快要鏽死了的槍栓。
死啦死啦被狠狠地打臉,他們所得要的一切,也許只有收破爛的才會有興趣。
甚至還有一台破縫仞機,也夾在這堆跟軍備搭不上關系的破爛裡充門面。
死啦死啦掉頭就走,走向他的補充兵,尋找另外的希望。
很顯然,又讓他失望了。
那是一群鄉巴佬兒,擺明是被棍子打出來的隊形,裹著剛包上去的軍裝,眼睛裡僅有的內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拉開一個人的袖子, 看了看手上的勒痕,明顯是被綁來的,指定沒錯。
龍文章其實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威脅、利誘、強令、欺騙、煽情、卑鄙、逗樂,一切都為了造就一個超級能打的戰鬥團,造就一個厲兵秣馬的川軍團。
可現實是,糜爛的制度讓龍文章重新跌回了谷底。
張陽走了過去:“是不是感覺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龍團長,你應該好好想想了。”
龍文章愣了一下,問:“想什麽?”
“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戰,兄弟們以後的出路又在哪裡?”
龍文章反問道:“你知道答案嗎?”
“你只是想殺鬼子,你想打贏一場仗,可是究竟不知道為什麽而戰,你迷惘,所以,手下的也跟著迷惘。”
“你說的對,那請你告訴我,怎麽才能不迷惘?”
“如果為國家而戰,為人民而戰,為所愛之人而戰,你就不會迷惘了,如果有了真正的信仰,他們也就不會跟著迷惘了!”
龍文章似乎有些懂了,他瞬間掏出了駁殼槍,一下子頂住了張陽的額頭,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是……那邊……派過來的?!”
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張陽立即否認:“我不是。我曾經聽過他們的思想理念,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利國利民。得民心者得天下,龍團長……希望你好好考慮考慮。”
龍文章收起了槍,拒絕道:“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希望以後不要再提!”
張陽歎了口氣:“如果你選擇錯了,將來,一定會後悔的。”